PART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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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充饑之物,亦難得引起大家的食欲。

    此際季淑年在四十以上,可能是由于憂郁,更年期提早到來,百病叢生,以至于精神崩潰。

    不同情的人在一旁讪笑:&ldquo我看她沒有病,是愛花錢買藥吃。

    &rdquo&ldquo我看她也沒有病,我看見她每飯照吃。

    &rdquo&ldquo我看她也沒有病,絲糕一吃就是兩大塊。

    &rdquo她不顧一切,乞靈于協和醫院,醫囑住院,于是在院靜養兩星期,病勢略轉,此後風濕關節炎時發時愈,足不良行。

    孩子們長大,進入中學,學業不成問題,均尚自知奮勉不落人後,但是交友萬一不慎後果堪虞,季淑為了此事最為煩憂。

    抗戰期間前方後方郵遞無阻,我們的書信往來不斷,隻是互報平安,季淑在家種種苦難并不透露多少,大部分都是日後講給我聽。

     我的嶽母雖然年邁,健康大緻尚佳。

    她曾表示願意看看自己的壽材,所以我在離平之前和季淑到了桅廠訂購了上好的木材一副,她自己也看了滿意。

    一九四三年春偶然不适,好像有所預感,堅持回到程家休憩,不數日即突然病革,季淑帶着孩子前去探視,知将不起,尚殷殷以我為念。

    她最喜愛文薔,臨終時呼至榻前,執其手而告之:&ldquo文薔,你乖乖的,聽你媽媽的話。

    &rdquo言訖,溘然而逝。

    所有喪葬之事均由季淑力疾主持。

    她有信給我詳述經過,哀毀逾恒,其中有一句話是&ldquo華,我現在已成為無母之人矣&hellip&hellip&rdquo,季淑孝順她的母親不是普通的孝順,她是真實地做到了&ldquo菽水承歡&rdquo。

     季淑沒有和我一起到後方去,主要的是為了母親。

    如今母親既已見背,我們沒有理由維持兩地相思的局面。

    我們十年來的一點積蓄除了投資損失之外陸續貼補家用,六年來亦已告罄,所以我就寫信要她準備來川。

    她唯一的顧慮是她的風濕病,不知兩腿是否禁得起長途跋涉。

    說也奇怪,她心情一旦開朗,腳步突然轉健,若有神助。

    由北平起旱到四川不是一件容易事。

    季淑有一位堂弟道良,前兩年經由叔輩決定過繼給我的嶽母做繼子,他們的想法是:季淑究竟是一個女兒,嫁出的女兒潑出的水,不能成為嗣祧。

    道良為人極好,事季淑如胞姐,他自告奮勇,送她一半行程。

    一九四四年夏,季淑帶着三個孩子十一件行李,病病歪歪的,由道良攙扶着,從北平乘車南下。

    由徐州轉隴海路到商丘,由商丘起旱到亳州,這是前後方交界之處,道良送她到此為止,以後的漫漫長途就靠她自己獨闖了。

    所幸她的腿疾日有進步,到這時候已可勉強行走無須扶持。

    從亳州到漯河,由漯河到葉縣,這一段的交通工具隻能利用人力推車,北方話稱之為&ldquo小車子&rdquo,車僅一輪,由車夫一人雙手把持,肩上橫披一帶系于車把之上,輪的兩邊則一邊坐人,一邊放行李,車夫一面前進一面擺動其軀體以維持均衡。

    土路崎岖,坑窪不平,輪軸吱吱作響,不但進展遲緩,且随時有翻倒之虞。

    車夫一面揮汗一面高唱俚歌,什麼&ldquo常山趙子龍,燕人張翼德&rdquo&ldquo有山就有水,有水就有魚&hellip&hellip&rdquo,一路上前呼後應,在黃土飛揚之中打滾。

    到站打尖,日暮投宿。

    季淑就這樣地帶着三個孩子十一件行李一天又一天地在永無止境的土路上緩緩前進。

    怕的是青紗帳起,呼籲無門,但邀天之幸一路安甯,終于到達葉縣。

    對于勞苦誠實的車夫們,季淑衷心感激,乃厚酬之。

     由葉縣到洛陽有公路可循,可以搭乘公共汽車,汽車是使用柴油的,走起來突突冒煙,随時随地抛錨。

    乘客擁擠搶座,幸賴有些流亡學生見義勇為,幫助季淑及二女争取座位,文骐不在婦孺之列隻能爬上車頂在行李堆中覓一席地。

    季淑怕他滾落,苦苦哀求其他車頂上的同伴賜以援手,幸而一路無事。

    黃土平原久旱無雨,汽車過處黃塵蔽天。

    到站休息時人人毛發盡黃,紛紛索水洗面。

    季淑在道旁小店就食,點菠菜豬肝一盤,孩子大悅,她不忍下筷唯食餘瀝而已。

    同行的流亡學生有貧苦以至枵腹者,季淑解囊相助,事實她自己的盤川也所餘無幾了。

     季淑一行到洛陽後稍事休息,搭上火車,精神為之一振,雖是沒有窗戶的鐵悶車,然亦穩速暢快。

    唯夜間闖過潼關時熄燈急駛,猶不免遭受敵軍炮轟,幸而無恙,飽受虛驚。

    到達西安,在菊花園口厚德福飯莊飽餐一頓并略得接濟,然後搭車赴寶雞,這是隴海路最後一站。

    從此便又改乘公共汽車,開始長征入川。

    汽車随走随停,至劍閣附近而嚴重抛錨,等待運送零件方能就地修複,季淑托便車帶信給我,我乃奔走公路局權要之門請求救濟,我生平不欲求人,至是不能不向人低首!在此期間,季淑等人食宿均成問題,賴有同行難友代為遠道覓食,夜晚即露宿道旁。

    一夕,睡眠中忽聞哞聲走于身畔,隐約見一龐形巨物,季淑大驚而呼,群起視察,原來是一隻水牛。

    越數日汽車修複,開始蠕動,終于緩緩地爬到了青木關,再換車而抵達北碚,與我相會。

     六年暌别,相見之下驚喜不可名狀。

    長途跋涉之後,季淑稍現清癯。

    然而我們究竟團圓了。

    &ldquo今夕何夕,見此粲者!&rdquo憑了這六年的苦難,我們得到了一個結論:在喪亂之時,如果情況許可,夫妻兒女要守在一起,千萬不可分離。

    我們受了千辛萬苦,不願别人再嘗這個苦果。

    日後遇有機會我們常以此義勸告我們的朋友。

     我在四川一直支領參政會一份公費,雖然在國立編譯館全天工作,并不受薪。

    人笑我迂,我行我素。

    現在五口之家,子女就學,即感拮據。

    季淑征塵甫卸,為補充家用,接受社會部北碚兒童福利實驗區之聘,任該區福利所幹事。

    區主任為章柳泉先生。

    季淑的職務是辦理消費合作社的事務。

    和她最契的同事是童啟華女士(朱錦江夫人),據季淑告訴我,童先生平素不議人短長,不播弄是非,而且公私分明,一絲不苟,掌管公物儲藏,雖一紙一筆之微,核發之際亦必詳究用途不稍浮濫,時常開罪于人。

    季淑說像這樣奉公守法的人是極少見的,季淑和她交誼最洽,可惜勝利後即失去聯絡,但季淑時常想念到她。

     第二年,即一九四五年,季淑轉入遷來北碚的國立戲劇專科學校為教具組服裝管理員,校長為餘上沅。

    上沅夫婦是我們的熟人,但季淑并不因人事關系而懈怠其職務,她準時上班下班,忠于其職守。

    她給全校師生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季淑于生活艱難之中在四川苦度了兩年。

    事實上在抗戰期間無論是在陷區或後方,沒有人不受到折磨的。

    隻有少數有辦法的人能夠渾水摸魚。

    我有一位同學,曆據要津,宦囊甚富,戰時寓居香港,曾揚言于衆:&ldquo你們在後方受難,何苦來哉?一旦勝利來臨,奉命接收失土坐享其成的是我們,不是你們。

    &rdquo我們聽了不寒而栗。

    這位先生于日軍攻占香港時遇害,但是後來接收大員&ldquo五子登科&rdquo的怪劇确是上演了。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季淑晚間下班時帶回了一張報紙的号外: 嘉陵江日報 号外 日本接受無條件投降 舊金山八月十日廣播 日本政府本日四時接受四國公告無條件投降 其唯一要求是保留天皇 今日吾人已獲勝利已獲和平 我們聽到了遙遠的爆竹聲,鼎沸的歡呼聲。

     還鄉的交通工具不敷,自然應該讓特權階級豪門巨賈去優先使用,像我們所服務的閑散機構如國民參政會國立編譯館之類當然應該聽候分配。

    等候了一年光景,一九四六年秋國民參政會通知有專輪直駛南京,我們這才懷着一種複雜的心情告别四川鼓輪而下。

    我說心情複雜,因為抗戰結束可以了卻八年流亡之苦,可以回鄉省視年老的爹娘,可以重新安心做自己的工作,但是家園已經破碎,待要從頭整理,而國事蜩螗,不堪想象。

     十二 我們在南京下榻于國立編譯館的一間辦公室内,包飯搭夥,孩子們睡地闆。

    也有人想留我在南京工作,我看氣氛不對,和季淑商量還是以回到北平繼續教書為宜,便借口離開南京遄赴上海搭飛機返平。

    闊别八年的我,在飛機上看到了頤和園的排雲殿,心都要從口裡跳出來。

     回到家裡看見我父母都瘦了很多,一陣心酸,泣不可抑。

    當時三弟、五弟都在家,大姐一家也住在東院,後來五妹和妹婿一家也來了,家裡顯得很熱鬧。

    我們看到垂花門前的野草高與人齊,季淑便令孩子們拔草,整理庭院煥然一新。

    我的父親是年七十,步履維艱,每晨自己提籃外出買燒餅油條相當吃力,我便請準由我每日負責準備早餐。

    當我提了那隻籃子去買燒餅的時候,肆人驚問我為何人,因為他們認識那個籃子。

    也許這兩樁事我們做得不對,因為我們忘了《世說新語》趙母嫁女的故事:&ldquo趙母嫁女,女臨去,敕之曰:&lsquo慎勿為好!&rsquo女曰:&lsquo不為好,可為惡邪?&rsquo母曰:&lsquo好尚不可為,其況惡乎。

    &rsquo&rdquo我們率直而為之,不是有意為好。

    家裡人口衆多,遂四處分爨。

     父親關心我的工作,有一天拄着拐杖到我書室,問我翻譯莎士比亞進展如何,這使我非常慚愧,因為抗戰八年中我隻譯了一部。

    父親說:&ldquo無論如何,要譯完它。

    &rdquo我就是為了他這一句話,下了決心必不負他的期望。

    想不到的是,于補祝他的七十整壽在承華園舉行全家盛宴之後不久,有一晚我們已就寝,他突患冠狀脈阻塞症,急救無效,竟于翌日晚間溘然長逝!我從四川歸來,相聚才隻一個月,即遭此大故!裝殓時季淑出力最多,随後喪葬之事,她不作主張,隻知盡力。

     另一不幸事故,季淑的弟弟道良在東北軍事倥偬之際受任遼甯大石橋車站站長,因堅守崗位不肯逃避以緻殉職,遺下孤兒寡婦,慘絕人寰。

    靈柩運回北平,我陪季淑到東便門車站迎接,送往績溪義園厝葬,我順便向我的嶽母的墳墓敬禮,凄怆之至。

     這時候通貨膨脹,生活困苦,我除在師大授課之外利用寒假遠到沈陽去兼課;季淑善于理家,在短绌的情形之下仍能稍有盈餘。

    她的理論是:&ldquo儲蓄之法不是在開銷之外把餘羨收存起來,而是預先扣除應儲之數然後再做支出。

    &rdquo我們不時地到東單或東四的菜市,遇有魚鮮辄購一尾,由季淑精心烹制獻給母親佐餐,因為這是我母親喜食之物。

    我曾勸她買魚兩尾,一半自己享用,因為我知道她亦正有同嗜,而她堅持不可。

    她說:&ldquo我們的享受,當俟來日。

    &rdquo她有一次在攤上看到煮熟的大塊瘦肉,價格極廉,便買一小塊攜回,食之而甘,事後才知道那是驢肉或騾肉。

    我們日常用的水果是蘿蔔與柿子,孩子們時常望而生畏。

     因苦中也要作樂。

    我們一家陪同趙清閣遊景山,在亭子裡閑坐啜茗,事後我寫了一首五律送她。

    又有一次我們一家和孫小孟一家遊頤和園,爬上衆香國,幾個大人都氣力不濟,孩子們争先恐後地跑上了排雲殿,我笑謂季淑曰:&ldquo你還有上鬼見愁的勇氣沒有?&rdquo又指着玉泉山上的玉峰塔說:&ldquo你還記得那個地方麼?&rdquo她笑而不答。

    風景依然,而心情不同了。

    到了冬天,孩子們去北海滑冰,我們便沒有去觀賞的興緻。

    想不到故都名勝,我們就這樣地長久暌别,而季淑下世,重溫舊夢亦永不可得! 十三 我于(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到香港,翌日元旦遄赴廣州。

    在廣州這半年,我們開始有身世飄零之感。

    平山堂是怎樣的一個地方,我曾有一小文《平山堂記》純是紀實。

    我們住在這裡,季淑要上街買菜,室中升火,提水上樓,樓下洗浣,常常累得紅頭漲臉。

    我們在窮困中興複不淺,曾到六榕寺去玩,對于蘇東坡題壁,和六祖慧能的塑像印象甚深,但是那座花塔顔色俗麗而遊人如織,則我們隻好遠遠地避開。

    海角紅樓也去飲茶過一次。

    住處實在沒有設備,同人康清桂先生為我們定制了一張小木桌。

    一切簡陋,而我們還請梅贻琦、陳雪屏先生來吃過一頓便飯,季淑以她的拿手餡餅飨客,時昭瀛送來一瓶白蘭地,梅先生獨飲半瓶而玉山頹矣。

     廣州中山大學外文系主任林文铮先生,好佛,他的單人宿舍是一間卧室一間佛堂,常于晚間做法會,室為之滿。

    林先生和我一見如故,謂有夙緣,從此我得有機會觀經看教,但是後來要為我&ldquo開頂&rdquo,則敬謝不敏。

    季淑也在此時開始對于佛教發生興趣,她隻求攝心,并不佞佛。

    林先生深于密宗,我貪禅悅,季淑則近淨土。

    這時候法舫和尚在廣州,有一天有朋友引他來看我,他是太虛的弟子,我遊缙雲山時他正是缙雲寺的知客,曾有過一面之緣,他居然還沒忘記。

    他送來一部他所著的《金剛經講話,附心經講話》,頗有深入淺出之妙,季淑捧讀多遍,若有所契,後來持誦《心經》成為她的日課。

    人到颠沛流離的時候,很容易沉思冥想,披開塵勞世網而觸及此一大事因緣。

    因為季淑于佛教隻得到一些精神上的寄托,無形中也影響到我,我于觀經之餘常有疑義和她互相剖析商讨,惜無金篦刮膜,我們終未能深入。

    我寫有《了生死》一篇小文,便是我們的一點共同的膚淺之見,有些眼界高的人譏我謂為小乘之見,然哉,然哉! 我們每到一地,季淑對于當地的花木辄甚關心。

    平山堂附近的大禮堂後身有木棉十數本,高可七八丈,紅花盛開,遙望如霞如錦,蔚為壯觀。

    花敗落地,訇然有聲,據雲落頭上可以傷人。

    她從地上拾起一朵,瓣厚數分,蕊如編繸,賞玩久之。

     這時候教育部長杭立武先生,次長吳俊升、翟桓先生,他們就在中大的大禮堂樓上辦公,通知我教育部要在台灣台北設法恢複國立編譯館的機構。

    我接受了這個邀請,由台灣的教育廳長陳雪屏先生為我辦了入境證,便于一九四九年六月底搭乘華聯輪,直駛台灣,季淑暈船,一路很苦。

     十四 我臨行前寫信給我的朋友徐宗涑先生:&ldquo請為我預訂旅舍,否則隻好在尊寓屋檐下暫避風雨。

    &rdquo他派人把我們從基隆接到台北他家裡歇宿了三天,承他的夫人史永貞大夫盛情款待,季淑與我終身感激。

    第四天搬進德惠街一号,那是林挺生先生的一棟日式房屋,承他的厚誼使我們有了栖身之處,而且一住就是三年,這一份隆情我們隻好永銘心版了。

    季淑曾對我說:&ldquo朋友們的恩惠在我們的心上是永不泯滅的,以後縱然有機會能夠報答一二,也不能磨滅我們心上的刻痕。

    &rdquo她說得對。

     德惠街當時是相當荒僻的地方,街中心是一條死水溝,野草高與人齊,偶有汽車經過,塵土飛揚入室撲面。

    在榻榻米上睡覺是我們的破題兒第一遭,躺下去之後覺得天花闆好高好高,季淑起身時特别感覺吃力。

    過了兩三個月,我買來三張木床,一個圓桌,八個圓凳,前此屋内隻有季淑買來的一個藤桌四把藤椅。

    這是我們的全部家具,一直用了二十多年直到離開台灣始行舍去。

    有一天齊如山老先生來看我,進門一眼看到室内有床,驚呼曰:&ldquo吓!混上床了!&rdquo這個&ldquo混&rdquo字(去聲)來得妙,混是混事之謂,北方土語謂在社會上闖蕩賺錢謀生為&ldquo混&rdquo。

    有季淑陪我,我當然能混得下去!徐太太送給我們一塊木闆、一根擀面杖和幾個瓶子,我們便請了宗涑和他的夫人來吃餃子,我擀皮,季淑包,雖然不成敬意,大家都很高興。

     附近有一家冰果店,店名曰&ldquo春風&rdquo,我們有時踱到那裡吃點東西,季淑總是買冰棒一根,取其價廉。

    我們每去一次,我名之為&ldquo春風一度&rdquo。

     有人送一隻特大的來亨雞,性極兇猛,赤冠金距,遍體潔白,我們名之為&ldquo大公&rdquo。

    怕它寂寞,季淑給它買來一隻黑毛大母雞,名&ldquo縮脖壇子&rdquo,為大公所不喜,後又買來一隻小巧的黃花雜毛母雞,深得大公歡心,我們名之為&ldquo小花&rdquo。

    小花生蛋,大公亦有時代孵。

    大公得食,留給小花,沒有縮脖壇子的份兒。

    卵多被大公踏破,季淑乃取卵納入紙匣,裝以燈泡,不數日而殼破雛出,有時殼堅不得出,她就小心地代為剖剝,黃茸茸的小雛雞托在掌上,讨人歡喜。

    雛雞長大者不過三數隻,混種特别矯健,兼有大公之白與小花之俏,我們分别名之為老大、老二、老三。

    飼雞是一件趣事,最受歡迎的是沙丁魚汁拌飯,再不就是殘肴剩菜拌飯,而炸醬面尤妙,會像&ldquo長蟲吃扁擔&rdquo似的一根根地直吞下去,季淑顧而樂之。

    養雞約有兩年,後因遷居不便攜帶乃分送友朋,大公抑郁病死,小花被賊偷走不知所終。

     我們本來不拟雇用女仆,季淑願意操勞家事,她說她親手制作飯食給我和孩子享用,是她的一大快樂,而且勞動筋骨對她自己也有益處。

    編譯館事務方面的人堅持要送一位女仆來理炊事,固辭不獲,于是我們家裡就添了一位年方十九籍隸新竹的丫小姐。

    是一位天真未鑿的鄉下姑娘,本地的風俗是鄉下人家常把他們的女兒送到城裡來做事,并不一定是為糊口,常是為了想在一個良好家庭中學習一些禮儀知識以為異日主持家務之準備。

    季淑對于傭工,從來沒有過摩擦,凡是到我家裡來工作的人都是善來善去。

    這位丫小姐年紀輕輕,而且我們也努力了解本地的風俗習慣,待之以禮,所以和我們相處很好。

    不知怎的,她一天天地消瘦下來,不思飲食,繼而不時長籲短歎,終乃天天以淚洗面。

    季淑不能不問,她初不肯言,終于廉得其情,其中一部分仍是謊飾,但是我們大體明了她的艱難處境。

    她急需要錢。

    季淑基于同情,把她手中剩存美金三十元全部送給了她,解救她的困厄。

    于羞慚稱謝聲中,她離我們而去。

     編譯館原是由杭立武部長自兼館長,館址由洛陽街遷到浦城街,人員增多,業務漸繁,杭先生不暇兼顧,要我代理,于是館長一職我代理了九個多月。

    文書鞅掌,非我素習,而人事應付尤為困擾。

    接事之後,大大小小的機關首長紛紛折簡邀宴,飲食征逐,虛糜公帑。

    有一次在宴會裡,一位多年老友拍肩笑着說道:&ldquo你現在是杭立武的人了!&rdquo我生平獨來獨往不向任何人低頭,所以恓恓惶惶一至于斯,如今無端受人譏評,真乃奇恥大辱。

    歸而向季淑怨訴,她很了解我,她說:&ldquo你忘記在四川時你的一位朋友蔣子奇給你相面,說你&lsquo一身傲骨,斷難仕進&rsquo?&rdquo她勸我趕快辭職。

    她想起她祖父的經驗,為官而廉介自持則兩袖清風,為官而貪贓枉法則所不屑為,而且仕途險惡,不如早退。

    她對我說:&ldquo假設有一天,朋比為奸坐地分贓的機會到了,你大概可以分到大股,你接受不?受則不但自己良心所不許,而且授人以柄,以後永遠被制于人。

    不受則同僚猜忌,唯恐被你檢舉,因不敢放手胡為而心生怨望,必将從此千方百計陷你于不義而後快。

    &rdquo她這一番話堅定了我求去的心。

    此時政府改組,杭先生去職,我正好讓賢,于是從此脫離了編譯館,專任師大教職。

    我任事之初,從不往來的人也登門存問,而且其尊夫人也來和季淑周旋,我卸職之後則門可羅雀,其怪遂絕。

    芝麻大的職位也能反映出一點點的人性。

     因為台大聘我去任教并且撥了一棟相當寬敞的宿舍給我,師大要挽留我也撥出一棟宿舍給我,我聽從季淑的主張決定留在師大,于是在一九五二年夏搬進了雲和街十一号。

    這也是日式房屋,不過榻榻米改換為地闆,有幾塊地方走上去像是踏在地毯上一般軟乎乎的。

    房子油刷一新,碧綠的兩扇大門還相當耀眼,一位早已分配到宿舍而尚無這樣大門的朋友顧而歎曰:&ldquo是乃豪門!&rdquo地皮不大方正,前面寬,後面窄,在堪輿家看來是犯大忌的,我們不相信這一套。

    前院有一棵半枯的松樹,一棵頭重腳輕的曼陀羅(俗名雞蛋花),還有一棵很大很大的面包樹。

    這一棵面包樹遮蓋了大半個院子,葉如巨靈之掌,可當一把蒲扇用,果實爛熟墜地,據雲可磨粉做成面包。

    季淑喜歡這棵樹,喜歡它的碩大茂盛。

    後院裡我們種了一棵黃莺、一棵九重葛,都很快地長大。

    為了響應當時的号召,還在後院建設了一個簡陋的防空洞,其作用是積存雨水繁殖蚊蟲。

     面包樹的陰涼,在夏天給我們招來了好幾位朋友。

    孟瑤住在我們街口的一個&ldquo危樓&rdquo裡,陳之藩、王節如也住在不遠的地方,走過來不需要五分鐘,每當晚飯後薄暮時分這三位是我們的常客。

    我們沒有椅子可以讓客人坐,隻能搬出洗衣服時用的小竹凳子和我們飯桌旁的三條腿的小圓木凳,比&ldquo班荊道故&rdquo的情形略勝一籌。

    來客在樹下怡然就座,不嫌簡慢。

    我們海闊天空,無所不談。

    我記得孟瑤講起她票戲的經驗眉飛色舞,節如對于北平的掌故比我知道的還多,之藩說起他小時候寫春聯的故事最是精彩動人。

    三位都是戲迷,逼我和季淑到永樂戲院去聽戲,之後談起顧正秋女士談三天也談不完。

    季淑每晚給我們張羅飲料,通常是香片茶,永遠是又酽又燙。

    有時候是冷飲,如果是酸梅湯,就會勾起節如對于北平信遠齋的回憶,季淑北平住家就在信遠齋附近,她便補充一些有關這一家名店的故事。

    坐久了,季淑捧出一盤盤的糯米藕,有關糯米藕的故事我可以講一小時,之藩聽得皺眉歎氣不已,季淑指着我說:&ldquo為了這幾片藕,幾乎把他饞死!&rdquo有時候她以冰涼的李子湯給我們解渴,抱憾地說:&ldquo可惜這裡沒有老虎眼大酸棗,否則還要可口些。

    &rdquo到了夜深往往大家不肯散,她就為我們準備消夜,有時候是新出屜的大饅頭,佐以殘羹剩肴。

    之藩怕鬼,所以臨去之前我一定要講鬼故事,不待講完他就堵起耳朵。

    他不一定是真怕鬼,可能是故作怕鬼狀,以便引我說鬼,我知道他不怕鬼,他也知道我知道他不怕鬼,彼此心照不宣,每晚閑聊常以鬼故事終場。

    事後季淑總是怪我:&ldquo人家怕鬼,你為什麼總是說鬼?&rdquo 季淑怕狗,比我還要怕。

    狗沒有咬過她,可是她聽說有人被瘋狗咬過死時的慘狀,她就不寒而栗。

    她出去買菜,若是遇見有狗在巷口徘徊,她就多走一段路繞道而行,有時繞幾段路還是有狗,她就索性提着籃子回家,明天再買。

    有一次在店鋪購物,從櫃台後面走出一條小狗,她大驚失色,店主人說:&ldquo怕什麼,它還沒有生牙呢。

    &rdquo因為狗的緣故,她就很少時候獨去買菜,總是由女工陪着她去。

    &ldquo狗是人類最好的朋友&rdquo,可是說來慚愧,我們根本不想和狗攀交。

     我們的女工都是在婚嫁的時候才離開我們。

    其中有一位C小姐,在婚期之前季淑就給她張羅購買了一份日用品,包括梳洗和廚房用具,等到吉日便由我家出發,爆竹聲中登上彩車而去,門口擠滿了看熱鬧的人,有一位鄰人還笑嘻嘻地對季淑說:&ldquo恭喜,恭喜,令愛今天打扮得好漂亮!&rdquo事後季淑還應邀到她的新房去探視過一次,回來告訴我說,她生活清苦,鬥室一間,隻有一個二尺見方的木闆窗。

     季淑酷嗜山水,雖然步履不健,尚餘勇可賈。

    幾次約集朋友們遠足,她都興緻勃勃,八卦山、觀音山、金瓜石、獅頭山等處都有我們的遊蹤。

    看到林木、山石、海水,她都歡喜贊歎,不過因為心髒較弱,已不善登陟。

    在這個時候,我發現我染有糖尿症,她則為風濕關節炎所苦,老态漸臻,無可如何。

     雲和街的房子有一重大缺點,地闆底下每雨則經常積水,無法清除,所以總覺得室内潮氣襲人,秋後尤甚,季淑稱之為水牢。

    這對于她的風濕當然不利。

    一九五八年夏,文薔赴美遊學,家裡頓形凄涼,我們有意改換環境。

    适有朋友進言,居住公家的日式房屋既不稱意,何不買地自建房屋?我們心動。

    于是季淑天天奔走,到處看房看地,我們終于決定買下了安東街三〇九巷的一塊地皮。

    于一九五九年一月遷入新居。

     十五 我豈不知&ldquo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rdquo?隻因季淑病軀需要調養,故乃罄其所有,營此小築。

    地皮不大,僅一百三十餘坪。

    倩同學友人陸雲龍先生鸠工興建,圖樣是我們自己打的。

    我們打圖的計劃是,房求其小,院求其大,因為兩個人不需要大房,而季淑要種花木故院需寬敞。

    室内設計則務求适合我們的需要。

    她不喜歡我獨自幽閉在一間書齋之内,她不願擾我工作,但亦不願與我終日隔離,她要随時能看見我。

    于是我們有一奇怪的設計,一聯三間房,一間寝室,一間書房,中間一間起居室,拉門兩套雖設而常開。

    我在書房工作,擡頭即可看見季淑在起居室内閑坐,有時我晚間工作亦可看見她在床上躺着。

    這一設計滿足了我們的相互的願望。

    季淑坐在中間的起居室,我曾笑她像是蜘蛛網上的一隻雌蜘蛛:盤踞網的中央,窺察四方的一切動靜,照顧全家所有的需要,不愧為名副其實的一家之主。

     不出半年,新屋落成。

    金聖歎《三十三不亦快哉》,其中之一是:&ldquo本不欲造屋,偶得閑錢,試造一屋。

    自此日為始,需木,需石,需瓦,需磚,需灰,需釘,無晨無夕,不來聒于兩耳。

    乃至羅雀掘鼠,無非為屋校計,而又都不得屋住,既已安之如命矣。

    忽然一日屋竟落成,刷牆掃地,糊窗挂畫。

    一切匠作出門畢去,同人乃來分榻列坐。

    不亦快哉!&rdquo我們之快哉則有甚于此者。

    一切委托工程師,無應付工人之煩,一切早有預算,無臨時羅掘之必要。

    唯一遺憾的是房屋造得太結實,比主人的身體要結實得多,十三年來沒漏過雨水,地闆沒塌陷過一塊,後來拆除的時候很費手腳。

    落成之後,好心朋友代我們做了庭園的布置,草皮花木應有盡有。

    季淑攜來一粒面包樹的種子,栽在前院角上,居然茁長甚速,雖經台風幾番摧毀,由于照管得法,長成大樹,因為是她所手植,我特别喜愛它。

     雲和街的房子空出來之後,候補遷入的人很多,季淑堅決主張不可私相授受,曆年修繕增建所耗亦無須計較索償,所以我無任何條件于搬出之日将鑰匙送歸學校,手續清楚。

    季淑則着手打掃清潔,不使繼居者感到不便。

    我們臨去時對那棵大面包樹頻頻回顧,不勝依依。

    後來路經附近一帶,我們也常特為繞道來此看看這棵樹的雄姿是否無恙。

     住到新房裡不久,季淑患匐行疹(俗名轉腰龍),腰上生一連串的小疱,是神經末梢的發炎,原因不明,不外是過濾性病毒所緻,西醫沒有方法治療,隻能鎮定劇痛的感覺。

    除了照料她的飲食之外,我愛莫能助。

    有一位朋友來探病,把我拉到一邊告訴我說:&ldquo此病不可輕視,等到腰上的一條龍合圍一周,人就不行了。

    &rdquo又有一位朋友笑嘻嘻地四下打量着說:&ldquo有這樣的房子住,就是生病也是幸福。

    &rdquo這病拖延十日左右,最後有朋友介紹南昌街一位中醫華佗氏,用他密制的藥粉和以搗碎的甕菜泥敷在患處,果然見效,一天天地好起來了。

    介紹華佗氏的這位朋友也為我的糖尿症推薦一個偏方:用玉蜀黍的須子熬水大量飲用。

    我試了好多天,無法證明其為有效。

     說起糖尿症,我連累季淑不少。

    飲食無度,運動太少,為緻病之由。

    她引咎自責,認為她所調配的食物不當,于是她就悉心改變我的飲食,其實醫雲這是老年性的糖尿症,并不嚴重。

    文薔寄來一冊《糖尿症手冊》,深入淺出,十分有用,我細看不止一遍,還借給别人參閱。

    糖是不給我吃了,碳水化合物也減少到最低限度,本來炸醬面至少要吃兩大碗,如今改為一大碗,而其中三分之二是黃瓜絲綠豆芽,面條隻有十根八根埋在下面。

    一頓飯以兩片面包為限,要我大量地吃黃瓜拌粉。

    動物性脂肪幾乎絕迹,改用紅花子油。

    她常感慨地說:&ldquo有一些所謂&lsquo職業婦女&rsquo者,常譏笑家庭主婦的職業是在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