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菠蘿園裡的生命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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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厘的火山。

     從東到西,整個巴厘島橫着一條火山的鍊子,形成島子的脊椎骨。

    最高的是阿貢火山,不久前還大發過雷霆,噴着怒火。

    當我強忍着一股刺鼻的瓦斯氣味,飛過阿貢火山時,我望見那火山張着參差不齊的大口,黑洞洞的,深不見底。

    噴濺的熔岩淌遍山野,白慘慘的,滿山滿野的樹木都燒死了,隻剩下幹枯的枝幹。

    那情景,恍惚是滿山積着白皚皚的大雪,一片荒寒。

    更遠處,望得見另外的火山,山口吐着濃煙,醞釀着一次新的爆發。

    這種驚心動魄的景象是十分少見的。

    但是想不到從巴厘人熾烈的眼神裡,跳躍的胸口間,我又依稀看見了火山的影子。

     巴厘人 巴厘人的内心是一團火,巴厘人卻又異常樸實可親。

    所以樸實,倒不是由于&ldquo锉牙&rdquo的緣故。

    锉牙是當地一種風俗。

    每逢男女到了青春妙齡,就擇個吉日,穿上盛裝,躺到一座花布紮的彩台上,由一個教士锉锉當門的六顆牙,說是可以驅除貪愛财貨等六種惡習,使孩子長成個好人。

    從這古老的習俗裡,可以領會到巴厘人是怎樣善良。

     誰要以為巴厘人是善良可欺的,就錯了。

    我到巴厘後聽到的第一個故事,便含着警策的深意。

    五十年前,這裡有一位國王,受到荷蘭殖民軍的侵略,奮勇抵抗,率領全軍一齊戰死,也不投降。

    酷愛自由的信念已經化成熱血,流淌在人民的血管裡。

    從古到今,不知有多少好男兒,不惜灑出自己的熱血,濺紅了巴厘的史冊。

     一個晴暖的日子,我們到北德川村去瞻拜一座烈士陵墓。

    那陵墓修成寶塔的樣式。

    陵前豎着兩根竿子,上頭挂着嫩椰子樹皮編的燈籠,氣氛很莊嚴,顯然是專為我們這一群聚集在巴厘的作家谒墓布置的。

    墓道兩旁站着兩排少男少女,唱着節奏激昂的歌曲,迎接客人。

    先有人敲了幾下木鐘,我們便祭陵,圍着陵墓轉了一圈,往上撒着新鮮花瓣,然後走進陵前的一座紀念館。

     翻開一本史冊,當時的許多英雄出現在我們眼前。

    為首的英雄叫諾拉·雷。

    那時是一九四六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不久,印度尼西亞已經宣布獨立,荷蘭殖民軍在巴厘登陸,打算重占這個千島之國,諾拉·雷帶領着人民,跟敵人展開了生死的搏鬥。

    荷蘭軍見武力一時不能取勝,設法誘降,又假裝要和平談判。

    諾拉·雷識破敵人的奸計,一口回絕。

    在北德川村一次激烈的戰鬥裡,諾拉·雷倒下去了,許多戰士自盡殉國,沒有一個投降的。

    争取自由的火焰是不是熄滅了呢?沒有。

    諾拉·雷早已依山傍險創立了根據地,當地人民仍繼續戰鬥下去,前後延續三年,荷蘭軍終于敗走,巴厘島還是巴厘人的。

     我翻完那本史冊,把本子阖上,久久不說話。

     一位印度尼西亞朋友坐在我旁邊,問道:&ldquo你想什麼呢?&rdquo 我說:&ldquo我在想曆史。

    &rdquo 印度尼西亞朋友接口說:&ldquo曆史反複告訴我們,對于帝國主義,必須鬥争到底,才能勝利。

    &rdquo我說:&ldquo不幸世界上有那麼一種人,厚顔無恥地向帝國主義投降,還誇口說這是什麼為了人類的和平和幸福,有朝一日,曆史會裁判他們的。

    &rdquo 他說:&ldquo何必等待曆史,人民已經判決他們了&mdash&mdash特别是像今天在場的烈士子女,更不許任何人背叛他父親的革命事業。

    &rdquo 我還不知道呢,站在墓道兩旁的少男少女,都是烈士的子女。

    烈士犧牲時,兒女還小,一轉眼,都長成人了。

    現在他們穿着白上衣,青裙子或者青褲子,守護着父親的陵墓,父親的信仰,父親的事業。

    多麼叫人喜愛的青年啊。

    我走上去,一個一個跟他們握手,細望着他們洋溢着生命力的臉。

    在行列盡頭,我發現一個姑娘,不到二十歲,眉眼分外細緻清俊,面熟得很。

    剛剛在那本史冊上,印着個年輕而英俊的戰士,這姑娘,活脫脫地不就是那戰士的形态麼? 我緊握着那姑娘的手說:&ldquo好孩子,你多麼榮幸,有那樣一位頂天立地的父親。

    &rdquo 姑娘微笑着說:&ldquo謝謝你。

    我父親也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人,一生就是不肯向惡勢力低頭,忠于革命,熱愛生活。

    &rdquo 百歲老人 那天,本來是到巴厘首府連巴刹附近一個鄉村去看博物館,看完後,同去的印度尼西亞朋友問我們:&ldquo願不願意會會民間藝人?&rdquo當然願意。

     那村子叫鳥百德,藝術生活比别處更加豐富多彩。

    人煙很稠,街道房舍蠻整齊。

    印度尼西亞朋友領我們來到一家門口,門旁立着棵參天的老榕樹,鋪展開好大的蔭涼兒。

    我們走進院子,院裡靜悄悄的。

    四下一望,我不禁疑惑起來:這是個藝術館,還是個農戶呢?瞧啊,滿牆都是壁畫,滿院豎着精雕細刻的神塔和石像,滿梁滿棟都是玲珑剔透的雕花,使人呼吸到一種濃得像黑咖啡的藝術氣息。

     我正在凝思,屋後轉出一位老人,跳下台階,三步兩步迎上來。

     印度尼西亞朋友說:&ldquo這是主人,一位老藝人。

    &rdquo 老人光着膀子,系着條白地紫花的紗籠,頭發像雪一樣白,披在腦後。

    我起先隻當他六七十歲,一問,上百歲了。

    一百歲是個很長很長的歲數,當中該經曆過多少人事變遷啊。

    我緊望着老人的臉,很想探索出一些人生的奧妙。

    老人卻垂着眼,神情挺嚴肅,隻說:&ldquo我是個務農的人,癡活了這麼多年啊。

    &rdquo 我問道:&ldquo你是怎麼學起藝術來的?&rdquo 老人說:&ldquo人嘛,誰心裡不想點什麼,誰不懂得憂愁和歡樂。

    我們貧苦人又沒念書,寫不出,悶在心裡不好受,我就刻呀,畫呀,拿木頭石頭刻畫出我的心情,我的想法。

    &rdquo &ldquo你一生完成了多少作品?&rdquo &ldquo記不得了,家裡存下的就隻這點。

    &rdquo說着,老人引我來到一座石頭雕像前,也不說話,拿眼示意叫我看。

     這是個年輕的男像,跟真人一般高,眉眼之間含着股剛烈的英氣,使我記起唐人的兩句詩:&ldquo野夫怒見不平處,磨損胸中萬古刀。

    &rdquo斜對面豎着另一座石雕,是個少女,眉眼低垂着,嘴角含着幾乎覺察不出的柔媚的微笑&mdash&mdash大約她想起什麼甜蜜的回憶,忍不住暗自微笑呢。

    我一面看,一面贊不絕口。

    老人的神色還是那麼嚴峻,也不答言,又領我來到一座半身石像前。

    是位婦女,神态從容,眼睛大膽地正視着前面。

     印度尼西亞朋友說:&ldquo這是一位革命婦女領袖,叫卡蒂妮,一八七一年生,一九〇四年就死了。

    &rdquo 老人立在像前,細細端詳着,一時似乎忘記了旁邊的人。

    他的嘴唇輕輕動着,自言自語着什麼。

    他的心顯然沉到六十年前的舊事裡了。

    從神情裡,看得出他對這位婦女領袖是懷着多麼深切的敬意。

     不知什麼時候,院裡出現好些人:婦女、青年、小孩,藏在母親懷裡吃奶的嬰兒&hellip&hellip都是老人的子孫後代。

    他家已經有七代人了。

     這時一個熱心腸的農民插進來,指點着說:&ldquo你注意沒有?他的作品總留着一點沒完成的地方。

    &rdquo就指着院裡一座智慧之神的神塔,上面果然缺少一個魔頭。

     我奇怪道:&ldquo這是為什麼呢?&rdquo 那農民答道:&ldquo這是說,他一生完成不了的事業,讓他子孫去繼續吧。

    &rdquo 陪我來的印度尼西亞朋友笑着說:&ldquo他家有七代人,一代完成不了的,還有下一代,總有人繼續的。

    &rdquo 百歲老人叫恩約曼,我會見他時是一九六三年七月。

     赤道雪 最近我在東非逗留了一陣,着實領略了一番坦噶尼喀的奇風異景,有的是世界别處絕對看不到的。

    我的印象盡管五光十色,細細清理一下思路,卻也隻有十二個字,也許可以概括全貌,這就是: 曆史應當重寫 道路正在草創 一曆史應當重寫 讓我從一座山談起。

    在坦噶尼喀東北部的莫希市,有一座高樓大廈的門上刻着這樣的銘文,說乞力馬紮羅山是被一個德國人首先發現的。

     乞力馬紮羅山逼近赤道,海拔一萬九千多英尺,是非洲的最高峰。

    山頭經常雲遮霧繞,好像是在沉睡,可是,照當地人的說法,如果有貴賓來到,那山便要用手拂開雲霧,豁然露出臉來。

    天啊!誰想得到緊臨赤道,背襯着碧藍碧藍的天空,這兒竟會出現這樣一座山,滿頭是雪,仿佛戴着一頂銀光閃閃的雪盔,終年也不摘下來。

    難道這不是奇迹麼?&ldquo赤道之雪&rdquo就是這樣得名的。

     有說不盡的神話故事流傳當地。

    據說在遙遠遙遠的古代,天神恩赅想遷居到山頂上,可以從最高處看望他的人民。

    惡魔不喜歡恩赅來,從山内點起把火,山口便噴出火焰來,抛出滾燙火熱的熔岩。

    恩赅神一怒,當時召喚雷雲,帶着霹靂閃電,傾下一場奔騰急雨,一時攪得天色昏黑,地動山搖。

    人們都潛伏在小草屋裡,吓得悄悄說:&ldquo神在打仗了。

    &rdquo恩赅在極怒之下,又抛下一陣冰雹,直抛進火山口去,把火山填滿,惡魔點起的火就永久熄滅了。

    恩赅神遷到雪山頂上,把乞力馬紮羅的姊妹山梅鹿山賜給他的愛妾,在那裡,恩赅用暴雨澆滅惡魔從山口噴吐的熱灰,肥土和森林圍繞着梅鹿山湧出,神便教導他的人民刀耕火種,生活是富足而美好的。

     所謂神的人民指的就是自古以來散居在雪山腳下的瓦查戛族。

    第一個發現乞力馬紮羅山的自然是瓦查戛人。

    十九世紀九十年代,德意志帝國才把坦噶尼喀搶到手,怎麼會是德國人頭一個看見赤道雪山呢?倒是有一件關于乞力馬紮羅山的事,牽涉到德國。

    那是上一個世紀,英國維多利亞女皇在德國威廉皇帝生日那天,特意把這座非洲最高峰&mdash&mdash烏呼魯峰,當作壽禮送給威廉。

    這是殖民主義者給赤道雪山打上的奴隸的烙印。

    山如果有靈,當會在山頭積雪上刻下銘文,記着不忘。

     自從我來到乞力馬紮羅山下,我就深深地被&ldquo赤道之雪&rdquo那雄壯瑰麗的景色吸引住,極想去探索一下曾經引出源源不斷的神話故事的火山口。

    比較方便的去處是&ldquo恩根窦突&rdquo噴火口,在梅鹿山旁邊,也不很高,來去容易。

    一到山腳,先看見一塊詩牌,上頭寫着含意深沉的句子:&ldquo無數年代以來,這兒就是甯靜與和平的境界&hellip&hellip&rdquo這兒也确實甯靜,靜得使人想起&ldquo山靜如太古&rdquo的詩句。

    滿山都是古木蒼林,陰森森的,透出一股赤道的寒意。

    樹木多半是奇形怪狀的,叫不出名兒。

    有一種樹不長葉兒,滿樹是棒槌模樣的玩意兒,齊嶄嶄地朝上豎着,整棵樹看來好像一盞大燈台,上頭插滿蠟燭。

    我能認識的隻有&ldquo木布郁&rdquo樹,樹幹粗得出奇,十幾個人連起胳臂,也抱不過來。

    樹心卻是空的,大而無用。

    另有一種珍貴植物,叫&ldquo木布雷&rdquo,長九十年後才成材,極硬,拿它做家具,永遠不會腐爛。

    聽說一棵樹能值兩千鎊。

    當地人告訴我說,早些年梭羅門住的房子,就是從乞力馬紮羅山一帶砍去的木材造的。

    這類傳說往往能給山川增色,還是不去深究的好。

    在樹木狼林裡,有時可以看見一種類似辣椒的東西,足有一尺多長,赤紅赤紅的,說不定真是大辣椒呢。

     我穿過陰森黴濕的森林,慢慢爬上山頂,火山口蓦然呈現在腳下,約莫上千丈深,百畝方圓,口底一半是水澤,鋪滿碧草,另一半叢生着各種雜樹。

    &ldquo恩根窦突&rdquo是梅鹿族人土語,意思是野獸。

    這裡該有野獸吧?是有。

    你看,在火山口底的水草旁邊,有一群小黑點在移動,那是犀牛,飲水的,吃草的,也有吃飽了草卧着打盹的。

    你再看,離犀牛不遠有兩棵小樹,上半段交叉在一起,好像連理樹。

    那不是樹,是兩隻長頸鹿。

    索馬裡語叫長頸鹿是giri,中國古時候直譯原字音稱作麒麟。

    那兩隻長頸鹿該是一對情人,長脖子緊貼在一起,互相摩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