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菠蘿園裡的生命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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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又用舌頭互相舐着,好不親熱。

    我站在火山口的沿上,一時間好像沉進洪荒遠古的甯靜裡,忘記自己,腦子裡幻出離奇古怪的神話,幻出頂天立地的恩赅神,神就立在乞力馬紮羅山的雪盔上&hellip&hellip 實在想去爬一爬赤道雪山啊。

    可惜上下得五天,我的時間不足。

    不能爬山,好歹也得去玩玩。

    有一天午後,我跟一位叫伊薩的印度尼西亞朋友坐上車去了。

    一路上盡是荒野,土地肥得要流出油來,渴望着生育,就生育着長林豐草,一眼望不見邊。

    叢莽稀疏的地方,有時露出圓筒形的小屋,上頭戴着尖頂草帽模樣的草蓋,本地人叫作&ldquo闆搭&rdquo。

    &ldquo闆搭&rdquo旁邊長着香蕉、木薯一類東西。

    碰巧可以看見服色濃豔的農家婦女剛采下香蕉,好一大朵,頂在頭上,該有幾十斤重。

    汽車漸漸往山上爬,終于停到林木深處一家旅舍前。

     乞力馬紮羅有兩座著名的山峰,一座叫&ldquo基博&rdquo,另一座叫&ldquo馬溫齊&rdquo。

    這家旅舍就取&ldquo基博&rdquo做名字,意思是山頂。

    凡是爬雪山的人都要先在這兒落腳,換服裝,帶口糧,爬完山回來,也要在這兒洗洗滿身的雪塵。

    我們走到旅舍後身的半山坡,想欣賞一下雪山的奇景,不想望上去,一重一重盡是郁郁蒼蒼的密林。

    來到跟前,反倒望不見雪山頂了。

    朝山下望去,肥沃的麻查密大平原橫躺在眼前,綠沉沉,霧騰騰,煙瘴瘴的,好一番氣象。

    後來我們回到旅舍的前廊裡,要了壺非洲茶,坐着賞玩山景。

    廊裡的布置也很别緻。

    牆是碗口粗的竹子拼成的,牆上挂着羚羊角,懸着畫盾,交叉着青光閃亮的長矛。

    地面上擺着象腿做的矮凳,還有大象腳挖成的廢紙箱,處處都是極濃的非洲色彩。

     伊薩是個愛藝術的人,喜歡搜集有特色的工藝品,到了這座名山,怎麼肯空着手回去。

    他走到旅舍的櫃台前,那兒擺着各色各樣的木雕,有人物,也有坦噶尼喀的珍禽異獸。

    其中有隻黃楊木雕的犀牛,怒沖沖的,神氣就像要跳起來,觸人一角。

     伊薩向櫃台裡問道:&ldquo請原諒我,這隻犀牛賣多少錢?&rdquo 櫃台裡坐着個英國婦人,三十多歲了,打扮得挺妖娆,低着頭在算賬,眼皮兒也不擡說:&ldquo十八個先令。

    &rdquo 伊薩說:&ldquo這樣貴啊!便宜一點行不行?&rdquo 那婦人把鉛筆往桌子上輕輕一撂,望着伊薩嚴肅地說:&ldquo對不起,先生,我們不像當地土人,欺詐撒謊,騙人的錢。

    你要買,就是這個價錢,我們是不還價的。

    &rdquo 伊薩愛上那犀牛,雖然嫌貴,還是買了。

     黃昏時分,我們回到山下的莫希市。

    有幾位朋友坐在旅館二樓的涼台上乘涼。

    我加入他們一夥,大家一面喝啤酒,閑談,一面看山。

    雪山正對着我們,映着淡青色的天光,輪廓格外清晰,像刻在天上似的。

     沒留心伊薩走來,手裡拿着犀牛,沖着我笑道:&ldquo我剛在市上問了問,跟這一般大的犀牛,你猜多少錢?&rdquo 我沉吟着問:&ldquo便宜些嗎?&rdquo 伊薩笑道:&ldquo便宜多了&mdash&mdash隻七個先令。

    &rdquo 恰巧有一個瓦查戛族的孩子來賣報,身上穿着一條破短褲,瘦得肋巴骨都突出來了。

    伊薩挑了一份周刊,掏出幾個零錢給那孩子。

    那孩子睜着溜圓的大眼,指着刊物上的價錢,小聲說:&ldquo一個先令,半個便士也不多拿。

    &rdquo 我不禁望着孩子瘦嶙嶙的後影說:&ldquo多誠實的孩子!&rdquo 伊薩嘲笑說:&ldquo那個高貴的英國婦女卻罵人是騙子呢。

    我倒想起一個笑話:白人剛到非洲時,白人有《聖經》,黑人有土地;過不多久,黑人有《聖經》,土地都落到白人手裡了。

    &rdquo坦噶尼喀人的忠厚淳樸,十分可喜。

    你半路停下車,時常會有人殷殷勤勤問:&ldquo占寶(&ldquo你好&rdquo的意思),我能幫助你什麼呢?&rdquo如果車子壞了,投不到宿處,也不用愁,總會有人引你到他的&ldquo闆搭&rdquo裡,拿出最好的東西給你吃,讓出最舒服的地方給你睡,還怕你怪他招待不周。

    當地人之間自然也有糾紛,裁判糾紛的方法也樸直有趣。

    譬如說,他們彼此住處的分界不砌牆,隻種上一溜叫&ldquo麻刹栗&rdquo的灌木做籬笆。

    萬一兩家争起土地來,主持公道的人就摘下&ldquo麻刹栗&rdquo最高梢的葉子,蘸上黃油,叫你吃。

    葉子是不毒的,可是,如果地不屬于你,據說吃了就會死的。

    想賴地的人絕不敢吃,是非也就分曉。

    &ldquo馬沙裔&rdquo是個勇猛的部族,風俗比較特殊。

    女人剃着光頭,男人喜歡拖着假發編的長辮子。

    一位久居坦噶尼喀的亞洲朋友告訴我說,有一回,一個馬沙裔人潦倒半路,攔住他借錢。

    他想:這個流浪漢人生面不熟的,借了錢去,還不等于把錢抛到印度洋去,沒個着落。

    但他還是借給他了。

    誰知過不幾天,那馬沙裔人親自上門還了錢,還彈着弓琴唱了支歌,唱出他心底湧着的情意。

     請看,坦噶尼喀人就是這樣質樸善良,有情有義。

    一到殖民主義者筆下,可就變得又野蠻、又兇殘,不像人樣。

    實際呢,坦噶尼喀人有着極為悠久的曆史文化,舊石器時代的遺址相當豐富。

    最惹人注目的是奧爾迪烏山谷,那兒的湖床裡發現不少已經絕種的哺乳動物的骨骼化石,還有最早的人類遺骸,其中就有世界著名的&ldquo東非人&rdquo(Zinjanthropus)頭骨,曆史總在五十萬年以上了。

    别的古代遺墟、古代石畫,到處都有,值得人類特别珍視。

    千百年來,異民族的侵略統治使這兒的人民陷到奴隸的痛苦裡。

    阿拉伯人、葡萄牙人、土耳其人、德國人、英國人輪流喝着坦噶尼喀人的鮮血。

    坦噶尼喀人于是紛紛起義。

    七十歲的老人今天還能絮絮不休地告訴你當年他們襲擊德國軍隊的英勇故事。

    他們的曆史充滿鬥争,終于從鬥争中取得今天的獨立。

     不幸這部曆史卻蒙着厚厚的紅塵,甚而被殖民主義者歪曲到可笑的地步。

    曆史是應當重寫了,而人民也确實在用自己的雙手寫着新的曆史。

     二道路正在草創 坦噶尼喀的首府達累斯薩拉姆,按原意譯出來,是和平的城市。

    乍到的時候,我望着藍得發嬌的印度洋,望着印度洋邊上一片綠蔭蔭的樹木,望着樹木烘托着的精巧建築,似乎真給人一種和平的感覺。

    有兩座異常豪華的大建築實在刺眼,細細看去,一座是英國标旗銀行,另一座是基督教堂。

    我心裡不舒服了。

    我這種感情并非來自偏見。

    接着我發覺那花木幽靜的一帶原來是歐洲區,有的去處叫什麼&ldquo皇家境地&rdquo,坦噶尼喀獨立前,壓根兒不許非洲人進來。

    我寄居的英國旅館叫&ldquo棕榈灘&rdquo,小得很,聽說剛獨立不久,達累斯薩拉姆市長去喝冷飲,竟遭到拒絕。

    歐洲區以外還有印度區和非洲區。

    印度區稱得起生意興隆,也還整潔。

    一到非洲區,滿街揚着沙塵,房屋多半是泥牆,頂上搭着椰子樹葉,那種景象,恰似得血吸蟲病的人那樣。

     這其實不足為怪,哪個長期受壓迫的國家不是這樣?今天,坦噶尼喀也像别的新獨立的國家一樣,正在逐漸清洗着殖民主義的遺毒。

     想不到坦噶尼喀竟這樣富庶。

    産金剛石、金子、銀子,以及犀牛角、象牙等珍貴物品。

    土地也肥沃極了。

    山也好,平原也好,處處綠得發黑,黑得發亮。

    有時你會發現大片的耕地,整整齊齊的,種着咖啡、甘蔗一類熱帶作物,你準也會發現很舒适的歐洲住宅。

    當地朋友就會告訴你說:這是約翰森先生的種植場,或者這是伯敦先生的莊園。

    &hellip&hellip反正不是非洲人的。

    劍麻(本地叫西沙爾麻)最著名了,全世界五分之二的産量出在這片國土上,坦加又是這片國土上最著名的産地。

    我在坦加逗留了兩天,那是個港口,滿山滿野都是大片大片的劍麻地,遠遠看去,倒像一幅大得無邊的綠絨條紋地毯,平鋪在大地上。

    劍麻長得又壯,有的比人還高,不愧是上好品種。

    間或看見劍麻叢裡長出樹杆子來,樹梢上挂着小穗子,那是要留劍麻籽兒。

    凡是留籽兒的劍麻,葉子老了,抽不出纖維來,根本沒用處。

    二月的東非,太陽像火烤一般。

    正割劍麻葉子的非洲工人光着膀子,前胸刺滿花紋,曬得汗水直流,像要融化了似的。

     陪我參觀的是坦加市的新聞官,一個英國人。

    我問他道:&ldquo這樣大規模生産,是誰經營的?&rdquo新聞官說:&ldquo希臘人、英國人、瑞士人、荷蘭人、德國人,也有印度人&hellip&hellip&rdquo 我又問道:&ldquo非洲人呢?&rdquo 新聞官說:&ldquo你看,劍麻需要大量肥料,長得又慢,不到三年不能收割。

    非洲人資金不足,自然無法經營。

    &rdquo 後來他帶我去看了一家坦加最大的劍麻公司。

    那是瑞士人經營的,經理叫俄曼,眼有點斜,留着短短的上髭,胸脯微微挺着,顯得很自信。

    俄曼說劍麻田裡沒什麼趣味,便領我去看劍麻洗剝場、化驗場、機器修配場等等。

    他走到哪兒,工人都對他說:&ldquo占寶&rdquo,向他舉手行禮。

    俄曼客氣地點着頭,兩手插在褲兜裡,一路冷冷淡淡地說:&ldquo我們這兒總共有八千多工人。

    養這麼多人,不是兒戲啊。

    從生産到生活,需要的東西,我們完全可以自給,不必仰賴别處。

    &rdquo 我說:&ldquo這不成了個獨立王國嗎?&rdquo 俄曼淡淡一笑說:&ldquo也許是吧,不這樣也不行。

    讓我舉個例子,種植園的拖拉機壞了,市上根本無處修理,你沒有自己的修配場,豈不得停工。

    &rdquo 我問道:&ldquo工人最低工資每月多少?&rdquo 俄曼支吾着說:&ldquo這就難講了。

    臨時工多,來來去去像流水,不好計算&mdash&mdash重要的是福利事業&hellip&hellip&rdquo便指點着說:&ldquo那邊一片房子,你看見麼,是工人宿舍,水電都有,完全免費。

    孩子要念書,有學校,教員都是歐洲人。

    病了,可以到醫院去,也是免費&hellip&hellip&rdquo 我有心去看看那些福利設施,俄曼先生卻很有禮貌地掉轉臉,用手掩着嘴打了個呵欠,又看看表說:&ldquo對不起,我能領你看的,就這些了。

    我還能替你效點别的勞嗎?&rdquo 我便感謝他的好意,握握手告别。

    走出工廠,路過一個小市場,肮髒得很,是這家劍麻公司設立的。

    幾個面貌憔悴的非洲婦女擺着小攤兒,賣椰子、檸檬等。

    旁邊泥土裡坐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光溜溜的,蹬着兩隻小腿直哭。

    市場柱子旁倚着個工人,還很年輕,身上挂着碎布绺绺,伸着手讨錢。

    那已經不像隻手,隻剩一個手掌子,連着半根拇指,顯然是叫機器碾的。

    我的耳邊又響起俄曼先生動聽的話音&hellip&hellip 還是有非洲人經營劍麻的,雖說隻一家,到底開始了。

    那家人藏在深山裡,正在燒山砍樹,翻掘泥土。

    已經栽種的劍麻纏着荒草,有待于清除。

    主人出門了,主人的兄弟從地裡趕回來,在木棉樹蔭涼裡招呼我們。

    談起事業來,自然有些難處。

    缺機器,資金也不寬裕。

    向銀行借款,又得抵押。

    可是一絲兒也看不出他有灰心喪氣的神情。

    他的臉色透着堅毅,透着勤奮,也透着信心。

    這種精神,清清楚楚寫在每個坦噶尼喀人的臉上。

    就憑着這種精神,坦噶尼喀人民正在打井,開辟生荒,建設新鄉村;正在創辦合作社農業實驗站;正在實行&ldquo自助計劃&rdquo。

    許多人都騰出空餘的時間,參加義務勞動,用勞動的成果來紀念祖國的獨立。

     從坦加坐汽車回達累斯薩拉姆的路上,我們穿過深山,發現一條新路。

    隻見滾滾紅塵裡,魁偉美壯的非洲青年駕着開山機,斬斷荊棘,鑿開山嶺,開辟着道路。

    這新路還遠遠未修成,前頭盡是深山叢林,崎岖不平。

    但我深信,非洲的叢莽中自會辟出坦坦蕩蕩的新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