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印度情思與金字塔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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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友情,必然要談起法顯。

     法顯死後一千五百多年,另一個中國人的名字又流傳在錫蘭人民中間。

     我頭一次聽見這個人的名字是在科倫坡郊外的苞枸達湖上。

    幾位錫蘭朋友原想邀我們去欣賞湖上落日的美景,不想去晚了,太陽已沉入湖底,倒遊了一次夜湖。

    大家坐在湖心的一座水亭子裡。

    湖水輕輕拍着亭子腳,大家也在輕聲絮語,談着錫蘭的曆史。

    從很古很古以來,錫蘭就在不斷遭受着異民族的侵略,到十六世紀,便落到葡萄牙手中。

    錫蘭人是有血性的,如何甘心受人奴役?當時有位民族英雄叫羅達·僧格,人稱&ldquo獅子王&rdquo,跟葡萄牙人整整打了一生。

    &ldquo獅子王&rdquo是這樣骁勇善戰,葡萄牙人一聽見他的名字,就膽戰心驚。

    當時流傳着這樣幾句話:&ldquo當你聽到&lsquo獅子王&rsquo的戰鼓,葡萄牙人堡壘裡的貓肉就要漲價。

    &rdquo&ldquo獅子王&rdquo一直活到百歲高齡,最後在一次戰鬥裡負傷,死在戰場上。

    他的一生,真是一部英雄的詩篇。

    &ldquo獅子王&rdquo之後,錫蘭人為着自由,跟葡萄牙鬥,跟英國鬥,前仆後繼,不知又灑過多少英雄的熱血。

    直到一九四八年,英帝國被迫無奈,才不得不讓錫蘭獨立。

    獨立的簽字儀式正是在我們暢談錫蘭曆史的這座水亭子裡舉行的。

     這時一位叫庫馬魯的錫蘭朋友說:&ldquo在我們近代争取自由的鬥争裡,也有催陣的戰鼓,最有力量的鼓手還是個中國人呢。

    &rdquo 我不禁問道:&ldquo這是誰呢?&rdquo 庫馬魯說:&ldquo他叫米欣達(譯音),是從西藏來的一位和尚,在錫蘭住了多年,寫了許多激昂慷慨的詩歌,鼓舞着我們人民的鬥志。

    你聽,這是多麼振奮人心的詩句&mdash&mdash&rdquo他便抑揚頓挫地背誦起來: 别國人民正為自由而戰, 世界人民都為自由而生, 僧伽羅人啊,你們看不見麼? 你們也在為自由而獻出生命。

     米欣達的詩寫得又多又好,确實不愧是位戰鬥的鼓手。

    後來我在錫蘭旅行當中,曾經見過他的畫像,不止一次聽見人背誦他的斷句。

    他最有名的詩集叫《自由之歌》,一位錫蘭朋友替我找到一本。

    我帶着詩集走進科倫坡一家旅館的餐廳,侍者看見了,立刻拿起來,好幾個别的侍者都圍上來,一齊低聲念着。

    可見詩人的詩是十分深入人心的。

    可惜他死得太早,四十歲時便與世長辭了。

    他的遺體葬在苞枸達湖邊上,墓前經常供着各色新鮮的廟花、蓮花、娑羅花,飄散着醉人的濃香。

    他用心血澆灌過錫蘭人民的自由,錫蘭人民自然會記着他的。

    檀柘夫人提起法顯,我聯想到米欣達,這兩個人的名字在錫蘭都是發光的。

    也許檀柘夫人說我們送給他們的寶石,正指的是這兩個人吧。

     檀柘夫人卻說:&ldquo不,我指的是中國人民對錫蘭人民的友情。

    真正的友情是人類生活的結晶之一,比寶石還要透明,還要高貴。

    從法顯起,特别是今天,你們的友情是那樣深,那樣重,早已凝結成一座寶石山,相形之下,我現在送你的這兩塊小寶石,又算什麼呢。

    &rdquo 原諒我,檀柘夫人,我不能同意你的話。

    自從來到錫蘭,錫蘭人民對我們的情誼,就是萬丈深的印度洋水,也不及這種情誼深。

    表現這種深情厚誼的是金銀絲編織的花環,是乳白色的椰子花,或者是跳着大象舞捧送給我們的一疊布辣支樹葉。

    現在這兩顆光彩奪目的寶石,不更象征着錫蘭人民純真的友情麼?我細心地珍藏起這兩顆寶石,正是要珍藏起錫蘭人民友情的結晶。

     鶴首 鶴首是一種式樣古雅的日本花瓶,色彩鮮亮,瓶子頸又細又長,跟仙鶴似的,因而得了名。

    送我這隻鶴首瓶的是東京赤羽莊的女主人。

    臨離開日本前夕,有些日本作家替我餞行,邀我到赤羽莊去。

    小院裡正開着紫色的木筆,門口挂着鳥網和幾隻野味,情調夠别緻了。

    一進屋,中島健藏、石川達三、白石凡、芹澤光治良等多人都在座。

     中島先自笑着說:&ldquo今天要請你吃一種特殊風味的菜,叫作&lsquo禦狩場燒&rsquo。

    &rdquo 我笑着問:&ldquo是不是要自己親自狩獵呢?&rdquo 中島說:&ldquo一會兒瞧吧。

    &rdquo 菜真有點特殊。

    有從山上新采的蕨薇,有蜜蜂蛹兒,有鹌鹑。

    最後赤羽女主人端來幾盆火,上頭擱着淺淺的平底鐵鍋,又端來幾盤切碎的野鴨子。

    石川解釋說,古時候諸侯打獵,獵到的野味,當場烤着吃,現在正是仿照古代狩場的吃法。

    女主人便親自替大家燒烤野鴨,加上各種各樣的作料,一嘗,鮮美極了。

     飯後,女主人弓着腰說:&ldquo今天有遠來的稀客,想送客人一件禮品,表表心意,不知道肯不肯收?&rdquo便捧出一隻鶴首瓶。

     瓶子做的是那樣精巧,不愧是件藝術品。

    我正在反複細看,中島說:&ldquo你該想不到,這還是從中國傳來的呢。

    &rdquo就遞給我一頁說明,上面約略說唐代有個和尚從中國到日本,帶來鶴首瓶,傳到時下,能造這種瓶子的隻剩一個人了。

     我不覺對瓶子發生異樣的興趣,拿在手裡再三摩挲,舍不得放手。

    我摩挲的是日本的藝術品,裡面卻含着中國古代能工巧匠的心血。

    這隻鶴首瓶,正是中日兩國人民文化交流的結晶之一。

    當年有人把瓶子從中國帶到日本,現在我卻又要把瓶子帶回中國去,多有意思。

     究其實,類似鶴首瓶這樣的事,還多得多呢。

    不妨讓我再略記幾件。

     一天後晌,我冒着細雨到武藏野去訪問龜井勝一郎,老遠就望見龜井打着傘立在闆門前,滿頭銀絲,笑眯眯地迎着客人。

     龜井一直把客人迎進屋裡坐下。

    一擡眼,我瞥見窗前一樹梅花,開得像雪一樣。

    龜井笑指着說:&ldquo梅花在迎客呢。

    &rdquo我一時覺得,滿頭銀發的龜井倒像是迎客的梅花。

     龜井是著名的批評家,慢言低語地談着日本文學,又拿出幾幅他自己去年訪問中國時畫的畫兒,最有詩意的是那幅《姑蘇城外寒山寺》,于是我們便談起詩來。

    這時候,他女兒跪在茶幾旁邊一爐炭火前,研着什麼,又調着什麼,不一會便捧着一隻挺古拙的大杯送到我眼前。

    我雙手接過來一看,齊杯底是又稠又綠的香茶,喝一口,味兒有點苦,卻是很提神的。

    龜井微笑着說:&ldquo這是日本的茶道,古時候從中國傳來的。

    &rdquo 我說:&ldquo中國不再這樣喝茶了。

    &rdquo 龜井夫人從一旁說:&ldquo你喝茶的那隻古杯有三百多年的曆史了,杯外邊有隻鶴,杯裡有隻龜,是我們的家寶。

    &rdquo 我說:&ldquo中國有句古語:千年龜,萬年鶴&mdash&mdash都是長壽的征兆。

    &rdquo 龜井不覺微微一笑說:&ldquo日本也是這個意思。

    &rdquo 我就說:&ldquo你看,我們兩國人民的風俗人情怎麼這樣相像?難怪我到日本以後,盡管是初次來,一點也不生疏,處處都有點鄉土的感覺。

    &rdquo 這種感覺在川端康成家也很親切。

     去訪川端那天,已經是深夜。

    這位小說家有六十多歲了,頭發灰白,臉很瘦,兩隻大眼卻挺有精神。

    他為人沉默寡言,你問一句,他答一句,有時不答話,隻用熱情的大眼望着你。

    聽人說他家裡藏着豐富的文物,很想看看。

    川端也不說什麼,站起來走進裡屋,一轉眼搬出件東西來,亮給你看。

    來來往往有那麼幾次,席子上早擺滿東西。

    這裡頭有叫作&ldquo蠟缬&rdquo的唐三彩陶瓶,有宋汝窯瓷,有明朝文徵明寫的十劄,還有清乾隆年間畫家羅兩峰的畫稿。

    這位畫家造詣挺新奇,一幅畫上畫着一片火光,吓得一隻兔子落魂喪膽地跑,題詞是&ldquo忽看野燒起&rdquo。

     川端指着那隻兔子,含有深意地一笑,我也笑了。

     陪我同去的松岡洋子幫助主人端出酒來。

    川端喝了一盅,臉色绯紅,有些酒意,話比較多起來。

    他說他翻譯過《紅樓夢》,又說郭沫若在千葉的藏書,都完好無缺地收在吉祥寺,原叫郭沫若文庫,後來又加進些别的書,改叫亞細亞圖書館,他自己也參與了這件事。

    川端說着,又殷殷勤勤替我斟茶,指着茶杯說:&ldquo這是明朝的瓷器,看得出嗎?&rdquo 茶杯是白地畫着藍色的豎紋,像窗格一樣,不是中國風格。

    我說出自己的看法。

    川端說:&ldquo這種花色叫麥稭紋,日本最流行,杯子可确實是從中國來的。

    也許是當年日本特意向中國定制的。

    &rdquo說着他又用熱情的大眼望着我。

    從他那眼神裡,我總覺得他心裡藏着一句話,一種情意,還沒表露出來。

    該是句什麼話呢? 隔兩天,我去拜訪井上靖時,不想倒從井上靖口裡聽到這句話。

     井上的家是座兩層小樓,園子裡紅梅乍開,紅梅小閣,又是一番風情。

    主人是個五十來歲的人,長臉,油光的大背頭,自己說年輕的時候就有心願要寫作,可是直到四十歲才動筆寫小說。

    他的小說有現代題材,也有曆史題材。

    曆史小說突出的特點是多半采取中國的漢唐故事。

    像《樓蘭》《天平之甍》等都是。

    可惜我不能讀他的原作,不清楚他的曆史觀點,也就無法跟他詳細談論這些作品。

    不如且聽作者的自白為是。

     井上說:&ldquo我對中國的曆史總有點懷古的感情。

    我寫了秦始皇,寫了漢武帝,寫到漢人和異民族的戰争,也寫到漢人對黃河沙漠等大自然的鬥争。

    長安洛陽曾經産生過多麼豐富的文化,曾經在人類曆史上開過多麼燦爛的文化之花啊。

    前幾年我訪問了中國,在中國做了一次極其愉快的旅行。

    我還想再去,特别是去看看那些孕育過中國古代文化的搖籃地帶。

    &rdquo我說:&ldquo今天的中國是更值得看看的。

    &rdquo 井上說:&ldquo是啊,今天和過去的曆史不能割斷,我想尋找一下今天和過去的聯系。

    &rdquo說到這裡,他停了停,又輕輕說:&ldquo我确實是熱愛中國的。

    &rdquo 這是井上靖的一句話,實際也是無數日本人民的心頭話。

    赤羽女主人那隻鶴首瓶,不正表示着同樣的話意麼? 我不禁反複尋思:這許多日本朋友跟我各有自己不同的生活經曆,不同的思想,但在一見之下,彼此卻那樣容易理解,感情又那樣容易結合,原因在哪兒呢?是不是因為我們兩國人民的曆史文化自古以來便一脈相通,互相交流,生活感情上有許多共同點,我們的心靈才這樣容易互相擁抱?究竟是不是,還得請日本朋友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