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印度情思與金字塔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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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下那盒煙送給她。

    禮物太薄,實在拿不出手去,我覺得有點難為情。

     那女舞蹈家卻露出明亮的喜色,緊握着我的手說:&ldquo謝謝你,太謝謝你。

    禮物不在多少,是個情意。

    我們要永遠互相記着。

    将來有一天,我盼望你能到埃及來。

    &rdquo 我說:&ldquo能來的時候我一定來。

    &rdquo 她說:&ldquo該來的時候你就來吧。

    來了,别忘記告訴我,我給你講《天方夜譚》,還要講埃及的新故事給你聽。

    &rdquo 海角天涯,一别就是好幾年,我們彼此再也沒有消息。

    想寫信也沒法寫。

    說起來遺憾,我竟不知道她的姓名,她呢,也從來沒問起我的名姓。

    可是每逢我站到玻璃櫥前,望見那盞燈,我的神思一晃,就會出現個幻影,在那茫茫的埃及原野上,風沙黑夜,一個婦女搖着金色大耳環,提着小玻璃燈,沖着黎明往前走去。

     今天,我凝視着那盞燈,我的眼前又出現那個幻影,但是我看見的那對大耳環不是孤孤零零的,而是夾在奔跑着的人流裡邊;每人拿的也不是一盞小燈,而是千千萬萬支閃亮的火把。

    我仿佛聽見那女舞蹈家在對着我喊:&ldquo來吧!你該來了!&rdquo 我要去,我實在想去。

    隻要埃及人民需要的話,我一定要作為一名志願軍,到你們那正燃燒着自由的國土上去。

    我不想去聽奇妙的故事,我願意把我的生命化作一枝小小的蠟燭,插在埃及燈上,隻要能發出螢火蟲尾巴那麼點大的光亮,照亮你們比金子還要可貴的心,就算盡了我應盡的友誼。

     親愛的朋友,讓我們先說一聲:埃及見! 金字塔夜月 聽埃及朋友說,金字塔的夜月,朦朦胧胧的,仿佛是富有幻想的夢境。

    我去,卻不是為的尋夢,倒想親自多摸摸這個民族的活生生的曆史。

     白天裡,遊客多,趣味也雜。

    有人喜歡騎上備着花鞍子的阿拉伯駱駝,繞着金字塔和人面獅身的司芬克斯大石像轉一轉;也有人願意花費幾個錢,看那矯健的埃及人能不出十分鐘嗖嗖爬上爬下四百五十尺高的金字塔。

    這種種風光,熱鬧自然熱鬧,但總不及夜晚的金字塔來得迷人。

     我去的那晚上,乍一到,未免不巧,黑沉沉的,竟不見月亮的消息。

    金字塔仿佛溶化了似的,溶到又深又濃的夜色裡去,臨到跟前才能看清輪廓。

    塔身全是一庹多長的大石頭壘起來的。

    順着石頭爬上幾層,遠遠眺望着燈火點點的開羅夜市,不覺引起我一種茫茫的情思。

    白天我也曾來過,還鑽進塔裡,順着一條石廊往上爬,直鑽進半腰的塔心裡去,那兒就是當年放埃及王&ldquo法老&rdquo石棺的所在。

    空棺猶存,卻早已殘缺不堪。

    今夜我攀上金字塔,細細撫摸那沾着古埃及人民汗漬的大石頭,不能不從内心發出連連的驚歎。

    試想想,五千多年前,埃及人民究竟用什麼鬼斧神工,創造出這樣一座古今奇迹?我一時覺得:金字塔裡藏的不是什麼&ldquo法老&rdquo的石棺,卻是埃及人民無限驚人的智慧;金字塔也不是什麼&ldquo法老&rdquo的陵墓,卻是這個民族精神的化身。

     晚風從沙漠深處吹來,微微有點涼。

    幸好金字塔前有座幽靜的花園,露天擺着些幹淨座位,賣茶賣水。

    我約會幾位同去的朋友進去叫了幾杯土耳其熱咖啡,一面喝着,一面談心。

    燈影裡,照見四處散立着好幾尊石像。

    我湊到一尊跟前細瞅了瞅,古色古香的,猜想是古帝王的刻像,便撫着石像的肩膀笑問道:&ldquo你多大年紀啦?&rdquo 那位埃及朋友從一旁笑應道:&ldquo三千歲啦。

    &rdquo 我又撫摸着另一尊石像問:&ldquo你呢?&rdquo 埃及朋友說:&ldquo我還年輕,才一千歲。

    &rdquo 我笑起來:&ldquo好啊,你們這把年紀,好歹都可以算作埃及曆史的見證人了。

    &rdquo 埃及朋友說:&ldquo要論見證人,首先該推司芬克斯先生,五千年了,什麼沒經曆過?&rdquo 旁邊傳來一陣放浪的笑聲。

    這時我們才留意到在一所玻璃房子裡坐着幾個白種人,正圍着桌子喝酒,張牙舞爪的,都有點醉意。

     埃及朋友故意幹咳兩聲,悄悄對我說:&ldquo都是些美國商人。

    &rdquo 我問道:&ldquo做什麼買賣的?&rdquo 埃及朋友一癟嘴說:&ldquo左右不過是販賣原子彈的!&rdquo 于是我問道:&ldquo你們說原子彈能不能毀了金字塔?&rdquo 同遊的日本朋友吃過原子彈的虧,應道:&ldquo怎麼不能?一下子什麼都完了。

    &rdquo 話剛說到這兒,有人喊:&ldquo月亮上來了。

    &rdquo 好大的一輪,顔色不紅不黃的,可惜缺了點邊兒,不知幾時從天邊爬出來了。

    我們就去踏月。

    月亮一露面,滿天的星星驚散了。

    遠近幾座金字塔都從夜色裡透出來,背襯着暗藍色的天空,顯得又莊嚴,又平靜。

    往遠處一望那利比亞沙漠,籠着月色,霧茫茫的,好靜啊,聽不見一星半點動靜,隻有三兩點夜火,隐隐約約閃着亮光。

    一恍惚,我覺得自己好像走進埃及遠古的曆史裡去,眼前正是一片世紀前的荒漠。

     而那個凝視着埃及曆史的司芬克斯正卧在我的面前。

    月亮地裡,這個一百八十多英尺長的人面獅身大物件顯得那麼安靜,又那麼馴熟。

    都說,它臉上的表情特别神秘,永遠是個猜不透的謎。

    天荒地老,它究竟藏着什麼難言的心事呢? 背後忽然有人輕輕問:&ldquo你看什麼啊?&rdquo 我一回頭,發現有兩個埃及人,不知幾時來到我的身邊。

    一個年紀很老了,拖着件花袍子;另一個又黑又胖,兩隻眼睛閃着綠火,緊端量我。

    一辨清我的眉目,黑胖子趕緊說:&ldquo是周恩來的人嗎?看吧,看吧。

    我們都是看守,怕晚間有人破壞。

    &rdquo 拖花袍子的老看守也接口輕輕說:&ldquo你别多心,是得防備有人破壞啊。

    這許許多多年,司芬克斯受的磨難,比什麼人不深?你不見它的鼻子麼?受傷了。

    當年拿破侖的軍隊侵占埃及後,說司芬克斯的神色是有意向他們挑戰,就開了槍。

    再後來,也常有外國遊客,從它身上砸點石頭帶走,說是可以有好運道。

    你不知道,司芬克斯還會哭呢。

    是我父親告訴我的。

    也是個有月亮的晚上,我父親從市上回來得晚,忽然發現司芬克斯的眼睛發亮,走近一瞧,原來含着淚呢。

    也有人說含的是露水。

    管他呢。

    反正司芬克斯要是有心,看見埃及人受的苦楚這樣深,也應該落淚的。

    &rdquo 我就問:&ldquo你父親也是看守嗎?&rdquo 老看守說:&ldquo從我祖父起,就守衛着這物件,前後有一百二十年了。

    &rdquo&ldquo你兒子還要守衛下去吧?&rdquo 老看守轉過臉去,迎着月光,眼睛好像有點發亮,接着咽口唾沫說:&ldquo我兒子不再守衛這個,他守衛祖國去了。

    &rdquo 旁邊一個高坡上影影綽綽走下一群黑影來,又笑又唱。

    老看守說:&ldquo我看看去&rdquo,便走了。

    黑胖子對着我的耳朵悄悄說:&ldquo别再問他這個。

    他兒子已經在塞得港的戰鬥裡犧牲了,他也知道,可是從來不肯說兒子死了,隻當兒子還活着&hellip&hellip&rdquo 黑胖子話沒說完,一下子停住,又咳嗽一聲,提醒我老看守已經回來。

     老看守嘟嘟囔囔說:&ldquo不用弄神弄鬼的,你當我猜不到你講什麼?&rdquo又望着我說:&ldquo古時候,埃及人最相信未來,認為人死後,才是生命的開始,所以有的棺材上畫着眼睛,可以從棺材裡望着世界。

    于今誰都不會相信這個。

    不過有一種人,死得有價值,死後人都記着他,他的死倒是真生。

    &rdquo 高坡上下來的那群黑影搖搖晃晃的,要往司芬克斯跟前湊。

    老看守含着怒氣說:&ldquo這夥美國醉鬼!看着他們,别叫他們破壞什麼。

    &rdquo黑胖子便應聲走過去。

     我想起什麼,故意問道:&ldquo你說原子彈能不能破壞埃及的曆史?&rdquo 老看守瞪了我一眼,接着笑笑說:&ldquo什麼?還有東西能破壞曆史嗎?&rdquo 我便對日本朋友笑着說:&ldquo對了。

    原子彈毀不了埃及的曆史,就永遠也毀不了金字塔。

    &rdquo老看守也不理會這些,指着司芬克斯對我說:&ldquo想看,再細看看吧。

    一整塊大石頭刻出來的,了不起呀。

    &rdquo 我便問道:&ldquo都說司芬克斯的臉上含着個謎語,到底是什麼謎呢?&rdquo 老看守卻像沒聽見,比手畫腳地說:&ldquo你再看:他面向東方,五千年了,天天期待着日出。

    &rdquo 這幾句話好像一把簾鈎,輕輕挂起遮在我眼前的簾幕。

    我再望望司芬克斯,那臉上的神情實在一點都不神秘,隻是在殷切地期待着什麼。

    它期待的正是東方的日出,這日出是已經照到埃及的曆史上了。

     印度情思 人在旅途上,又是夜航,最容易倦。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覺得耳朵裡像灌滿水,铮铮發響,知道飛機正在往下落。

    一睜眼,隻見身邊的星星,地面的燈火,密密點點的,恍惚是天上地下撒滿珍珠,連成一片。

    飛機打着旋,我隻擔心:可别撞碎這些珍珠啊。

     穿過這種幻景,我從雲頭裡飄然落到地面上。

    這就是印度。

    好一個新奇的去處:到處是詩意,是哲理,是神話,最能引起人的美妙的幻想。

     難道這不新奇麼?五冬六夏,老是有開不完的鮮花。

    花草的名目,有時問當地人,也說不清。

    最奇的是一種叫&ldquo蘇葛&rdquo的花木,葉子周圍是鋸齒模樣,掐一片葉子埋到土裡,嫩芽便繞着葉子從鋸齒的凹巢長出來。

    芒果,菩提,在佛家是聖樹,到處可以看見。

    有一回,我在一棵大菩提樹上,發現累累垂垂挂着許多好大的果子。

    再一細看,竟不是什麼果子,而是一群倒挂在樹枝上的蝙蝠。

    到黑夜蝙蝠一亮翅膀,足有面盆大。

     清晨,露水未幹,你碰巧能在花蔭裡看見隻孔雀,迎着朝陽展開彩屏,莊嚴地舞着。

    舞到得意處,渾身一抖,每根翎子都唰唰亂顫。

     德裡西南方有座極其漂亮的古城,叫赭堡,全城都刷成粉紅色,因而别名玫瑰城。

    其實不妨叫它是孔雀之鄉。

    那兒的孔雀多得出奇,有的幹脆養在人家裡,跟雞一樣。

    天天黃昏,孔雀出來打食。

    路邊上,野地裡,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好像美人兒拖着翠色的長裙子,四處轉悠,根本也不躲避人。

    赭堡還有象,更通人性。

    我去看赭堡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