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英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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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去,要是不震昏,他能凫水,還是不會死的。

    我去看了看他的墳墓,離他犧牲的地方不遠,清清靜靜的,前面就是大海。

    活着的時候,才良愛海。

    現在他可以永遠聽見海潮的聲音,永遠監視着祖國的海防。

     陪我去的同志想要安慰我,說:&ldquo才良同志的身體不大好,戰鬥的頭兩天,本來決定調他到岸上工作,另派人代替他,他可說什麼也不肯離開崗位。

    &rdquo 我說:&ldquo我的兒子做得對。

    如果祖國的事業需要有位母親獻出她的兒子,就讓才良去吧。

    我不願意别的母親也像我這樣痛心。

    &rdquo 才良寫過這樣幾句詩: 如果在一個早晨或者夜晚 解放的呼聲像雷震的呼喊 我們将和祖國一起 就像昨天一樣英勇作戰 準備着,永遠準備着 一旦我們戰死 就讓同志們踏着勝利的步伐 跨過我們&mdash&mdash去消滅敵人 我覺得,這就是我兒子留給我的戰鬥的誓詞。

     親愛的吳媽媽,在她低聲談着兒子的時候,隻有一次掏出手絹,輕輕擦了擦眼。

    從她的性格裡,我看見了吳才良的性格。

     已經是夜裡九點鐘,吳媽媽還要趕着去聽黨課。

    我向她借到吳才良的詩和照片,回到我的住處。

    我在燈下讀完吳才良的詩,又拿起他的照片。

    這是個十分清俊的青年,兩隻明亮的大眼睛裡藏着無限美麗的感情,美麗的思想,美麗的靈魂。

    要判斷一個人的健康,我們要摸他的脈。

    吳才良正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一處脈搏。

    接觸到他,你能夠感到這個時代的生活是怎樣的沸騰啊。

     我的心不能平靜下來,走到露台上去。

    我的住處在廈門的最高點虎頭山上,眼前蒼蒼茫茫的,海天一片。

    一時間,我覺得吳才良并沒有死。

    他不過是登上艦艇,挂起旗子,跟他的戰友一起,向着海天蒼蒼的深處遠航而去。

    風浪聲裡,我恍恍惚惚還聽得見他的歌聲: 迎着火紅的太陽 劈開層層的波浪 我們的炮艇離開了海港 駛向水天相連的遠方 再見吧!親愛的同志,陸上的朋友們 不要懷念海上的人 願你們愉快地盡情歌唱&hellip&hellip 百花山 一 京西萬山叢中有座最高的山,叫百花山。

    年年春、夏、秋三季,山頭開滿各色各樣的野花,遠遠就聞到一股清香。

    往年在戰争的年月裡,我們軍隊從河北平原北出長城,或是從口外回師平原,時常要經過百花山。

    戰士們走在山腳下,指點着山頭,免不了要談談講講。

    我曾經聽見有的戰士這樣說:&ldquo哎,百花山!百花山!我們的鞋底把這條山溝都快磨平啦,可就看不見山上的花。

    &rdquo又有人說:&ldquo看不見有什麼要緊?能把山溝磨平,讓後來的人順着這條道爬上百花山,也是好事。

    &rdquo一直到今天,這些話還在我耳邊響。

    今天,可以說我們的曆史正在往百花山的最高處爬,回想起來,拿鞋底,甚而拿生命,為我們磨平道路的人,何止千千萬萬? 梁振江就是千千萬萬當中的一個。

    我頭一次見到梁振江是在一九四七年初夏,當時井陉煤礦解放不多久,處置一批被俘的礦警時,願意回家還是參加解放軍,本來可以随意,梁振江卻頭一個參軍。

    應該說是有覺悟吧,可又不然。

    在班裡他跟誰都不合群,常常獨自個閃在一邊,斜着眼偷偷望人,好像在窺探什麼。

    平時很少開口,開班務會也默不作聲,不得已才講上幾句,講的總是嘴面上的好聽話。

     那個連隊的指導員帶點玩笑口氣對我說:&ldquo你們做靈魂工作的人,去摸摸他的心吧,誰知道他的心包着多少層紙,我算看不透。

    &rdquo 我約會梁振江在棵大柳樹蔭涼裡見了面。

    一眼就看出這是個精明人,手腳麻利,走路又輕又快,機靈得像隻貓兒。

    隻有嘴鈍。

    你問一句,他答一句;不問,便耷拉着厚眼皮,陰陰沉沉地坐着。

    有兩三次,我無意中一擡眼,發覺他的厚眼皮下射出股冷森森的光芒,刺得我渾身都不自在。

    他的臉上還有種奇怪的表情。

    左邊腮上有塊飛鳥似的傷疤,有時一皺眉,印堂當中顯出四條豎紋,那塊疤也像鳥兒似的鼓着翅膀。

    從他嘴裡,我不能比從指導員嘴裡知道更多的東西。

    隻能知道他是河北内丘大梁村人,祖父叫日本兵殺了,父親做木匠活,也死了,家裡隻剩下母親和妻子。

    他自己投親靠友,十八歲便在井陉煤礦補上礦警的名字,直混到解放。

    别的嘛,他會說:&ldquo我糊糊塗塗白吃了二十幾年飯,懂得什麼呢?&rdquo輕輕挑開你的問話,又閉住嘴。

    事後我對指導員說:&ldquo他的心不是包着紙,明明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心病,不好猜。

    &rdquo 此後有一陣,我的眼前動不動便閃出梁振江的影子,心裡就想:這究竟是個什麼人呢?他的性格顯然有兩面,既機警,又透着狡猾,可以往好處想,也可以往壞處想。

    偶然間碰見他那個團的同志,打聽起他的消息,人家多半不知道。

    一來二去,他的影子漸漸也就淡了。

     二 一九四七年十一月間,河北平原落霜了。

    一個飛霜的夜晚,我們部隊拿下石家莊,這是第三次國内革命戰争期間,首先攻克的大城市。

    好大一座石家莊,說起來叫人難以相信,竟像紙糊的似的,一戳便破碎了。

    外圍早在前幾天突破,那晚間,市内展開巷戰。

    當時我跟着一個指揮部活動,先在市溝沿上,一會兒往裡移,一會兒又往裡移,進展得那樣快,電話都來不及架,到天亮,已經移到緊貼着敵人&ldquo核心工事&rdquo的火車站。

    敵人剩下的也就那麼一小股,好像包在皮裡的一丁點餃子餡,不夠一口吃的了。

    事實上,石家莊不是紙糊的,倒是鐵打的,裡裡外外,明碉暗堡,數不清有多少。

    隻怪解放軍來勢猛,打得又巧,鐵的也變成紙的了。

    一位作戰參謀整熬了一夜,眼都熬得發紅,迎着我便說:&ldquo聽見沒有?昨兒晚間打來打去,打出件蹊跷事兒來。

    &rdquo 旁邊另一個參謀蜷在一張桌子上,蒙着日本大衣想睡覺,不耐煩地說:&ldquo你嚼什麼舌頭?還不抓緊機會睡一會兒。

    &rdquo 先前那參謀說:&ldquo是真的呀。

    有個班長帶着人鑽到敵人肚子裡去,一宿光景,汗毛沒丢一根,隻費一顆手榴彈,俘虜五百多人,還繳獲槍、炮、坦克一大堆,你說是不是個奇迹?&rdquo我一聽,急忙問道:&ldquo班長叫什麼名字?&rdquo 那參謀用食指揉着鬓角說:&ldquo你看我這個記性!等我替你打聽打聽。

    &rdquo 在當時,我很難料到這個創造奇迹的人是誰,讀者看到這兒,卻很容易猜到是什麼人。

    正是梁振江。

    順便補一筆,自從他參軍以後,不久便在保定以北立下戰功,因而提拔成班長。

    當天,我馬不停蹄地趕去看他。

    部隊經過一夜戰鬥,已經撤到城外,正在休息。

    我去的時候,梁振江一個人坐在太陽地裡,手裡拿着件新棉衣,想必是夜裡的戰鬥中撕碎了,正在穿針引線,怪靈巧地縫着。

    我招呼一聲,梁振江見是熟人,點點頭站起來,回頭朝屋裡望了一眼,小聲說:&ldquo同志們都在睡覺,咱們外頭說話吧。

    &rdquo便把棉衣披到身上,引我出了大門,坐到門口一個碾盤上。

     我留心端量着他。

    看樣子他剛睡醒,厚眼皮有點浮腫,不大精神。

    前次見面時臉上透出的那股陰氣,不見了。

     我來,自然是想知道夜裡的奇迹。

    梁振江笑笑說:&ldquo也沒什麼奇迹的,&rdquo垂着眼皮想了一會兒,開口說起來。

    說得像長江大河,滔滔不絕。

    先前還以為他的嘴鈍呢,誰知兩片嘴唇皮比刀子都鋒利。

    當天深夜,我坐在農家的小炕桌前,就着菜油燈亮寫出他的故事,不幾天便登在《晉察冀日報》上,後來這家報紙和另一家報紙合并,就是《人民日報》。

    現在讓我把那個粗略的故事附在這裡: &ldquo石家莊的戰鬥發展到市内時,蔣匪軍做着絕望的掙紮,一面往市中心敗退。

    巷戰一開始,梁振江把他那個班分成三個組:一組自己帶着,另外兩個組的組長是張貴清和孟長生。

    這支小部隊一路往前鑽,時而迂回,時而包圍,就像挖落花生似的,一嘟噜一串,把敵人從潛伏的角落裡掏出來,這些都不必細說。

    單說天黑以後,又有雲彩,黑乎乎的,不辨東西。

    梁振江私下尋思:這麼大一座城市,人地生疏,又不明白敵情,要能有個向導多好!想到這兒,心一動,暗暗罵自己道:&lsquo真蠢!向導明擺着在手邊,怎麼會沒想到?&rsquo當下叫來一個剛捉到的俘虜,細細一盤問,才知道隔壁就是敵人的師部。

    梁振江叫人把牆壁輕輕鑿開,都爬過去,又把全班分做兩路,蹑手蹑腳四處搜索。

     &ldquo正搜索着,梁振江忽然聽見張貴清拍了三下槍把子,急忙奔過去一看,眼前是一道橫牆,牆根掏了個大窟窿,隔着牆翹起黑乎乎的大炮,還有什麼玩意兒轟隆轟隆響,再一細聽,是坦克。

    靠牆還有個防空洞,裡邊冒出打雷一樣的鼾睡聲,猜想是敵人的炮手正在好睡。

    可真自在!解放軍都鑽到你們心髒裡了,還做大夢呢。

     &ldquo梁振江這個人素來膽大心細,咬着嘴唇略一思謀,便做手勢吩咐二組從牆窟窿鑽過去,埋伏在炮後邊,三組守住防空洞,他自己帶着人從一個旁門繞到坦克正面,大模大樣走上前去。

    &ldquo坦克上有人喝道:&lsquo什麼人?&rsquo &ldquo梁振江低聲喝呼說:&lsquo敵人都過來了,你咋呼什麼!&rsquo &ldquo對方慌忙問道:&lsquo敵人在哪兒?&rsquo &ldquo梁振江說:&lsquo跳下來!我告訴你。

    &rsquo &ldquo坦克上接連跳下三個人來,不等腳步站穩,梁振江喝一聲:&lsquo這不在這兒!&rsquo早用刺刀逼住。

    另外兩組聽見喊,也動了手,當場連人帶炮都俘獲了。

     &ldquo不遠處三岔路口有座地堡,聽見聲,打起槍來。

    梁振江彎着腰繞上去,大聲說:&lsquo别打槍!淨自己人,發生誤會了。

    &rsquo趁地堡裡槍聲一停,冷不防扔過去一顆手榴彈,消滅了這個火力點。

     &ldquo又繼續往前搜索。

    走不遠,有個戰士跑過來,指着一個大院悄悄說:&lsquo裡邊有人講話。

    &rsquo梁振江觑着眼望望那院子,吩咐戰士卧倒,自己帶着支新繳獲的手槍,輕手輕腳摸上去,想先看看動靜。

    可巧院裡晃出個人影來,拿着把閃閃發亮的大砍刀,嘴裡罵罵咧咧說:&lsquo他媽的!什麼地方亂打槍?&rsquo一面朝前走。

     &ldquo梁振江伏到地上,等他走到跟前,一躍而起,拿手槍堵住那人的胸口,逼他直退到牆根底下,一邊掏出煙說:&lsquo抽煙吧,不用害怕。

    &rsquo &ldquo那人吓得刀也掉了,哆哆嗦嗦問:&lsquo我還有命嗎?&rsquo &ldquo梁振江笑着說:&lsquo你隻管放心,解放軍從來都寬待俘虜,我本人就是今年二月間才從井陉煤礦解放出來的,怕什麼?&rsquo又說:&lsquo實話告訴你吧,我是營長,我們十幾個團早把你們師部包圍住了,你們師長也抓到了。

    &rsquo &ldquo那人一聽,垂頭喪氣說:&lsquo事到如今,我也實說了吧。

    這是個營,外頭有排哨,我是出來看看情況的。

    &rsquo &ldquo梁振江問道:&lsquo你願不願意戴罪立功?将來還能得點好處。

    &rsquo &ldquo那人見大勢已去,就說:&lsquo怎麼會不願意?你看我該怎麼辦?&rsquo &ldquo梁振江替他出了個主意,那人便對着遠遠的排哨喊:&lsquo排長!排長!參謀長叫你。

    &rsquo &ldquo敵人排長聽見喊,趕緊跑過來,對着梁振江恭恭敬敬打了個立正說:&lsquo參謀長來了嗎?&rsquo&ldquo梁振江說:&lsquo來了。

    &rsquo一伸手摘下他的槍,又虛張聲勢朝後喊道:&lsquo通訊員!叫一連向左,二連向右,三連跟我來,把機槍支好點!&rsquo &ldquo後面幾個戰士一齊大聲應道:&lsquo支好了。

    &rsquo說着跑上來。

    這一來,弄得敵人排長膽戰心驚。

    隻得乖乖地叫他的排哨都繳了槍。

     &ldquo院裡上房聽見動靜,一口吹滅燈,打起手榴彈來。

    梁振江拿槍口使勁兒一戳敵人排長的肋條,那排長急得叫:&lsquo别打!别打!我是放哨的。

    &rsquo梁振江趁勢蹿進院,幾個箭步閃到上房門邊,高聲叫道:&lsquo繳槍不殺!&rsquo先前那個拿砍刀的俘虜也跟着喊:&lsquo人家來了十幾個團,師長都活捉了,還打什麼?&rsquo于是裡邊無可奈何地都放下武器。

     &ldquo這時天色已經傍明,再向前發展就是敵人最後的核心工事,敵人的殘兵敗将早被各路解放大軍團團圍住,剩下的無非是收場的一步死棋了&hellip&hellip&rdquo 這一仗,梁振江表現得那樣出色,因而記了特等功,又入了黨。

    記得蕭克将軍在一次幹部會上,曾經着重談到梁振江用小部隊所創造的巧妙戰術,認為這是奪取大城市的帶有典範性的巷戰。

    無怪當時有不少人贊美梁振江說:&ldquo這是石家莊打出的一朵花!&rdquo我當時記下他的故事,可是誰要問我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我還是不清楚。

    頭一次見到他,他是那麼躲躲閃閃的,天知道藏着什麼心計,忽然間會變成渾身閃光的英雄,這是容易懂的嗎?還記得我跟他談這次戰鬥時,有幾次,他說的正眉飛色舞,冷丁沉默一會兒,露出一點類似憂愁的神情。

    再粗心,我也感覺得出。

    他的心頭上到底籠罩着什麼陰影?直到第三次見面,他才對我掏出心來。

     三 我們第三次見面正是在百花山下。

    那時是一九四八年春天,石家莊解放之後,部隊經過一番休整,沿着恒山山脈北出長城,向原察哈爾一帶進軍。

    那天後半晌來到百花山腳下,山村裡許多房屋都被敵人燒毀了,隻好露營。

    我在一棵杏花樹下安頓好睡處,順着山溝往下走,看見許多戰士坐在河邊上洗腳,說說笑笑的,有人還大聲念:&ldquo鋪着地,蓋着天,河裡洗腳枕着山!&rdquo好不熱鬧。

     忽然有個戰士蹬上鞋跳起來,叫了我一聲,我一看正是梁振江。

    他的動作靈敏,精神也透着特别輕快,比先前大不相同,沖着我說:&ldquo我老巴望着能跟你談談,怎麼不到我們連隊來?&rdquo我也是想見他,便約他一起稍坐坐。

    梁振江回頭對别的戰士打個招呼,引我走出十來步遠,指着一塊石頭讓我坐,開口先說:&ldquo我看見你的文章了,你把我寫得太好了。

    &rdquo我說:&ldquo本來好嘛。

    &rdquo 梁振江一擺頭說:&ldquo不是那麼回事。

    我有一段見不得人的曆史,在家裡殺過人,一直對黨隐瞞着。

    不是經過這幾個月的學習,現在思想還不通。

    &rdquo 我不免一驚。

    梁振江飛快地瞟我一眼,又垂下眼皮說:&ldquo我們家鄉一帶,土匪多,大半是吸白面的。

    我父親活着的時候,掙了十幾畝地,日子過得還富餘。

    不想一年當中,三月臘月,挨了兩次搶,被搶得精光。

    我那年十八歲,性子暴,不服氣,明察暗訪,知道土匪跟鄰村一個大财主勾着,搶了,也沒人敢講。

    我告到官府去,官府又跟财主勾着,睜着一個眼閉着一個眼,看見也裝看不見。

    我氣極了,幾夜不能合眼,恨不能放把火,把這個世界燒個精光。

    後來一想:你會動槍,我就不會動武的?心一橫,賣了兩畝地,買了支三八盒子槍,聯絡上村裡一幫青年,專打吸白面的黑槍。

    有一回,鄰村那财主騎着馬進城去,也沒跟人。

    我們藏在高粱地裡,一打槍,馬驚了,财主掉下來,叫我們綁住,系到一眼枯井裡,由我下去看着。

    那家夥認識我,倒罵我是土匪,還威脅我說,要不放他,有朝一日非要了我的命不可。

    我又急又恨,一時遏不住火,把他打死,連夜逃到煤礦去。

    這件事我瞞得嚴密,從來沒人曉得,心裡可結個疙瘩,特别是在石家莊戰役以後,黨那麼器重我,我對黨卻不忠誠,更是苦惱得很,終于我都告訴黨了。

    &rdquo 我聽了笑道:&ldquo逼上梁山,這正是中國人民光明磊落的曆史,有什麼見不得人的?&rdquo 梁振江也一笑,又說:&ldquo我的思想更不對頭。

    你記得頭一次見面,我對你的态度嗎?我疑心你是來套我的。

    我就是多疑,剛解放過來,心裡又有病,處處不相信革命。

    問我參軍還是回家,我家裡撇下母親妻子,好幾年沒有音信,不是不想回去,可是當地有人命案子,回去不行。

    再說,自個兒是炮灰裡清出來的,不參軍,肯依我嗎?幹脆搶個先,報了名吧。

    我又疑心打仗的時候,會拿我擋炮眼。

    臨到打保(定)北,一看老兵都在前邊,班長倒叫我挖個坑,好好隐蔽。

    後來一亂,我和本連失掉聯絡,随着另一個連沖鋒,隻見連長擎着槍,跑在最前頭,這下子鼓起我的決心,猛往上沖,結果立了戰功。

    在革命隊伍裡受的教育越久,認識越高,趕解放石家莊,就更清楚革命力量有多強大了。

    &rdquo 我笑着說:&ldquo恐怕還不完全清楚吧?将來我們還要解放北京,解放全國&hellip&hellip前途遠得很呢。

    &rdquo梁振江說:&ldquo你想的倒真遠。

    &rdquo 我問道:&ldquo人都該有理想,你沒有嗎?&rdquo 梁振江笑笑說:&ldquo我也有,想得更玄。

    我父親是做木匠活的,喜歡拿樹根刻玩意兒,一刻就是神仙駕着雲頭,缥缥缈缈的。

    我問他怎麼專刻神仙,他說人要能成仙,上了天,什麼都不愁,再快活不過了。

    有時我也會望着雲彩癡想:幾時能上天就好了。

    &rdquo 我笑道:&ldquo人不能上天,可能把想象的天上的生活移到地面上,甚至于更圓滿。

    你懂得我的意思嗎?&rdquo 梁振江說:&ldquo懂得。

    &rdquo 前面一片柿子樹林裡吹起開飯号,一個戰士喊:&ldquo梁班長!吃飯。

    &rdquo又用筷子敲着搪瓷碗,像唱歌似的念:&ldquo吃得飽,睡得足,明天一早好開路。

    &rdquo 我便握着梁振江的手笑道:&ldquo去吃飯吧。

    吃了飯,好好休息,明天再向我們的理想進軍。

    &rdquo進軍的速度是驚人的。

    從我們這回分手後,部隊沿着長城線,出出進進,走過無數路,打過許多漂亮仗。

    一九四八年冬天,在新保安又打了個出色的殲滅戰,殲滅敵人一個軍部和兩個師。

    我本來知道梁振江那個部隊也參加這次戰鬥,想随他們一起行動,不想臨時有别的任務,不得不到别的部隊去。

    這以後,革命部隊真是一瀉千裡,到一九四九年初,便進入北京了。

    北京這個富麗堂皇的古都,誰不想瞻仰瞻仰,于是各部隊的幹部輪流參觀。

    有一天,在遊故宮三殿時,我遇見梁振江那個部隊的一位政治工作人員,彼此在勝利中會面,自然格外興奮,握着手談起來:談到一些舊事,也談到一些熟人。

     我問起梁振江,那位同志睜大眼說:&ldquo你還不知道嗎?他已經在新保安犧牲了!&rdquo 我的心好像一下子叫人挖掉,空落落的,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對于同志的死,我經曆的不止一次,可是在這樣萬人歡騰的日子裡,忽然聽見一位同志在勝利的前夕倒下去了,我不能不難過。

    我極想知道他死前的情形,更想知道他死的經過,無奈一時探聽不出,隻聽說他臨犧牲前,躺在指導員懷裡,眼望着天說:&ldquo可惜我看不見勝利了!&rdquo 我們卻能在勝利中,處處看見他。

    現在是一九五七年&ldquo八一&rdquo前夕,到處都在慶祝解放軍建軍三十周年。

    我寫完這篇文章,已經是深夜,窗外的夾竹桃花得到風露,透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隔着紗窗往外一望,高空是滿天星鬥。

    我不覺想起梁振江那種缥缥缈缈的理想。

    今天在地面上,我們不是已經開始建立起比天上還美妙的生活?這種生活裡處處都閃着梁振江的影子,也閃着千千萬萬人的影子。

    我們叫不上那千千萬萬人的名字,他們(包括梁振江)卻有一個永世不滅的共同的名字&mdash&mdash這就是&ldquo人民&rdq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