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英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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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你家裡怎麼樣?&rdquo 他忽然歡喜得說:&ldquo哎!哎!你坐着飛機也追不上,快得很哪!我們出來的時候,還是初級合作社,昨天區長來看我們,你猜怎麼樣,成了高級社了。

    我隻愁沒有文化&hellip&hellip&rdquo 他那位老鄉故意逗他說:&ldquo沒有文化,你還不是照樣種地,照樣挖河?&rdquo 青年鼓着嘴說:&ldquo你說的好!沒有文化,就沒有翅膀,你怎麼跟着飛呀?&rdquo 在另一座工棚裡,有兩個略微上點歲數的農民先睡下了,一個蓋着褪色的紅被,一個蓋着藍被,兩人躺在枕頭上咕咕哝哝聊着什麼閑話兒。

    旁邊鋪上坐着個青年,彎下腰就着鋪在寫信。

    我湊上去問:&ldquo給誰寫信哪?&rdquo 那青年趕緊用巴掌掩住信,臉一紅說:&ldquo給鄉長。

    &rdquo 蓋紅被的農民翻過身笑着說:&ldquo給鄉長還怕人看?真是個雛兒,從小沒出過遠門,一出門就想老婆,一天一封信,也不嫌臊!&rdquo 那青年辯白說:&ldquo我幹活比誰賴?寫封信你管得着?就你出過遠門,炕頭走到地頭,地頭走到炕頭,可真不近。

    &rdquo 先前那農民嘿嘿笑了兩聲說:&ldquo想當年打日本鬼子,我擡擔架,哪裡沒去過?那時候你還穿着開裆褲子,滿地抓雞屎吃呢。

    &rdquo 蓋藍被的農民也拖着長音說:&ldquo年輕人,别那麼眼高!我們見的,不算多,也不算少,你幾時經曆過?&rdquo 那青年不服氣說:&ldquo往後我們見的,你也見不着。

    &rdquo 蓋紅被的農民笑起來:&ldquo你咒我死啊,我才不死呢。

    凡是你能看見的,我都看得見。

    &rdquo 我笑着插嘴問:&ldquo你能看見什麼?&rdquo 那個好心情的農民數落開了:&ldquo村裡要裝電燈,裝電話,裝收音機;還要修澡堂子,修電影院,修學校&mdash&mdash反正要完完全全電氣化,我都看得見。

    &rdquo 我說:&ldquo照這樣,這條河挖好了,對你們的好處大啦。

    &rdquo 那農民答道:&ldquo河不經過我們村,不關我們的事。

    &rdquo 我奇怪說:&ldquo怎麼會不關你們的事?&rdquo 那農民連忙改口說:&ldquo這是大家夥的事,自然也是我們的事,我們一定拿着當自己的事一樣辦。

    &rdquo 我笑着說:&ldquo我不是指的這個。

    你們村不是要用電麼?等那座水電站修好了,一發電,你們要多少電沒有?&rdquo 那農民一翻身肚皮貼着床鋪,拍着手說:&ldquo對!對!我怎麼就沒想到呢?&rdquo惹得旁邊的人一齊笑了&hellip&hellip 在翠微峰下有一處古代遺迹,題做&ldquo冰川擦痕&rdquo。

    據說這是幾十萬年前,冰河流動,在岩石上擦過的痕迹。

    那些岩石,凡是冰擦過的地方,像刀削的一樣平滑。

    恰恰在&ldquo冰川擦痕&rdquo的周圍,數不盡的工人、農民正用盡全力在開山辟路,修築運河。

    這不隻是擦一擦,而是在改造地殼了。

     在人面前,大自然的力量顯得多麼渺小啊。

     香山紅葉 早聽說香山紅葉是北京最濃最濃的秋色,能去看看,自然樂意。

    我去的那日,天也作美,明淨高爽,好得不能再好了;人也湊巧,居然找到一位老向導。

    這位老向導就住在西山腳下,早年做過四十年的向導,胡子都白了,還是腰闆挺直,硬朗得很。

     我們先邀老向導到一家鄉村小飯館裡吃飯。

    幾盤野味,半杯麥酒,老人家的話來了,慢言慢語說:&ldquo香山這地方也沒别的好處,就是高,一進山門,門檻跟玉泉山頂一樣平。

    地勢一高,氣也清爽,人才愛來。

    春天人來踏青,夏天來消夏,到秋天&mdash&mdash&rdquo一位同遊的朋友急着問:&ldquo不知山上的紅葉紅了沒有?&rdquo 老向導說:&ldquo還不是正時候。

    南面一帶向陽,也該先有紅的了。

    &rdquo 于是用完酒飯,我們請老向導領我們順着南坡上山。

    好清靜的去處啊。

    沿着石砌的山路,兩旁滿是古松古柏,遮天蔽日的,聽說三伏天走在樹蔭裡,也不見汗。

     老向導交疊着兩手搭在肚皮上,不緊不慢走在前面,總是那麼慢言慢語說:&ldquo原先這地方什麼也沒有,後面是一片荒山,隻有一家财主雇了個做活的給他種地、養豬。

    豬食倒在一個破石槽裡,可是倒進去一點食,豬怎麼吃也吃不完。

    那做活的覺得有點怪,放進石槽裡幾個銅錢,錢也拿不完,就知道這是個聚寶盆了。

    到算工賬的時候,做活的什麼也不要,單要這個石槽。

    一個破石槽能值幾個錢?财主樂得送個人情,就給了他。

    石槽太重,做活的扛到山裡,就扛不動了,便挖個坑埋好,怕忘了地點,又拿一棵松樹和一棵柏樹插在上面做記号,自己回家去找人幫着擡。

    誰知返回來一看,滿山都是松柏樹,數也數不清。

    &rdquo談到這兒,老人又慨歎說:&ldquo這真是座活山啊。

    有山就有水,有水就有脈,有脈就有苗,難怪人家說下面埋着聚寶盆。

    &rdquo 這時候,老向導早帶我們走進一座挺幽雅的院子,裡邊有兩眼泉水。

    石壁上刻着&ldquo雙清&rdquo兩個字。

    老人圍着泉水轉了轉說:&ldquo我有十年不上山了,怎麼有塊碑不見了?我記得碑上刻的是&lsquo夢趕泉&rsquo。

    &rdquo接着又告訴我們一個故事,說是元朝有個皇帝來遊山,倦了,睡在這兒,夢見身子坐在船上,腳下翻着波浪,醒來叫人一挖腳下,果然冒出股泉水,這就是&ldquo夢趕泉&rdquo的來曆。

     老向導又笑笑說:&ldquo這都是些鄉村野話,我怎麼聽來的,怎麼說,你們也不必信。

    &rdquo 聽着這個白胡子老人絮絮叨叨談些離奇的傳說,你會覺得香山更富有迷人的神話色彩。

    我們不會那麼煞風景,偏要說不信。

    隻是一路上山,怎麼連一片紅葉也看不見? 老人說:&ldquo你先别急,一上半山亭,什麼都看見了。

    &rdquo 我們上了半山亭,朝東一望,真是一片好景。

    茫茫蒼蒼的河北大平原就擺在眼前,煙樹深處,正藏着我們的北京城。

    也妙,本來也算有點氣魄的昆明湖,看起來隻像一盆清水。

    萬壽山、佛香閣,不過是些點綴的盆景,我們都忘了看紅葉。

    紅葉就在高處山坡上,滿眼都是,半黃半紅的,倒還有意思。

    可惜葉子傷了水,紅的又不透。

    要是紅透了,太陽一照,那顔色該有多濃。

     我望着紅葉,問:&ldquo這是什麼樹?怎麼不大像楓葉?&rdquo 老向導說:&ldquo本來不是楓葉嘛。

    這叫紅樹。

    &rdquo就指着路邊的樹,說:&ldquo你看看,就是那種樹。

    &rdquo 路邊的紅樹葉子還沒紅,所以我們都沒注意。

    我走過去摘下一片,葉子是圓的,隻有葉脈上微微透出點紅意。

     我不覺叫:&ldquo哎呀!還香呢。

    &rdquo把葉子送到鼻子上聞了聞,那葉子發出一股輕微的藥香。

     另一位同伴也嗅了嗅,叫:&ldquo哎呀!是香。

    怪不得叫香山。

    &rdquo 老向導也慢慢說:&ldquo真是香呢。

    我怎麼做了四十年向導,早先就沒聞見過?&rdquo 我的老大爺,我不十分清楚你過去的身世,但是從你臉上密密的紋路裡,猜得出你是個久經風霜的人。

    你的心過去是苦的,你怎麼能聞到紅葉的香味?我也不十分清楚你今天的生活,可是你看,這麼大年紀的一個老人,爬起山來不急,也不喘,好像不快,我們可總是落在後邊,跟不上。

    有這樣輕松腳步的老年人,心情也該是輕松的,還能聞不見紅葉香? 老向導就在滿山的紅葉香裡,領着我們看了&ldquo森玉笏&rdquo、&ldquo西山晴雪&rdquo、昭廟,還有别的香山風景。

    下山的時候,将近黃昏。

    一仰臉望見東邊天上現出半輪上弦的白月亮,一位同伴忽然記起來,說:&ldquo今天是不是重陽?&rdquo一翻身邊帶的報紙,原來是重陽的第二日。

    我們這一次秋遊,倒應了重九登高的舊俗。

     也有人覺得沒看見一片好紅葉,未免美中不足。

    我卻摘到一片更可貴的紅葉,藏到我心裡去。

    這不是一般的紅葉,這是一片曾在人生中經過風吹雨打的紅葉,越到老秋,越紅得可愛。

    不用說,我指的是那位老向導。

     海天蒼蒼 傍晚,涼風從台灣海峽吹來。

    路旁的金合歡花散出甜絲絲的清香。

    廈門的夏夜是迷人的。

    我的心卻有點發緊,不能平靜&mdash&mdash我正在一步一步走近吳才良的家。

     吳才良是在一九五三年福建烏丘嶼海面的一次海戰裡顯露出他的性格的。

    當時他剛上炮艇,當信号兵,年紀輕、個子又矮,一臉稚氣,都把他當小孩看。

    你哪想到就是這麼個孩子,當我們的炮艇在海戰當中一靠攏敵船,他拿着支沖鋒槍,一縱身跳到敵船上。

    敵人船上掌舵的打死了,船還在轉。

    這個手腳靈活的小水兵三步兩步竄到前艙口,正好有個蔣家軍官要往上鑽,當場叫吳才良一喊,慌慌張張舉起手來。

    緊接着吳才良從艙裡又活捉了十幾個敵人。

    懂得一點海戰的人都知道:&ldquo跳幫&rdquo(即跳船)不是件容易事。

    吳才良的膽氣就是這樣壯。

    我現在要去看的不是吳才良,是他母親。

    這位母親為她兒子的命運該經曆過多少不眠的夜晚啊!一顆流過血的母親的心是神聖的,我不忍心去觸動。

    我最怕見的是母親善良的眼淚。

    吳媽媽并沒用眼淚來迎接我。

    她有四十幾歲,神态很溫柔,又透着剛強。

    屋裡已經黑洞洞的了。

    她點起盞煤油燈,窗口的海風一吹,燈苗冒起黑煙,忽閃地滅了,她就再點。

    還有好幾個小兒女圍在她的身前,一個個方頭大臉的,都像吳才良一樣可愛。

    她用空洞的眼神望着我,一面沉思,一面輕聲談着她心愛的兒子&mdash&mdash才良。

    我覺得她談的不隻是她的兒子,她談的是我們年輕一代人的思想和靈魂。

     才良,我的孩子,已經離開我走到别處去,永遠不再回來了。

    有時我一恍惚,覺得他好像是出門迷了方向,一時找不到回家的路,不定什麼時候,門外會傳來他的笑聲,一轉眼他會飛進屋子裡來,對着我唱。

    他總是這樣,人沒到笑聲先來了。

    他知道我愛聽唱歌,一回家就唱。

    可是才良是不會回來的了。

    他并沒迷失方向,他走的是一條通到很遠很遠地方的光明大道。

    他最後給我的一封信裡還寫着:&ldquo媽媽:你能原諒我嗎?我們的走,總是使人感到這樣的突然&hellip&hellip當我想起将來,想起祖國最美麗的那一天,一種新的力量充沛着我,也使我更加勁地工作。

    我知道隻有工作,才能縮短走向幸福的路程。

    &rdquo 才良就是這樣走了,奔着一個遠大的理想往前走了。

     我愛我的孩子,特别愛他這種剛強性格。

    我們家的生活先前很苦,靠着他爸和我做鞋油和肥皂賣,孩子從小幫着做。

    記得有一回才良做鞋油多倒了油,他爸打了他一個耳光子,孩子一生氣,跑到他叔父家裡去,直到一個多月後,才慢慢回心轉意,回到家裡來。

    才七歲一個孩子,就有這大氣性。

     才良頂喜歡他叔父。

    他叔父叫吳學誠,在國民黨《中央日報》做副刊編輯,常給孩子書看,講故事給孩子聽。

    才良愛書愛得要命,八歲上就抱着一大本《三國演義》死啃,啃不動也啃,看着都叫人發笑。

    我清清楚楚記得是一九四七年初,正過元宵節,叔父在我們家吃元宵,他的家忽然叫特務搜了。

    叔父忙着趕回去,就叫國民黨的黨部&ldquo請&rdquo去,從此再也沒有音信。

    當時才良已經十二歲,稍微懂點事,仰着臉問我:&ldquo媽媽,國民黨為什麼要殺叔父呢?&rdquo我忍着淚悄悄告訴他說:&ldquo因為你叔父是個共産黨。

    &rdquo 孩子又問:&ldquo為什麼是共産黨就要殺呢?&rdquo 我悄悄說了點自己懂得的一知半解的革命道理,都是他叔父平時對我講的。

    孩子的心是純潔的,記的也牢。

    廈門解放那天,解放軍一進城,人家孩子就連跑帶叫撞進門來:&ldquo媽!媽!共産黨來了!&rdquo 我望着自己的兒子,心裡說不出的難過。

    還能老讓孩子天天挑着肥皂上街賣嗎?他應該念書,他可想當個解放軍了。

    念了兩年初中,他到底考進海軍去了。

    臨走,他隻向我要一件東西,就是他叔父活着的時候親手做的小鐵箱。

     我說:&ldquo要你就拿去吧,可别丢了。

    &rdquo 他拿這個小鐵箱裝書用。

    他的書也多,有小說,更多的是詩,每本都包着幹幹淨淨的封皮,像新的一樣。

    誰要看就借給誰。

    可是你要不知道愛惜書,稍微弄髒一點,你看他那個不高興啊。

     才良自己也寫詩。

    他有一本很厚很厚的本子,寫滿了詩。

    他抄給我的詩裡有這樣幾句: 我們永遠不能忘記 那死去了的戰友的姓名 我們永遠萬分珍惜 那在戰場裡結下的友誼 這個孩子,感情實在重。

    在許許多多戰友當中,跟他最親密的是謝時恒,也是信号兵,兩個人常常走在一起,好像你是我的影子,我是你的影子。

    時恒的身量高,才良又矮又靈活,剛剛到時恒的胸脯。

     才良會笑着說:&ldquo看你多高!&rdquo看電影總坐在時恒的上首,位子高些。

     兩個人不在一個炮艇上做工作,彼此約好了,誰的艇先靠碼頭,誰就買兩張電影票,一起去看。

     買好票才良說:&ldquo你等着,我找你去。

    &rdquo 時恒說:&ldquo我找你去。

    &rdquo 常常是你找我,我也找你,兩個人走到半路就碰見了。

    如果時間早,才良準把時恒領到家裡來。

    一進門才良就唱,還喊:&ldquo媽!給我們花菜吃。

    &rdquo 夏天,炮艇一靠碼頭,兩個孩子總愛睡在碼頭上,有時你替我抱被子,有時我替你抱。

    兩個人并排一躺下,望着滿天的星星,聽着海上的潮水,就該咕咕哝哝談起來了。

    談到東,談到西,談到祖國,也談到自己&mdash&mdash總是談到很遠很遠的将來。

     要是晚間許多信号兵聚到一起,大家一定逼着才良講故事。

    才良肚子裡的玩意兒也多,故意講鬼,還專講頂怕人的鬼。

    講到最後,他會把兩條胳臂忽然一張,啊地大叫一聲,做出吓人的樣子,惹得人家都笑起來。

     烏丘嶼那次海戰,才良立下點功勞,你也許在《解放軍畫報》上看過他的照片。

    有一天,孩子回家來,四下望望問:&ldquo媽媽,報喜的獎狀來了嗎?&rdquo 我說:&ldquo來了。

    &rdquo 孩子又問:&ldquo來了為什麼不挂起來?&rdquo 我說:&ldquo先不忙吧,這麼點芝麻粒大的功勞,算什麼?等你立了更大的功,再一齊挂起來吧。

    &rdquo做母親的心事,你該懂得。

    我說這話,是怕孩子驕傲。

    其實我是冤枉了我的孩子。

    作為個團員,黨更會時時刻刻教導他。

    又過了好些日子,我發現才良瘦了,回家來也唱,也笑,隻是不像從前那麼歡。

    我有點擔心,他卻笑笑說:&ldquo一點小病&mdash&mdash不礙事。

    &rdquo 還說是小病呢。

    原來他得了心髒病,起初時常頭暈,到後來,有時正在艇上值更,一下子會暈倒,不省人事。

    中隊長幾次送他去休養,去了不久又回來,回來就要上艇。

    有一個晚上,謝時恒的炮艇跟才良地停在一處。

    時恒值更,才良也值更。

    到半夜,時恒聽見那邊艇上喊:&ldquo吳才良沒氣了!&rdquo 同志們又把他送到醫院去。

    這次還算好,養了兩個多月才回來,氣色好了,人也壯了。

    你當他是養好病回來的嗎?才不是呢。

    他是偷偷從醫院跑出來的,什麼東西都丢了。

    中隊長找他談話,人家孩子還滿有理似的說:&ldquo醫院裡叫我複員,我不跑還等什麼?&rdquo 中隊長說:&ldquo你有病就該複員。

    &rdquo 人家孩子就說:&ldquo等台灣解放了,我再複員吧。

    &rdquo 不複員也不要緊,還不肯留在陸地指揮所裡,偏要求回他的原艇。

    于是有一天,他跟他那些熱愛的戰友一起,不聲不響又走遠了。

    走到哪兒去?我不知道。

    我知道他是回到海洋上去了。

    他愛海洋,正像他愛詩一樣,愛得要命。

    風平浪靜的日子,他愛海的溫柔;白浪滔天,他又愛海的威嚴。

    一到大海上,他就高興。

    隻要我的孩子高興,我也高興。

     我不能忘記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二十五号這個日子。

    那天上午十點多鐘,我在居民委員會裡忙了一陣工作,有點累,回到家裡,看見桌子上擺着封信,筆迹是生疏的,寄信的番号卻是我兒子的。

    我的心跳得厲害,手也止不住發顫,急忙拆開信看。

    信上寫着: 親愛的好媽媽!當我寫這封信時,我的眼淚一直不停地流着,我很悲痛我的好戰友吳才良同志已經于本月十九日在保衛祖國的社會主義建設中倒下去了!&hellip&hellip 看到這兒,我的眼前一陣黑,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蘇醒過來,看見幾個小兒女圍着我,哭着叫媽媽,我的心痛得像錐子紮似的,想哭,又沒有眼淚。

    我用兩隻胳臂摟着我的小兒女,強忍着說:&ldquo不要哭,孩子!不要哭!哭是沒有用的。

    &rdquo 我還不相信才良會真死了。

    也許這不是真的吧?寄信給我的是才良的大隊長,我找到大隊部去。

    事實終歸是事實,我的兒子再也活不過來了。

    我為我的兒子痛苦,也為我的兒子驕傲。

    他死得好,死得值得。

    現在我隻有一個心願:我想看看我兒子犧牲的地方,我想看看我兒子的墳墓。

     大隊的一位同志陪我到了東山島。

    我才知道,這些天才良他們那個艇隊一直在這一帶海面上巡邏,保護海上的運輸,運的都是建設祖國的各樣器材。

    冬天,海不是好惹的,一鬧天氣,浪頭會從桅杆上嘩地蓋過去,嘩地又蓋過來,炮艇就得打着滾往浪窩裡鑽。

    才良是個信号兵,總要站在駕駛台上,站得那麼高,瞭望着海面,還得跟别的炮艇拿旗子說着話。

    炮艇翻來翻去,不牢牢抓住桅杆,準會把他颠到海裡去。

    他嘔起來,嘔一次又一次,渾身像抽掉筋似的,又酸又軟。

    我的好兒子卻從來不肯到艙裡去,他要站在他自己應當站的位置上。

     我兒子出事那天,艇隊已經完成護航的任務,開進東山港裡。

    那些日子,敵人的飛機常從台灣繞來,亂鬧騰。

    這一天,從早晨起,對空的戰鬥就開始了。

    有一架敵機受了傷,其餘的都逃走了。

    靠近中午,才良站在駕駛台上,拿着望遠鏡正瞭望,忽然喊:&ldquo西南方向發現敵機四架!&rdquo 一掉頭,發現八架,再一掉頭,變成十二架,圍着上空直打轉。

     才良本來有一條清亮的好嗓子,整個艇上都聽見他一會兒報告:&ldquo左舷十五度敵機兩架!&rdquo 一會兒又報告:&ldquo右舷四十五度敵機四架!&rdquo&hellip&hellip 艇上的炮火一齊吼起來。

    炮彈一時切斷敵人從不同高度、不同角度沖擊的隊形,一時又直沖着敵機飛去。

    炸彈從高空投下來,海面上激起一根水柱,又一根水柱&hellip&hellip比桅杆還高。

     也不知道我們的炮打出去多少發炮彈,炮筒子發了紅,直冒煙,還是打。

     你想不到一個孩子會在戰鬥裡有多麼沉着。

    隻聽見才良對炮手報告:&ldquo炮彈離敵機相差五度。

    &rdquo 緊接着叫起來:&ldquo打得好!打中了!打中了!&rdquo 果然有一架敵機冒了紅,尾巴上拖着一條黑煙,一路嚎叫着摔到大海裡去。

     不久才良又喊:&ldquo打中了!又打中了!&rdquo 又一架敵機晃了晃,像喝醉酒似的,搖搖擺擺的,拖着翅膀子朝東飛了。

    正在這個當口,另一架敵機忽然從山後翻過來,朝着炮艇撲上來。

    才良喊了聲,舉起沖鋒槍,對準敵機就打。

     一顆炸彈落下來。

    一轉眼間駕駛台旁濺起一片水花,才良的聲音從此再也聽不見了。

     戰鬥結束以後,同志們把他從海裡撈出來,渾身上下不見一點傷。

    可憐的孩子,他是從炮艇高處震到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