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英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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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dash&mdash我真想從窗口跳出去,撲到土裡打幾個滾,那才舒服啊!&rdquo 越往西北走,一個人越會從心眼裡感到祖國的偉大,感到我們這個民族的偉大傳統。

    提起蘭州,你準會想:哎呀,那有多遠哪!好像是在極遠極遠的天邊。

    你要是翻開地圖一看,就知道錯了。

    站在蘭州,我才不過是站在祖國的肚臍眼上,恰恰是我們國土的正當中。

    時常一早晨,我爬上蘭州城牆的望河樓,望着黃河。

    河水浩浩蕩蕩的,罩着層霧,仿佛是從天上流下來的。

    不時地會有個羊皮筏子順着水漂下來。

    河面掀起風浪,弄羊皮筏子的筏子客劃着槳,穿過風浪,鎮定極了。

    我忽然會想起我們民族的曆史,想起我們古代的祖先,想起我們祖先所建築的萬裡長城,以及他們在敦煌千佛洞和天水麥積山所創造的古代燦爛的文化藝術。

    記得從寶雞到蘭州的路上,我擠到一輛火車裡,身前是一大群男孩子,身後又是一大群女孩子,都隻有十八九歲,又唱又笑,玩得真歡,乏了,彼此頭歪到旁人肩膀上就睡。

    一醒,男孩子當中一個小胖子叫:&ldquo來,開火車呀!&rdquo便指定自己是北京,又指定旁人是上海,或者是西安,先拍着手嚷:&ldquo我的火車也要開。

    &rdquo好幾個人都拍着手齊聲問:&ldquo哪兒開?&rdquo小胖子拍着手說:&ldquo上海開。

    &rdquo那個指定是上海的男孩子趕緊接口說:&ldquo上海火車也要開。

    &rdquo這樣不斷玩下去,誰要是說慢了,小胖子立刻給人把帽子翻過來戴上,還逼着人家在地上爬,引得大家笑起來。

    一時,那幫女孩子也玩起&ldquo開火車&rdquo來了,于是滿車隻聽見拍的巴掌響,隻聽見笑。

    不過女孩子究竟文靜,誰說慢了,不用爬,唱個歌就行了。

     我回過頭問一個女孩子道:&ldquo你們到哪去呀?&rdquo 那女孩子滿自信地說:&ldquo我們要去開發新疆。

    &rdquo 我又問那群男孩子:&ldquo你們呢?&rdquo 小胖子搶着答道:&ldquo我們要到西北去鑽探石油。

    &rdquo 你瞧,今天我們的人民繼承着古代人民的創造,又在發揮更新的力量了。

    其實去開發大西北的絕不隻是些青年男女,還有更多更多叫不上名的勞動人民。

    現在讓我領着親愛的讀者到更遠的地方去旅行一次,見見我們人民的創造力吧。

     一九五三年四月初,我從蘭州過了黃河,往河西去。

    古時候河西三郡(涼州、甘州、肅州)都是邊塞地方,常常有戰争。

    唐朝王之渙的《涼州詞》不是說嗎:&ldquo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rdquo把河西寫得多麼荒涼。

    要單從表面看,顯得是有點荒涼。

    人煙少嘛,地方太高,又冷。

    七八天前我在西安去遊城南的樊川,韋曲的桃花已經咧了嘴,神禾原上還開着棵稀奇少見的白桃花。

    這兒呢,節氣差得遠了。

    山是秃的,地是黃的,滿眼不見一點綠色。

    一起黃風,貼着地面卷起團沙塵,天地都變得灰蒙蒙的。

    在涼州道上,半路我歇到一家小飯館裡,要了碗炒&ldquo炮仗面&rdquo。

    天很晚了,屋頂吊着盞煤油燈,也沒罩,冒着黑煙。

    燈影底下,一個圓臉大眼的小孩不知在紙上亂畫些什麼。

    我逗着他問道:&ldquo你長大了想做什麼?&rdquo小孩一點不怕生人,一挺胸脯說:&ldquo當解放軍,保衛毛主席者。

    &rdquo(者字是這一帶人說話常帶的尾音)飯館主人是他爹,正炒面,鐵勺子敲得鍋叮叮當當響,大聲喝道:&ldquo這孩子,就會瞎說!&rdquo臉上卻透着怪得意的神氣。

    又用鐵勺子一指門,對我說:&ldquo你瞧這孩子,什麼地方都好畫。

    &rdquo原來那小孩用粉筆在闆門上畫着個人像,一眼就看出是畫的毛主席。

     第二天往甘州奔,車子半道不來油了,司機停下修車。

    一個年輕農民湊到跟前看,臉方方的,樣子很憨厚。

    談起莊稼,我告訴他說:&ldquo西安的莊稼這樣高了。

    &rdquo那農民說:&ldquo我們這剛播,冷嘛。

    &rdquo我說:&ldquo等将來能改變自然條件就好了。

    &rdquo那農民說:&ldquo對,等到社會主義就好了。

    &rdquo我笑着問:&ldquo誰告訴你的社會主義?&rdquo那農民眯着眼憨笑了笑,半天說:&ldquo誰告訴的?毛主席告訴的呗。

    &rdquo 這類事情小是小,可是誰能說西北的生活是荒涼的?不荒涼,一點都不荒涼。

    在人民心裡,一種新東西已經發芽,已經長葉,新的生活也在發芽長葉了。

    不對,應該說是開花了。

    我要領你們看的就是我們人民在沙漠裡培養出來的一朵勞動的花朵。

     我指的是戈壁灘上那座&ldquo石油城&rdquo。

    自從過了黃河,車子沿着長城跑了三天,四天頭上,到了長城盡西頭的嘉峪關,已經進入戈壁灘沙漠地帶了。

    早先人民當中流行着兩句古語:&ldquo過了嘉峪關,兩眼淚不幹!&rdquo出關的人總要用石頭打那關門,要是吱的一聲,聲音回到關裡去,就說人也早晚可以回來。

    可見關外荒遠,一出去十個有八個要死到塞外去了。

     就是今天看來,嘉峪關外的光景也不一樣。

    放眼一望,盡是無邊的沙石,一點人煙都沒有,連棵樹也不見,遍地隻有一叢一叢枯黃的駱駝草、芨芨草。

    旋風不知怎麼那樣多,一股一股的,把黃沙直卷到半空,像是平地冒起的大煙,打着旋在沙漠地上四處飛跑。

    天灰蒙蒙的,地灰蒙蒙的,太陽也像蒙着層灰,昏昏沉沉沒有光彩。

     車子孤孤零零往前開着,有好幾回,我望見遠遠出現一片湖水,清亮清亮的,有樹,隐隐約約還有房子。

    那是什麼地方呢?人走在荒漠裡,忽然看見樹,看見水,多觸動人心啊。

    快趕到吧。

    趕到跟前一看,什麼也沒有,有的隻是黃沙,隻是碎石。

     司機大聲說:&ldquo有人叫這是沙市,說是地氣照的,晴天好日子常看見。

    &rdquo說着把車頭一掉,朝着祁連山開去。

    車子沖過一段凍着四五尺厚冰的大冰灘,爬上一帶大沙崗子,遠處又影影綽綽現出一片房子,活脫脫就像那真的一樣。

     我用手一指叫:&ldquo看哪!又是沙市。

    &rdquo 司機笑起來:&ldquo這回不是沙市,到了玉門油礦了。

    &rdquo 說實話,盡管我早知道這兒有個油礦,一旦來到礦上,還是不能不吃一驚。

    我萬想不到在這荒遠的大漠裡,竟建設起這樣一座漂亮的城市。

    讓我們先看看市容吧,最好是看看夜景。

    夜晚,你爬到個高崗上一望,就會看見在祁連山腳下,在戈壁灘上,密密點點全是電燈,比天上的星星都密。

    自從離開蘭州,我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的繁華燈光。

    一個礦上的同志會指點給你看那片燈火是采油廠;那片是油礦辦公室;那片是禮堂劇場;那片是醫院,工人休養所;那片是報館,廣播電台,圖書館;那片是郵電局,銀行,商店;那片又是石油工人的住宅區。

    那北面又是什麼地方?冒起好大一片紅光,忽閃忽閃的,像起了火一樣。

    那是煉油廠在煉油了。

    要是白天,你不妨順着又寬又平的大馬路散散步。

    可得當心,别叫車撞着。

    汽車來來往往有的是,石油工人上下班,都坐卡車。

    那不是又來了一輛,車上的工人都穿着帆布衣服,戴着銀光閃閃的鋁盔,腳上蹬着高腰牛皮靴子。

    他們也不知道累,還唱呢。

    一群休班的工人正倚在新華書店的牆上,剝着花生吃,一面翻着畫報看。

    一眼望見那輛卡車,一個青年對着車高聲問道:&ldquo王登學,今天又鑽多少尺了?&rdquo車上的人來不及答,卡車早飛過去了。

     隔一天,我便認識了那個叫王登學的鑽井工人。

    王登學長得高高的,黃眼珠,見了生人有點腼腆。

    我已經聽說他是模範小隊長,可是你要想問他怎樣當的模範,一輩子别想問得出。

    他先隻笑一笑,用手劃着桌子,也不回答。

    再問,他說:&ldquo我沒有什麼,我也不知為啥評我的功。

    &rdquo趕你問第三遍,他笑着說:&ldquo就是我和大家一起,總想把事情做好,再也沒什麼,你不如去看看我們小隊吧。

    &rdquo 我就去看他的小隊。

    他們正在四五十裡外的祁連山裡打新油井。

    荒山野坡,房子都沒有,隻好搭幾個蒙古包避避風沙。

    戈壁灘一帶地勢太高,空氣薄,風又硬。

    内地乍來的工人嗓子都發幹,鼻塞發昏,睡不好覺,還常常悶得透不過氣來。

    冬天一到,漫天飄風揚雪的,石頭子都凍裂了。

    工人們不管白天黑夜,照樣要在露天地裡鑽井。

    有時換鑽杆,一摸,手套都粘上了。

    要是不戴手套,準會粘掉一層皮。

    也許夏天該好一點吧?也不好。

    太陽一曬,沙漠上熱得像個大蒸籠,找點水喝都沒有。

    說聲變天,一起風,六月天也會飄下一陣雪花來。

    你看那祁連山,多險惡,一年四季不化雪,山頭總是白的。

    這幾年,工人們就是這樣圍着戈壁灘轉,一處打出油來,又換一處,再裝起大鑽機,架好鑽台,白天鑽,黑夜鑽,從地下發掘祖國的寶藏。

     我見了王登學的小隊首先說:&ldquo你們辛苦啦,同志。

    &rdquo 工人們争着說:&ldquo不辛苦,這有啥辛苦?人家志願軍在朝鮮趴冰卧雪的,比咱苦多了。

    咱這算啥?&rdquo 我說:&ldquo怎麼不辛苦?你們在這,要是不回礦上去,整天連個生靈也不見。

    &rdquo 一個尖鼻子的司鑽說:&ldquo哎,同志,你可猜錯了。

    咱們這兒人來人往的,熱鬧得很。

    一到黑夜你聽吧,嗥嗥的,淨狼叫。

    白天碰巧還有伶伶俏俏的小媳婦來參觀呢。

    都穿着翻毛黃皮大衣,打扮得溜光水滑的,真招人愛。

    可就是有一宗,不大文明,都露着白屁股蛋,好不好擺擺小黑尾巴,放一陣臊。

    &rdquo 另一個工人咬着牙,揍了他一拳,回頭望着我笑道:&ldquo别聽他的,他說的是黃羊。

    &rdquo王登學領我圍着鑽機轉了一圈說:&ldquo同志們的好處就是肯幹,你叫他休息一下吧,建設祖國嘛,還休息啥?志願軍在前方打仗,坦克,汽車,哪樣不得汽油。

    要說苦,咱比劉公之那些修井工人,還差得遠呢。

    &rdquo 關于劉公之,我聽說了。

    早先國民黨反動政府,也曾在這兒采過油,把油層破壞得不輕。

    一次打着打着井,油噴了,有柱子粗,直噴多高,把鑽管子一根一根都鼓出來,鑽頭叫噴的油遮住,什麼也看不見。

    流出的油又着了火,像條火龍滿地滾,直流出好幾十裡路。

    油田毀了,反動政府把井也填了。

    我們要修複廢井,劉公之便領人掘開土,找到管子頭,重新往下鑽。

    鑽着鑽着,地裡噴出泥漿,滾燙滾燙的,噴到衣服上,衣服燒破了,噴到臉上,臉燒爛了。

    劉公之滿身噴的都是泥漿,順着褲腿往下流。

    憑他的經驗,他明白廢井一定要噴。

    地裡憋着那麼多淤氣,還能不頂的泥漿噴?噴就讓它噴吧,一會噴過去,劉公之帶着傷照樣指揮修井,到底把口死井弄活了。

     我見到劉公之那天,他正領人修理另一口廢井。

    這人有三十幾歲,方臉,大嘴,舉動很穩重。

    腰上嘩啦嘩啦的挂着串鑰匙,是工具箱子上的。

    工具一用完,他總要親自鎖好,自己帶上鑰匙。

    這使我記起另一件關于他的事。

    人說有一回打井,一陣風來,落下場大雨。

    他見露天放着堆水泥,急了,趕緊脫下雨衣去蓋,旁的工人也跟着脫雨衣蓋。

    他自己叫雨淋的渾身濕透,回到家裡直打噴嚏。

    他老婆埋怨他不知愛惜自己,劉公之也不作聲,半天說:&ldquo淋了我你知道心疼,淋了水泥我就不心疼!&rdquo 我瞅了空,拉他坐到個空油桶上,想交談幾句。

    劉公之低着頭,用大手搓着大腿,挺為難地說:&ldquo我這個人,笨口拙舌的,談什麼呢?&rdquo 我說:&ldquo談你自己吧。

    &rdquo 他像吃了一驚,仰起臉笑着說:&ldquo我有什麼可談的?&rdquo接着用兩手托着腮,不言聲了。

    一會他問我:&ldquo你知道張多年嗎?&rdquo 我不知道。

    劉公之耷拉着眼皮,也不望人,慢言慢語說起來了:&ldquo哎,那可是個好同志!頭回修那口廢井,為的防泥漿噴,大家想出個法,用橡皮做個油管子頭,一噴就套上。

    有一回又噴了,噴得特别厲害。

    要套那油管子頭,死活也套不上去。

    泥漿噴得人眼睛睜不開,急死人了。

    要靠到跟前去套吧,圍着管子有個圓井,裡面滿是泥呀油的,誰敢跳下去?人家張多年就跳下去了,撲通一下子,油沒到脖頸子,吓得旁邊的人都變了臉色。

    可是人家到底套上油管子頭,救下這場禍,他自己可燒得不像樣子了。

    &rdquo 我聽了問:&ldquo你當時也在場嗎?&rdquo 劉公之說:&ldquo怎麼不在?你看,我就沒做到這一點。

    許多同志都比我強,談我做什麼?&rdquo我很想認識認識張多年,不巧他頭一陣下了礦山,學習去了。

    不過我知道就是見了他,他準會說:&ldquo這有什麼?我不過做了我應該做的事罷了。

    &rdquo 這無窮無數的好同志,就是這樣,一點不看重自己,總覺得自己平常。

    是平常。

    但就是這無數平常人,世世代代,每個人都做了他們所能做的事,每個人都獻出他們所能獻出的力量,一天一月,一年一世,修了長城,創造了古代燦爛的文化。

    而今天,有的人又在征服沙漠,為人類開辟更遠大的生活。

    這就是我們的人民,這是個怎樣偉大的民族啊! 我多麼願意變做一鏟泥,加到我們人民正在建設的祖國大廈上。

    隻要能是一鏟泥,我也算沒浪費我的生命了。

     京城漫記 北京的秋天最長,也最好。

    白露不到,秋風卻先來了,踩着樹葉一走,沙沙的,給人一種怪幹爽的感覺。

    一位好心腸的同志笑着對我說:&ldquo你久在外邊,也該去看看北京,新鮮事兒多得很呢。

    老悶在屋裡做什麼,别發了黴。

    &rdquo 我也怕思想發黴,樂意跟他出去看看新鮮景緻,就到了陶然亭。

    這地方在北京南城角,本來是京城有名的風景,我早從書上知道了。

    去了一看,果然是好一片清亮的湖水。

    湖的北面堆起一帶精緻的小山,山頂上遠近點綴着幾座小亭子。

    圍着湖綠叢叢的,遍是楊柳,馬櫻,馬尾松,銀白楊&hellip&hellip花木也多:碧桃,櫻花,丁香,木槿,榆葉梅,太平花&hellip&hellip都長得旺的很。

    要在春景天,花都開了,繞着湖一片錦繡,該多好看。

    不過秋天也有秋天的花:湖裡正開着紫色的鳳眼蘭;沿着沙堤到處是成球的珍珠梅;還有種木本的紫色小花,一串一串挂下來,味道挺香,後來我才打聽出來叫胡枝子。

     我們穿過一座朱紅色的淩霄架,爬上座山,山頭亭子裡歇着好些工人模樣的遊客,有的對坐着下五子棋,也有的嘹望着人煙繁華的北京城。

    看慣了頤和園、北海的人,乍到這兒,覺得湖山又樸素,又秀氣,另有種自然的情調。

    隻是不知道古陶然亭在哪兒。

     有位年輕的印刷工人坐在亭子欄杆上,聽見我問,朝前一指說:&ldquo那不是!&rdquo 原來是座古廟,看樣子經過修理,倒還整齊。

    我覺得這地方實在不錯,望着眼前的湖山,不住嘴說:&ldquo好!好!到底是陶然亭,名不虛傳。

    &rdquo 那工人含着笑問道:&ldquo你以為陶然亭原先就是這樣嗎?&rdquo 我當然不以為是這樣。

    我知道這地方費了好大工程,挖湖堆山,栽花種樹,才開辟出來。

    隻是陶然亭既然是名勝古地,本來應該也不太壞。

     那工人忍不住笑道:&ldquo還不太壞?腦袋頂長瘡腳心爛,壞透了!早先是一片大葦塘,死貓爛狗,要什麼有什麼。

    亂墳數都數不清,死人埋一層,又一層,上下足有三層。

    那工夫但凡有點活路,誰也不願意到陶然亭來住。

    &rdquo 又一天,我見到位在陶然亭住了多年的婦女,是當地區人民代表大會的代表。

    她的性格爽爽快快的,又愛說。

    提起當年的陶然亭,她用兩手把臉一捂,又皺着眉頭笑道:&ldquo哎呀,那個臭地方!死的比活的多,熏死人了!你連門都不敢敞。

    大門一敞,蛆排上隊了,直往裡爬,有時爬到水缸邊上。

    蚊子都成了精,嗡嗡的,像篩鑼一樣,一走路碰你腦袋。

    當時我隻有一個想法,幾時能搬出去就好了。

    &rdquo 現時她可怎麼也不肯搬了。

    夏天傍晚,附近的嬸子大娘吃過晚飯,搬個小闆凳坐到湖邊上歇涼,常聽見來往的遊客說:&ldquo咱們能搬來住多好,簡直是住在大花園裡。

    &rdquo 那些嬸子大娘就會悄悄笑着嘀咕說:&ldquo俺們能住在花園裡,也是熬的。

    &rdquo 不是熬的,是自己動手創造的。

    挖湖的時候,婦女不是也挑過土籃?老太太們曾經一天多少次替挖湖工人燒開水。

     這座大花園能夠修成,也不隻是眼前的幾千幾萬人,還有許許多多看不見的手,從老遠老遠的天涯海角伸過來。

    你看見成行的紫穗槐,也許容易知道這是北京的少年兒童趁着假日趕來栽的。

    有的小女孩種上樹,怕不記得了,解下自己的紅頭繩綁到樹枝上,做個記号,過些日子回來一看,樹活了,樂得圍着樹跳。

    可是你在古陶然亭北七棵松下看見滿地鋪的綠草,就猜不着是哪兒來的了。

    這叫草原燕麥,草籽是蘇聯工人親手收成的,從千萬裡外送到北京。

    圍着湖邊,你還會發現一種奇怪的草,拖着長蔓,一大片一大片的,不怕踩,不怕坐,從上邊一走又厚又軟,就像走在地毯上一樣。

    北京從來不見這種草。

    這叫狗牙根,也叫狼蓑草,是千裡迢迢從湯陰運來的。

    湯陰當地的農民聽說北京城要狗牙根鋪花園,認為自己能出把力氣是個光榮的事,争着動手采集,都把草叫作&ldquo光榮草&rdquo。

    誰知草打在蒲包裡,運到北京,黃了,幹了,一劃火柴就燒起來。

    園藝工人打蒲包時,裡面曬得火熱,一不留心,手都燙起了泡。

    不要緊,工人們一點都不灰心。

    他們搭個棚子,把草晾在陰涼地方,天天往上噴水,好好保養着,一面動手栽。

     湖邊住着位張老大爺,七十多歲了,每天早晨到湖邊上溜達,看見工人們把些焦黃的亂草往地上鋪,心裡納悶,回來對鄰居們當笑話說:&ldquo這不是胡鬧嗎?不知從哪兒弄堆亂草,還能活得了!&rdquo過了半月,這位張老大爺忽然興沖沖地對鄰居說:&ldquo你看看去,他大嫂子,草都發了綠,活了&mdash&mdash這怪不怪?&rdquo 一點不怪。

    我們大家辛辛苦苦為的是什麼?就為的一個心願:要把死的變成活的;把臭的變成香的;把醜的變成美的;把痛苦變成歡樂;把生活變成座大花園。

    我們種的每棵草,每棵花,并不是單純點綴風景,而是從人民生活着眼,要把生活建設得更美。

     我們的北京城就是在這種美的觀點上進行建設的。

    那位好心腸的同志帶我遊曆了陶然亭,還遊曆了紫竹院和龍潭。

    我敢說,即使&ldquo老北京&rdquo也不一定聽說過這後面的兩景。

    我不願意把讀者弄得太疲勞,領你們老遠跑到西郊中央民族學院後身去遊紫竹院,隻想告訴大家一句,先前那兒也是一片荒涼的葦塘,誰也不會去注意它。

    但正是這種向來不被注意的髒地方,向來不被注意的附近居民,生活都像圖畫一樣染上好看的顔色了。

     龍潭來去方便,還是應該看看的。

    這地方也在城南角,緊挨着龍須溝。

    你去了,也許會失望的。

    這有什麼了不起?無非又是什麼亂葦塘,挑成一潭清水,裡面養了些草魚、鲢魚等,岸上栽了點花木。

    對了,正是這樣。

    可是,你要是懂得人民的生活,你就會像人民一樣愛惜這塊地方了。

     臨水蓋了一片村莊,叫幸福村,住的都是勞動人民。

    隻要天氣好,黃昏一到,村裡人多半要聚集到湖邊的草地上,躺着的,坐着的,抽幾口煙,說幾句閑話,或是拉起胡琴唱兩句,解解一天的乏。

    孩子們總是喜歡纏着老年人,叫人家講故事聽。

    老奶奶會讓孫子坐在懷裡,望着水裡落滿的星星,就像頭頂上的銀白楊葉子似的,嘁嘁喳喳說起過去悲慘的生活。

    這是老年人的脾氣,越是高興,越喜歡提從前的苦楚。

    提起來并不難過,倒更高興。

     奶奶說:&ldquo孩兒啊,你那時候太小,什麼都不記得了,奶奶可什麼都記得。

    十冬臘月大雪天,屋子漏着天,大雪片子直往屋裡飄,凍得你黑夜睡不着覺,一宿哭到亮。

    你爹急了,想起門前臭水坑裡有的是葦子,都爛到冰上了,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