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英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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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時代 回到祖國,我處處體會到祖國人民對志願軍的熱愛和關懷。

    你們知道志願軍所有的情形,恨不得一下子把他們抱在懷裡。

    你們愛志願軍,但我也想告訴每個祖國人民,志願軍也是愛你們的啊。

    是的,愛你們,很愛你們,睡裡夢裡也忘不了你們。

     祖國人民慰問團帶去的慰勞品發完了,剩下裝慰勞品的破木頭箱子,有什麼用呢,可以劈了燒火。

    志願軍可不肯燒。

    這是祖國來的東西,怎麼能燒呢?他們把木頭箱子劈成許多小塊,一個人分了一塊,安上四條腿,做了個小闆凳,學習、吃飯,或是戰鬥的空隙,時刻坐在小闆凳上。

    他們說:坐在小闆凳上,就像坐在祖國的土地上一樣。

     祖國人民寫去的慰問信,比什麼都珍貴。

    有的戰士把信藏到胸口,沒事就拿出來看。

    戰鬥以前,也要拿出來看一遍,看完了把信藏好,再投入到戰鬥裡去。

    信上是祖國人民的聲音,祖國人民對他們的囑托。

    看見信,他們就來了力量,多激烈的炮火也要投進去。

     我親眼看見一個傷員,從前線運下來,運回祖國。

    當他從車上下來,第一腳踏到祖國的土地上時,他哭了。

    他離開國,離開家,去到朝鮮,為的是什麼?他在朝鮮經受過困苦,流過汗,又流了血,現在重新踏到他最親最愛的國土上,他怎能止住不流淚呢?這是高貴的眼淚&mdash&mdash多麼純潔的感情啊! 這就是我們志願軍的愛國主義。

    正是由于這種對祖國,對人民,對和平的熱愛,我們的志願軍才能在朝鮮前線突破重重困難,取得勝利。

    勝利不是伸手就能拿到,彎腰就可拾得的東西。

    勝利永遠是從艱難中創造出來的。

    我不能忘記一九五〇年冬天剛過鴨綠江時,漫天風雪,遍地都是燃燒的大火,我們的志願軍隻穿着一身棉軍裝,披着一條白布單,背着一支槍,一點幹糧,一把鐵鍬,投入到激烈的戰鬥裡去。

    從他們身上,我深切地體會到中國人民所具有的高貴品質。

    他們勇敢,堅韌,永遠不向困難低頭。

    他們那種大無畏的忘我精神更是驚人!是的,他們是忘我的。

    你看吧,凡是在危急時刻,在緊要關頭,他們考慮的從來不是自己,而是别的同志,而是祖國,而是朝鮮人民。

    我在炮兵裡認識個同志,十六歲參加抗日戰争,現在近三十歲了。

    第三次國内革命戰争期間,他是連長。

    有一回打蔣軍,接連打了幾天,他日夜不睡,眼鼓的有雞蛋大,一氣把敵人打垮了。

    他的左眼卻蒙上層白膜,看不見了。

    醫生說是火蒙眼,可以治好。

    解放上海後,上級叫他去治,那時因為要反對敵人的轟炸、封鎖,保衛上海,他主動把治眼的事丢到一邊。

    後來轉到東北陸軍醫院,剛要治,抗美援朝戰争爆發了,他再也顧不上治眼,參加了志願軍就到朝鮮去了。

    他對我說:&ldquo一隻眼算什麼,等勝利了再講吧。

    &rdquo 我還知道個高射炮手,叫趙老年,和空中敵人戰鬥時,受了重傷,照樣打,最後犧牲了。

    他怎樣犧牲的呢?身子伏在炮上,手還緊緊地捏着航路表示器。

    指揮員說:這個同志在犧牲的前一秒鐘,也沒考慮到自己的生死。

    要是他有一秒鐘的遲疑,他的手就不會把這個機件捏得這樣緊。

    他考慮的隻是戰鬥,隻是勝利。

     是不是我們志願軍都是另外一種人,根本不知道愛惜生命?不是的。

    志願軍就是和我們一樣的中國人民,他們的思想感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屬于我們個人的東西,什麼是最寶貴的呢?生命。

    沒有比生命更寶貴的了。

    那麼,為什麼志願軍會絲毫不計較個人的生命? 有個老鐵路工人說:&ldquo人就一個命,誰不願意活着呢?可是話又說回來了,人早早晚晚總要死的,死就要死在正處。

    為了祖國,為了人民,死了也是光榮的。

    &rdquo 我相信這是他的心裡話,這也是我們中國人民的真正感情。

    是嘛,為了祖國,為了人民,為了更高的人類理想,個人的生命又算什麼? 我還想講個女醫生的故事。

    她姓甯,在敵人大轟炸時,炸彈落下來,氣浪把她吹出去多遠,昏過去了。

    一會醒過來,她心裡想:&ldquo這要是炸斷胳臂,炸斷腿,或是臉炸傷了,落了一個大疤瘌,多麼難看。

    &rdquo便用兩手抱着頭,把頭藏到牆角去。

    這時又一批炸彈落下來,她又昏過去了。

    再蘇醒過來時,眼前滿是硫黃煙。

    她動動手腳,都還在,隻是渾身沒有力氣,知道是受傷了。

     忽然聽見背後有人叫:&ldquo醫生!醫生!&rdquo她轉身一看,一個同志埋到土裡,一直埋到胸口。

    這時,她再也不想到自己會炸死了,再也不想到自己會炸傷了,她想到的隻是那個同志。

    一種高貴的階級感情使她什麼都忘了。

    她從躲藏的牆角跑出來,用手扒呀扒呀,想把那個同志從土裡扒出來。

    怎麼能扒得出呢?手扒破了,十個指甲都往下滴血,急得她來回跑。

    炸彈還在響着,埋在土裡那個同志對她說:&ldquo你走吧,情況這樣緊,别管我了。

    &rdquo 那女醫生卻說:&ldquo我不走,要走也得先救出你來。

    &rdquo碰巧從旁邊找到把鐵鍬,她拿起鐵鍬便挖土。

    她把那同志從土裡挖出來,背到身上,沖着炸彈往外跑。

    路上又碰到另外一個同志,也受了傷,躺在山溝不能動了。

    她把第一個人背到山上,回頭又來救第二個人。

     那人流血流得太多,說話聲音都小了。

    女醫生安慰他說:&ldquo不要緊,我不會讓你死的!&rdquo當時用紗布給他纏好,止住血,又背出去了。

     這時另外的部隊來了醫生,一看那個女醫生啊,頭發蓬亂着,滿臉大汗,臉色難看極了,就問她道:&ldquo你是不是也受傷了?&rdquo給她一檢查,渾身上下四五處傷,衣服全叫血濕透了。

    直到這一刻,那女醫生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一下子倒下去了。

     當時把三個人都擡下去。

    那兩個人因為女醫生救護得及時,都救過來了。

    女醫生呢?也好了。

    我在前線時,又看見了她,還是像從前一樣的勇敢。

    你看吧,什麼地方彈火最激烈,不管深更半夜,她背上藥包就走了,去救護她的同志。

     英雄,這就是英雄!有人說這些人的膽子就是大,才能成為英雄。

    我說這不是膽子大小問題,而是思想問題。

    一個人要是自私,處處專考慮個人的利害,個人的得失,個人的生死,那他就會前怕狼,後怕虎,樹葉掉下來也怕砸了腦袋,永遠也不會變成英雄。

    英雄決不會總考慮自己。

    他愛的是同志,是祖國,是人民,是更高的生活理想。

    為了這種愛,生命也可以抛出去的。

    在朝鮮前線,我看到許多女同志,年紀隻有十七八歲,還帶着孩子氣。

    她們的膽子大呢,小呢?應該說是小的。

    在家裡,有人還離不開媽媽,黑夜你叫她一個人到院裡去,她才不敢去呢。

    有&ldquo鬼&rdquo呀!可是在前線上,你看吧,不管爆炸多麼激烈,半邊天都燒紅了,她們沖着火光跑上去,從大火裡往外搶救物資,搶救受傷的同志,膽子比天還大。

    她們是那麼純潔,那麼熱情,都在炮火中鍛煉成英雄了。

     英雄并非天神,英雄是從人民當中成長起來的。

    黃繼光同志在成為英雄以前,跟其他志願軍戰士還不是一樣?有位作家在前線給黃繼光等許多戰士拍了張照片,當時根本沒注意到當中有個人叫黃繼光。

    每個戰士都是那麼年輕,那麼樸實,那麼勇敢,誰會去特别注意黃繼光?黃繼光同志成為英雄了,前方給那位作家拍來電報說:你那裡有黃繼光同志的照片。

    那位作家拿出照片來,看了又看&mdash&mdash誰是黃繼光呢?也許是這個人,也許是那個人,也許是另外第三個人。

    是的,照片當中每個人都可以是黃繼光,每個人都可以像黃繼光一樣放出光彩。

    照片以外的人又何嘗不是這樣?李家發不就是黃繼光式的英雄? 因為這是個英雄的時代啊。

    黨是這個時代的靈魂,是黨培養了我們的人民,發揚了我們人民所具有的好品質,使我們每個人都在開花,都在放光。

    志願軍本身就是個英雄的隊伍。

    在祖國的部隊裡,工廠裡,礦山上,農村裡,機關學校裡,難道說英雄的數目能數得過來嗎?要知道,我們是生在毛澤東的時代。

    毛澤東的時代就是英雄的時代。

     戈壁灘上的春天 四月底了。

    要在北京,這時候正是百花盛開的好季節。

    但在戈壁灘上,節氣還早着呢。

    一出嘉峪關,你望吧,滿眼是無邊的沙石,遍地隻有一叢一叢的駱駝草,略略透出點綠意。

    四處有的是旋風,一股一股的,把黃沙卷起多高,像是平地冒起的大煙,打着轉在沙漠上飛跑。

    說聲變天,一起風,半空就飄起雪花來。

    緊靠戈壁灘的西南邊是起伏不斷的祁連山,三伏天,山頭也披着白雪。

     可是不管你走得多遠,走到多麼荒寒的地方,你也會看見我們人民為祖國所創造的奇迹。

    就在這戈壁灘上,就在這祁連山下,我們來自祖國各地的人民從地下鑽出石油,在沙漠上建設起一座出色的&ldquo石油城&rdquo。

    這就是玉門油礦。

    不信,你夜晚站到個高崗上,放眼一望,戈壁灘上遠遠近近全是電燈,比天上的星星都密。

    北面天邊亮起一片紅光,忽閃忽閃的,是煉油廠在煉油了。

    你心裡定會贊歎說:&ldquo多好的地方啊!哪像是在沙漠上呢?&rdquo 但我們究竟還是在沙漠上。

    這裡的每塊磚,每塊石頭,每滴石油,都沾着我們人民的汗,都藏着我們人民的生命。

    我們不能不感謝那些地質勘探隊,他們為了繼續替祖國尋找石油,騎着駱駝,帶着蒙古包和幹糧,遠遠地深入到荒涼的大沙漠裡去,多少天見不到個人。

    隻有沙漠上的黃羊,山裡的野馬,有時驚驚惶惶跟他們打個照面。

    我見過這樣一隊人,他們多半是男女青年學生,離開學校門還不久。

    當中有幾個女同志,愛說愛笑,都是江南人。

    姓鄧的年輕隊長告訴我說,剛離開上海到西北時,女同志有時嫌飯不幹淨,甯肯餓一頓,也不吃。

    罡風吹裂了她們的臉,她們的手。

    這兒地勢又高,空氣稀薄,動一動,就會悶得透不過氣來。

    一種愛祖國的熱情使她們什麼都忘了。

    她們也愁,愁的是工作。

    哪一天勘探成績不好,你看吧,從野外回來時,一點聲音都沒有。

    隻要稍微有點成績,就該拿着成績到處給人看,笑翻天了。

     碰巧有這樣的事。

    勘探隊的同志正拿着儀器測量地形,一個騎駱駝路過的蒙古人會跳下來問:&ldquo你們照出油來沒有?&rdquo就是在荒漠上,人民對他們的勞動也顯得多麼關心。

    他們明白這點,他們情願把自己的青春獻給人民的事業。

    多好的年輕人啊。

     我們更該牢記着那成千成萬的石油工人。

    哪兒發現了石油構造,他們就到哪兒去打井鑽探。

    有一回,我随一個叫王登學的小隊長遠離開那座&ldquo石油城&rdquo,走進祁連山裡。

    工人們早在荒山裡裝起機器,架好鑽台,正用大鑽機日夜不停地打油井。

    每個人都戴着頂閃亮的鋁盔,穿着高統牛皮靴子,樣子很英武。

     我笑着說:&ldquo你們這不像戰士一樣了?&rdquo 王登學說:&ldquo人家志願軍在朝鮮前線卧冰趴雪的,咱這算什麼?&rdquo 其實工人們對自然界的戰鬥也是很艱苦的。

    臘月天,戈壁灘上飄風揚雪的,石頭都凍崩了。

    通宵通夜,工人們也要在露天地裡操縱着鑽機。

    天太冷,用手一摸機器,手套都會沾上了。

    休息一下吧。

    還休息呢?志願軍在前方打仗,坦克,汽車,哪樣不得汽油?再說咱也是建設祖國嘛,誰顧得上休息? 他們就不休息,就像戰士作戰一樣頑強勇敢。

    鑽工當中也真有戰士呢。

    我見到一個青年,叫蔡廣慶,臉紅紅的,眉眼很俊,一問,才知道他參加過解放戰争。

    現在,用他自己的話來說:&ldquo毛主席叫咱到哪,咱就到哪。

    &rdquo在生産戰線上,這個轉業軍人十足顯出了他的戰鬥精神。

    他對我說:&ldquo咱部隊下來的,再困難,也沒有戰鬥困難。

    什麼都不怕,學就行。

    &rdquo一聽說我是從朝鮮前線回來參觀祖國建設的,蔡廣慶一把抓住我的手說:&ldquo你回去告訴同志們吧,我們要把祁連山打通,戈壁灘打透,叫石油像河一樣流,來支援前線,來建設我們的祖國!&rdquo這不隻是英雄的豪語,我們的人民正是用這種精神來開發祖國地下的寶藏。

    這裡不但打新井,還修複廢井。

    有多少好油田,叫國民黨反動政府給毀壞了。

    當時敵人隻知道要油,亂打井。

    油忽然會從地裡噴出來,一直噴幾個星期,油層破壞了,井也廢了。

    都是祖國的财産,誰能丢了不管?老工人劉公之便是修井的能手。

    修着修着,泥漿從井裡噴出來了。

    噴到手上,臉上,滾燙滾燙的,皮都燒爛了。

    劉公之這人表面很遲鈍,心眼可靈。

    憑他的經驗,他弄明白這是地裡淤氣頂的泥漿噴,并不是油層。

    噴就噴吧,噴過去,他帶着燙傷照樣指揮修井。

    一口、兩口&hellip&hellip廢井複活了,油像噴泉似的從地下湧出來了。

     石油&mdash&mdash這要經過我們人民多少勞力,從地底下探出來,煉成不同的油類,才能輸送到祖國的各個角落去。

    一滴油一滴汗,每滴油都是我們祖國所需要的血液啊。

    我不能忘記一段情景,有一天晚間,我坐着油礦運油的汽車奔跑在西北大道上。

    一路上,隻見運油的大卡車都亮着燈,來來往往,白天黑夜不間斷,緊張得很。

    這情景,倒很像朝鮮戰場上黑夜所見的。

    坐在我旁邊的汽車司機是個滿精幹的小夥子,開着車嗚嗚地飛跑。

    我望望車外,公路兩旁黑茫茫的,顯得很荒遠。

     我不禁大聲說:&ldquo開得好快呀!&rdquo 司機大聲應道:&ldquo要奔個目标呢。

    &rdquo 我又問道:&ldquo是奔張掖嗎?&rdquo 司機搖搖頭喊:&ldquo不是,還遠着呢。

    &rdquo 我忽然記起上車時,司機位子上放着本日記。

    我曾經拿起那本日記翻了翻,記得第一頁上寫着這樣一句話:&ldquo為了建設社會主義社會&hellip&hellip&rdquo我就俯到司機的耳朵上笑着喊:&ldquo你是往社會主義的目标上奔吧?&rdquo 司機咧着嘴笑了。

    我又望望車外,一時覺得大路兩旁不再是遙遠的邊塞,好像滿是樹,滿是花,滿是人煙。

    事實上,春天已經透過駱駝草、芨芨草、紅沙柳,悄悄來到戈壁灘上了。

    但我還看見另一種春天。

    這不是平常的春天,這是我們人民正在動手創造的燦爛的好光景。

     西北旅途散記 正睡着,蒙蒙眬眬的,我聽見一陣号聲。

    多清亮呀。

    一聽見号,我的心就覺得熱乎乎的,就會想起許多往日的舊事。

    有人在我耳邊說:&ldquo到潼關了。

    &rdquo我睜眼一看,天亮了,那位同車的客人不知什麼時候從上鋪爬下來,正在目不轉睛地望着遠處的黃河,望着黃河對岸那片黑蒼蒼的大山。

    覺得我醒了,那客人又說:&ldquo從這直到寶雞,就是所謂八百裡秦川了。

    &rdquo 那客人的身份名字,我也不清楚。

    從北京一上車,我們坐在一起,互相問了問姓,我就喊他老李同志。

    我見他前胸挂着一枚三級國旗勳章,知道是剛從朝鮮回來的。

    我呢,回來也不久,彼此談起前線,三言兩語,心就通氣了。

    老李這人已經不年輕,眼角皺紋很多,身子又不好,在前線害神經衰弱病,現在到西北休養來了。

    昨兒一整天,我們對面坐在窗前,有時談幾句,不談時,彼此就默默地望着窗外。

    老李的話語很少,不容易猜透他的心思。

    不過我看得出,我想的,一定也是他想的。

     昨兒火車飛過河北大平原,我的心飛到窗外,我的眼睛再也離不開那片親愛的土地了。

    看看吧,好好看看吧,有多少年不見了啊。

    一條河,一個村,一片果樹園,對我也是親的。

    飛塵影裡,我遠遠望見輛騾車,車沿上坐着個年輕的農民,頭上絡着雪白的羊肚子手巾,鞭梢一揚,我覺得我又聽見了那熟悉的鄉土音調了。

    這片地,這兒的人民,我是熟悉的。

    我們曾經一起走過多麼艱苦的道路啊!那時候,夜又長又黑,露水就要變成霜了,我好幾回夾在成千成萬的農民中間,悄悄溜到鐵路邊上,一鍬、一鎬,破壞當時日本人占據的京漢路。

    崗樓上的敵人打槍,我們有的人流了血,倒下去了。

    倒下一個,立刻會有幾個黑影又站到原處來了。

    到底把條京漢路破成平地,犁成壟,種上莊稼了。

     現在這片國土終于得到自由。

    可是我知道,這每寸土地,每棵小草,每棵莊稼,都灑着我們人民的血汗,都是我們人民用生命争來的。

     我的眼睛離不開這片土地,老李也離不開。

    昨兒一整天,我們就這樣對面坐着,望着從我們眼前飛過來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直到很晚很晚,窗外黑下來,什麼都看不見了,我們又打開窗,把頭伸出去,盡情聞了聞田野裡那股帶點鄉土氣味的青氣。

    老李輕輕說一聲:&ldquo睡吧。

    &rdquo我們才睡了。

     睡也睡不穩,你看天一亮,老李又坐到原位子上,望起來了。

     這八百裡秦川真富庶。

    這裡的天氣比北京要早一個月,滿地是金黃的菜花,麥子長得齊腳脖子深,兩隻斑鸠一落進去,藏的就不見影。

    農民都下了地,挑糞的,趕着牛車送糞的,還常見一幫一夥的農民駕着牲口集體耕地。

    那驢呀馬的擺着耳朵,甩着尾巴;人呢,光見嘴一張一張的,大概是唱着什麼山歌吧。

    望見華山了,層層疊疊的山峰俏麗得出奇。

    可是沿着華山腳下,一路百十裡,滿是一片一片淡淡的白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老李帶着驚歎的口氣說:&ldquo杏花開了!&rdquo 真的,那無窮無盡的白煙正是杏花。

    在紅杏綠柳當間,時常露出村莊,圍着很高的村子城牆,年代太久了,牆上都蒙着挺厚的青苔。

    農忙這樣緊,有的村子卻在趕着拆牆。

     老李似乎猜透我心裡的疑惑,又說了:&ldquo村子城牆沒用了。

    早些年是怕土匪,天不黑就得關起城門,還得擋上碾子。

    現在拆了牆,正好用土上地,這叫牆糞。

    &rdquo我聽了說:&ldquo你對西北熟得很哪。

    &rdquo 老李笑笑,也沒答言,半天掉過臉問我道:&ldquo你猜我想起什麼來?&rdquo又緊接下去說:&ldquo我想起我的馬。

    &rdquo 原來老李是個騎兵出身的老戰士,在西北堅持過多年的戰争。

    照他的說法,馬就是騎兵的命。

    打國民黨反動派的時候,他調理過一匹鐵青大骟馬,又光又亮,渾身沒有一根雜毛,誰見了誰愛。

    時常有緊急的戰鬥任務,幾天連續行軍,他自己帶的馍不肯吃,甯肯餓着,也要先喂喂馬。

    那馬也真通人性,你引它遛遛,它會樂得直踢蹶,兩隻前蹄子一下子搭到你肩上,用嘴啃你的後脖領子。

    你給它指頭,它用嘴唇輕輕銜着,也不咬。

    可惜這樣一匹好馬竟丢了。

    老李告訴我說,有一天,他騎着馬要趕到上級指揮機關去接受任務,半路上和敵人的騎兵遭遇了。

    敵人有十幾個,當時他隻有突出去。

    老李把缰繩一抖,那馬撒開腿,四隻蹄子不沾地,一陣風似的奔跑起來。

    敵人追着打,子彈在耳朵邊上吱吱直響,那馬隻管跑,接連翻了幾架山,甩掉敵人,才一停下,那馬腿一軟,卧下去了。

    老李往回一看,山下遠遠揚起一片灰塵,敵人從後邊又追上來。

    他想拉起馬走,一連幾下拉不起來,這才發覺那馬中了槍,還不止一槍,馬肚子下的草都染得血紅。

    情況這樣急,老李身上又有緊急任務,隻好舍了馬走吧。

    才走出幾步,那馬嘁嘁地叫起來。

    老李回頭一看,那馬支起兩條前腿,想站又站不起來,拼命掙紮着爬了幾步,咻咻直喘。

    老李的心像針刺一樣痛。

    誰能舍了這樣一個好戰友啊!他又跑回來,又拉那馬,那馬再也站不起來了,隻是用鼻子拱着老李的前胸,眼神顯得那麼凄涼,好像是說:&ldquo我不行了!我再不能跟你走了!&rdquo 老李講到這兒,嘲笑自己說:&ldquo你瞧,我怎麼忽然會想起這個,奇不奇怪?&rdquo 不奇怪,一點都不奇怪。

    我知道他想的不隻是馬,他想的是他過去曾經走過的那條戰鬥的道路。

    這些回憶也許帶點苦味,可是啊,越是痛苦的事,今天回想起來,越有意思。

    不懂得痛苦的人,是不能真正體會今天的幸福的。

     老李是那麼個沉默寡言的人,再也不能控制他的感情了,望着窗外低低喊:&ldquo你看,你看,每一小塊地都翻過來了。

    &rdquo 不錯,都是新翻的,土又松又軟,又細又勻。

    像是最精緻的紗羅一樣。

     老李忽然又問我:&ldquo你猜我又想到什麼?&rdquo 我說:&ldquo是不是又想到了馬?&rdquo 老李搖搖頭笑着說:&ldquo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