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中國人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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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出海,咱服從;留在家裡,這雙手可得服從我。

    我就織漁網,磨魚鈎,照顧照顧生産隊裡的果木樹,再不就推着小車出來走走,幫人磨磨刀,鑽鑽磨眼兒,反正能做多少活就做多少活,總得盡我的一分力氣。

    &rdquo &ldquo看樣子你有六十了吧?&rdquo &ldquo哈哈!六十?這輩子别再想那個好時候了&mdash&mdash這個年紀啦。

    &rdquo說着老泰山捏起右手的三根指頭。

     我不禁驚疑地說:&ldquo你有七十了嗎?看不出。

    身闆骨還是挺硬朗。

    &rdquo 老泰山說:&ldquo哎,硬朗什麼?頭四年,秋收揚場,我一連氣還能揚它一兩千斤谷子。

    如今不行了,胳臂害過風濕痛病,擡不起來。

    磨刀磨剪子,胳臂往下使力氣,這類活兒還能做。

    不是胳臂拖累我,前年咱準要求到北京去油漆人民大會堂了。

    &rdquo &ldquo你會的手藝可真不少呢。

    &rdquo &ldquo苦人哪,自小東奔西跑的,什麼不得幹。

    幹的營生多,經曆的也古怪。

    不瞞同志說,三十年前,我還趕過腳呢。

    &rdquo說到這兒,老泰山把剪刀往水罐裡蘸了蘸,繼續磨着,一面不緊不慢地說:&ldquo那時候,北戴河跟今天可不一樣。

    一到三伏天,來歇伏的差不多淨是藍眼珠的外國人。

    有一回,一個外國人看上我的驢。

    提起我那驢,可是百裡挑一:渾身烏黑烏黑,沒一根雜毛,四隻蹄子可是白的。

    這有個講究,叫四蹄踏雪,跑起來,極好的馬也追不上。

    那外國人想雇我的驢去逛東山,我要五塊錢,他嫌貴。

    你嫌貴,我還嫌你胖呢,胖的像條大白熊,别壓壞我的驢。

    講來講去,大白熊答應我的價錢,騎着驢逛了半天,歡歡喜喜照數付了腳錢。

    誰料想隔不幾天,警察局來傳我,說是有人把我告下了,告我是紅胡子,硬搶人家五塊錢。

    &rdquo老泰山說得有點氣促,喘噓噓的,就緩了口氣,又磨着剪子說:&ldquo我一聽氣炸了肺。

    我的驢,你的屁股,愛騎不騎,怎麼能誣賴人家是紅胡子?趕到警察局一看,大白熊倒輕松,望着我樂得閉不攏嘴。

    你猜他說什麼?他說:你的驢快,我要再雇一趟去秦皇島,到處找不着你。

    我就告你,一告,這不是,就把紅胡子抓來了。

    &rdquo 我忍不住說:&ldquo瞧他多聰明!&rdquo 老泰山說:&ldquo聰明的還在後頭呢,你聽着啊。

    這回倒省事,也不用争,一張口他就給我十五塊錢。

    騎上驢,他拿着根荊條,抽着驢緊跑。

    我叫他慢着點,他直誇獎我的驢有幾步好走,答應回頭再加點腳錢。

    到秦皇島一個來回,整整一天,累得我那驢渾身濕淋淋的,順着毛往下滴汗珠&mdash&mdash你說叫人心疼不心疼?&rdquo 我插問道:&ldquo腳錢加了沒有?&rdquo 老泰山直起腰,狠狠吐了口唾沫說:&ldquo見他的鬼!他連一個銅子兒也不給,說是上回你訛詐我五塊錢,都包括在内啦,再鬧,送你到警察局去。

    紅胡子!紅胡子!直罵我是紅胡子。

    &rdquo 我氣得問:&ldquo這個流氓,他是哪國人?&rdquo 老泰山說:&ldquo不講你也猜得着。

    前幾天聽廣播,美國飛機又偷着闖進咱們家裡。

    三十年前,我親身吃過他們的虧,這筆賬還沒算清。

    要是倒退五十年,我身強力壯,今天我呀&mdash&mdash&rdquo休養所的窗口有個婦女探出臉問:&ldquo剪子磨好沒有?&rdquo 老泰山應聲說:&ldquo好了。

    &rdquo就用大拇指試試剪子刃,大聲對我笑着說:&ldquo瞧我磨的剪子,多快。

    你想剪天上的雲霞,做一床天大的被,也剪得動。

    &rdquo 西天上正鋪着一片金光燦爛的晚霞,把老泰山的臉映得紅通通的。

    老人收起磨刀石,放到獨輪車上,跟我道了别,推起小車走了幾步,又停下,彎腰從路邊掐了枝野菊花,插到車上,才又推着車慢慢走了,一直走進火紅的霞光裡去。

    他走了,他在海邊對幾個姑娘講的話卻回到我的心上。

    我覺得,老泰山恰似一點浪花,跟無數浪花集到一起,形成這個時代的大浪潮,激揚飛濺,早已把舊日的江山變了個樣兒,正在勤勤懇懇塑造着人民的江山。

     老泰山姓任,問他叫什麼名字,他笑笑說:&ldquo山野之人,值不得留名字。

    &rdquo竟不肯告訴我。

     中國人民的心 已經是一九五三年十二月初,頭一陣子落過場大雪,冬天早來了。

    誰知近來一變天,飄飄灑灑又下起細雨來,冰雪化了,到處化得泥湯漿水的,走路都插不下腳去。

    原先封得嚴嚴實實的大江小河,又化了凍,邊邊岸岸的冰上浮着層水,隻有背陰的地方冰還比較結實,時常可以看見朝鮮小孩蹲在小爬犁上,雙手撐着兩根小棍,飛似的滑來滑去。

     這一天,雨不下了,怪陰冷的。

    晚間我坐在燈下讀着本叫《斯大林教養的人們》的書,正在驚歎着蘇聯人民那種英雄的品質,這時我接到個電話。

    我不清楚是誰給我的電話,但我知道這是個好心腸的人。

    他說: &ldquo你知道嗎?今天傍晚在安州車站犧牲了個戰士。

    他見一個朝鮮小孩滑冰掉到水裡,趕緊去救,也陷下去。

    他把小孩救上來,自己可沉下去了。

    是個很好的同志啊!又是一個羅盛教!&rdquo我去看那位烈士時,他已經裝殓好,平平靜靜躺在那兒。

    他的神情很從容,像是睡覺。

    我定睛望着他的臉,我不認識他,但我又十分熟悉他。

    從黃繼光身上,我熟悉他;從羅盛教身上,我熟悉他;從千千萬萬中國人民身上,我更熟悉他。

    他的面貌一點不驚人。

    誰要以為這樣人身上準有許多驚心動魄的東西,那就錯了。

     他隻是個頂簡單的中國人,幾句話就可以交代清楚他的一生。

    他叫史元厚,山東長清人。

    他像所有貧苦的農民一樣,一下生過的就是苦日子;也像所有機靈的孩子一樣,有時會想出很可笑的法子,對地主報個小仇。

    譬如說,把地主的南瓜挖個洞,往裡拉糞;還有一回,把些毛毛蟲的毛撒到地主被窩裡,害得地主夜裡睡覺,渾身刺得又癢又痛。

    到後來,他長大了,流落到濟南拉洋車。

    再到後來,就參加了部隊。

     史元厚家裡有老父老母。

    這對老人像所有父母一樣,不管兒子的胡子多長,還把兒子當小孩看待,總怕兒子冷了不知添衣服,餓了不知道吃。

    千裡迢迢,也要托人捎去做娘的連宿打夜帶着燈做的老山鞋,還要在信上千叮咛萬叮咛,就怕兒子晚上睡覺不蓋被,受了涼。

     史元厚家裡還有個沒過門的妻子,叫紹英。

    這個妻子可不像早些年的婦女,隻知刷鍋燒飯抱孩子,她卻在鎮店上念書。

    史元厚曾經寫信問她想要什麼東西,心裡先猜了猜,以為離不了是些花兒粉兒一類東西。

    過幾天紹英回信了,寫得比史元厚都清楚,要的卻是支鋼筆。

    來朝鮮以前,史元厚接到父親的信,裡邊說:&ldquo你爹老了,生活什麼不缺,就是缺個孫子,要是你肯聽話,最好早一天回家成了親吧。

    &rdquo史元厚的心攪亂了,翻騰半宿睡不着,第二天起來便向上級寫申請書。

     他素來愛說愛鬧,永遠不惱,别人也愛找他開玩笑,順着史元厚的音都叫他&ldquo史落後&rdquo。

    旁的戰士見他寫申請書,笑着四處嚷道:&ldquo&lsquo史落後&rsquo打報告要娶媳婦了。

    &rdquo 史元厚應聲笑着說:&ldquo就是嘛,你管得着!&rdquo以後接連寫了七次報告。

    但他要求的不是回家,卻是上抗美援朝的最前線去。

     一九五三年二月,正是敵人妄想從我們戰線後方登陸作戰時,史元厚跟着隊伍到了朝鮮。

    隊伍一到,立時打坑道,挖工事,進行反登陸作戰的準備。

    史元厚挖戰壕磨得手起了血泡,扛木頭把肩膀都壓破了皮,照樣像匹小騾駒子,又踢腳,又撒歡。

    他這人話語多得出奇,旁人說話,就愛插嘴。

    有時說得牛頭不對馬嘴,惹得戰士們笑他說:&ldquo我看你上一輩子準是個啞巴,一肚子話,都憋到這輩子了。

    &rdquo他也不惱。

    要是旁人叫他逗惱了,他會抱住你笑着說:&ldquo怨我!怨我!&rdquo 穿戴他從來不講究好看,衣服鞋襪,總是縫縫補補的。

     誰要問他:&ldquo你是怎麼回事啊?新發的鞋也不穿,留着爛在箱子底嗎?&rdquo 史元厚會笑着回答說:&ldquo誰說不穿?早磨掉半邊底了。

    &rdquo 你不必多問,準是他見誰沒穿的,又給了人。

    他就是這麼個人,和誰都處得來,手又大,隻要是他的東西,你自管拿去用。

    在我們生活當中,我們随時随地會遇見這樣的人,一點沒什麼可注意的。

    可是就在這樣人火熱的胸口裡,卻藏着顆高尚的無産階級的心。

     春天的夜晚,還是森涼森涼的。

    史元厚站在山頭的哨位上,守望着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的國土。

    一聽見半空中飛機響,槍就握得更緊。

    敵人想投傘兵呢,投了就消滅他。

    山風一吹,飄起股青草的香氣,他忽然會想起家。

    這種帶點泥土氣息的草味,他從小便聞慣了。

    一時間,仿佛他警衛着的不是朝鮮,卻是他的本鄉本土。

    他想象得出家裡人正在做什麼。

    父親一時出現在他的腦子裡,老人家披着棉襖,擎着根麻稭火,咳嗽着,正在給牛拌夜草。

    他娘卻坐在熱炕頭上,嗚嗚搖着紡車,也不用什麼燈亮,抽的線涮溜極了。

    還有他的愛人紹英,怎麼也沒睡?你看她坐在麻油燈下,歪着頭,輕輕咬着下嘴唇,準是在給他寫信。

    他懷裡就揣着愛人的一封信,寫些什麼呢?簡直像個指導員,淨給人上政治課。

    不用你訓,我是個青年團員,懂的比你多得多了。

    是誰把我造就得像個人了?是誰關心我這個,關心我那個,幾次三番派祖國的親人來看我們?你放心,我會對得起黨,對得起祖國人民的。

     當時連裡正學習邱少雲的事迹,史元厚不知怎的,變得特别蔫,整天不大開口。

     同志們問道:&ldquo你是不是有病?&rdquo 史元厚說:&ldquo哼,我一頓吃五個大饅頭,還有病!&rdquo 同志們都笑起來,又問:&ldquo那你是怎麼了?&rdquo 史元厚懶洋洋地說:&ldquo我怎麼也不怎麼的!出國的時候,咱說的什麼話,現時光蹲在朝鮮吃,一點功勞沒有,将來回去,怎麼回答祖國人民?看人家邱少雲!&rdquo 嘴裡說着,他心裡便下了決心,要用整個生命去做他應當做的事,就像邱少雲一樣。

     轉眼到了冬天,朝鮮前線又飄起了雪花。

    停戰協定簽字幾個月後,祖國的親人又沖風冒雪來看志願軍了。

    有一個蒙古族文工團來到史元厚那個部隊,都住在宿營車上,就停在安州車站附近。

    史元厚和幾個戰士被派去擔任警戒。

     車站背後是一帶土山,叫龍潭嶺。

    嶺腳下有一片大水塘,叫龍潭池,夏天常有人在裡邊洗澡,一跳下去不露頭,足有一丈多深。

    眼下凍了冰,像鏡子一樣亮,變成孩子們最留戀的滑冰好地方了。

     就是那個陰化天,黃昏時候,慰問團的同志将要到别處去了。

    警衛戰士都打好背包,下了宿營車,打算回本連去。

    有人見史元厚沒下來,喊了他一聲,大家就先走了。

    走了很遠,才見史元厚提着槍走下車,神情有點發悶,對着慰問團露出戀戀不舍地樣子。

    都是重感情的人,這一分手,不知哪天才能再見到祖國的親人,誰能不留戀呢? 先走的戰士走出多遠,背後忽然有人追上來喊:&ldquo你們一位同志掉到水裡去了!&rdquo 大家急着往回跑,隻見那龍潭池塌了一大塊冰,岸上丢着史元厚的槍,史元厚的衣服,人卻不見了。

    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孩坐在水邊上,渾身上下滴着冰水,哭都哭不出聲。

     原來這個小孩剛才蹲在爬犁上滑冰,說聲不好,一下子陷下去。

    他的兩手扒在冰上,水浸到脖頸子,眼看就要沉底了,哭着喊起來。

     一個志願軍飛跑上來,這就是我們的史元厚同志。

    他扔下槍,脫了衣服,幾步滑到小孩跟前,伸手去拉那小孩,轟隆一聲,冰又塌了,兩個人都落到水裡去。

    隻見史元厚在水裡鑽了鑽,露出頭來,雙手托着那個小孩,一轉眼又沉下去。

    他又鑽上來,又沉下去。

    第三次鑽上來時,他用盡力氣一推,把小孩推到冰上,他自己卻沉了底,再也浮不上來了。

     戰士們把他從水裡抱上來時,他的臉青了,胸口涼了。

    他已經用他整個生命做完他應當做的事,離開我們悄悄走了。

    他臨死會想到什麼呢?你是不是想到黨?想到你的祖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