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明誤用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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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蒙童派定了六枝,本來一日不見得有這麼多的屎尿,其所以訂這些次數,原是充量的辦法,若是不訂出一個限制,頑皮的蒙童,差不多一日隻有撒尿撒屎的工夫,不肯在位上安坐一小時了。

     陳靜夫每次領了出恭牌,在廁所裡盤桓消遣:或是捉住些蒼蠅,去掉它們兩個翅膀,放在地下,看它們蹦跳;或是從糞坑裡挑出蛆蟲來,尋出一個螞蟻,把蛆蟲放在螞蟻跟前。

    螞蟻見了蛆蟲,連忙回洞裡報信,一會兒,便帶了一大隊的螞蟻出來,陳靜夫卻又把蛆蟲搬開,螞蟻找不着蛆蟲,急得四處亂竄。

    陳靜夫看了高興,把蛆蟲在這個螞蟻面前放一回,這個螞蟻以為找着了,獨自拖銜一陣,拖銜不動,回頭向同來的隊伍中送信,陳靜夫不待螞蟻隊來齊,又把蛆蟲放在那個螞蟻面前,是這般哄騙得那些螞蟻奔忙一個不了。

    他蹲在旁邊看了,以為是無上的快樂,他既是要在廁所裡圖這種無上的快樂,自然得費些寶貴的光陰去交換。

     &ldquo倒腳闆&rdquo先生起初見陳靜夫每天隻領得四枝或五枝出恭牌,還不大注意。

    有一次陳靜夫正在廁所裡拿蛆蟲哄騙螞蟻,玩得不亦樂乎的時候,恰好先生也去廁所裡小解,陳靜夫以為是同學的,隻管低頭玩耍,不作理謂。

    先生見了這情形,忍不住心頭火起,将陳靜夫拖出來,賞了一頓毛竹闆。

    這次又打得陳靜夫記恨在心,時刻不忘地圖謀報複。

    虧他幾歲的孩兒,居然又想出一條毒計來,先生家裡的廁所,是一個三尺來寬,五尺多長的深坑,坑上架了幾塊木闆,出恭的腳就踏在那木闆上。

    先生出恭的時間,照例是清早起來,并照例蹲在靠牆的兩塊木闆上,那兩塊木闆,差不多成了個&ldquo倒腳闆&rdquo先生獨有闆權,我們當學生時,沒一個敢去上面蹲着。

    陳靜夫不知在什麼時候,跑到先生的廚房裡,偷了一把鋸柴的小鋸,一個人躲在廁所内,将靠牆的一塊木闆翻了轉來,鋸了一條很深的缺口,仍覆轉來,照原樣安放了,從上面看去一些兒看不出痕迹來。

    &ldquo倒腳闆&rdquo先生已是六十歲了,老年人的眼光,無論如何精明,總不及少年人,況且是有心的作弄無心的,教他怎能不上這大當? 第二日清早起來,就去登坑,果然踏得木闆一斷,撲通一聲,全身掉下糞坑去了。

    可憐他老年人,如何能受得了這種不堪的蹉跌,還虧得那坑裡的糞不多,不至于淹死在内。

    然因為一隻腳踏空,身體傾跌下去,和雙腳跳下去的不同,直弄得滿頸滿臉臭水淋漓,并跌傷了一隻右腿,心裡一急二氣,就這回病倒下來,沒半年工夫,便嗚呼哀哉了。

    先生的兒子是一個種田的忠厚老實人,雖明知自己的父親是被陳靜夫作弄死了,隻是一則畏懼陳家有錢有勢;一則畢竟不曾得着陳靜夫鋸闆的确實證據,隻索忍痛吞聲,不敢發生什麼問題。

     陳靜夫既害死了業師,頑劣的聲名便很大了,近三五十裡内的蒙館先生,沒有一個敢收他做學生。

    他母親隻好托人在省城聘了一位姓張的秀才,來家專教陳靜夫的書。

    這位張秀才,年紀四十多歲,學問兩字自是說不上,但是一個極有機智的人,詞狀做得最好,不問要打什麼官司,他都可以包辦,無理包可打成有理。

    那時長(長沙)、善(善化)兩縣的知事,沒一任不是又恨他又怕他,他倚賴着是張伯熙的本家侄兒,簡直是上不怕天,下不怕地。

    其實張伯熙心目中,何曾認得他是本家呢?他在省城,當這種沒有證書的辯護士,當得膩煩了,又知道陳家是上好的東家,陳靜夫是可作育的子弟,所以欣然就聘。

     陳靜夫卻也奇怪,在&ldquo倒腳闆&rdquo先生跟前,頑皮的勾當,層見疊出,直待把先生作弄死了才罷。

    這回從張秀才讀書,安分守法的,不但不作弄先生,并且讀書異常發憤,順順遂遂的,讀了三年書,把五經都讀完了,八股文章已成了篇。

    我那鄉下的人,都稱他為才子,人人恭維他,并夾着恭維張秀才會教書,居然把陳靜夫的氣質完全變化了。

    張秀才也确是得以不過,很自信有馴獅調象的手腕,便有許多鄉紳想挖聘張秀才,去家裡教育子弟。

    陳靜夫家裡如何肯放張秀才走呢,束脩一年增高一年。

    那時的生活低廉,教書先生所得的脩金,一百兩銀子一年,就算是上等館俸了,普通都是八十串、一百串。

    張秀才在陳家,第一年訂的是一百兩,次年增高了二十兩,三年又增高了二十兩,第四年因要挖聘得太多,竟陡增到二百兩。

    還有幾個鄉紳的子弟見挖聘不得,就和陳靜夫的母親商量,将子弟寄在陳家讀書。

    陳靜夫的母親原很賢淑,深知有子弟得不着良師的苦處,便答應了那些鄉紳的要求,于是陳靜夫又有好幾個同學的朋友了。

     大凡頑皮的小孩子,一個人單絲不成線的,玩不出什麼花頭來,一有了頑皮的同伴,就彼此相得益彰了。

    這時陳靜夫已有十二歲了,他身體發育得迅速,雖是十二歲,看去卻像是十五六歲的人。

    有兩個頑皮的同伴,年齡還比陳靜夫大幾歲,頑皮的程度也在陳靜夫之上。

    他們每日下午四五點鐘的時候,放了學,便無拘無束了,一同出外,在山裡或是田裡,做種種頑皮的生活。

    賽跑、捉迷藏是很斯文的生活,他們不大願意幹;他們最歡喜幹的是在人家塘裡洗冷水澡和上樹探鳥巢,取了鳥蛋下來,玩弄一會兒,用腳踏破。

    人家塘裡養了魚,他們就把那極稀疏的夏布蚊帳,幾個人牽開來當作圍網,網了魚帶回家,夜間偷偷地煮了吃。

    人家失了魚,都明知是陳家的學生偷去了,但都不敢說什麼,因為這些學生全是富貴鄉紳家的公子少爺,養魚的十九是農人。

    那時的階級制度非常嚴峻,官紳家做的事,哪有平民說話的餘地。

    陳靜夫這班學生的膽子,就此越弄越大。

     陳家養了六七條惡狗,原是為家裡有錢,怕竊賊來偷盜,養了防家的。

    那幾條狗都是洞狗種(湘俗呼獵狗為洞狗),最信主人嗾使,又喜跟随主人出外。

    陳靜夫每日放了學,結隊出外頑皮,幾條狗總得跟在後面,他們不是嗾使着咬人,便是嗾使咬人家的狗。

    狗的性質,俗語說得好,是欺善怕惡的,普通人家所養的,不過一兩條狗,這裡狗多勢大,每每把人家的狗咬得半死。

     一日他們帶着狗在山裡玩,忽然從荊棘裡面跑出一隻貓來,他們登時嗾使那些狗去咬,貓被追得沒有路走,就爬上了一棵樹,在樹上嗚嗚地叫,幾條狗不能上樹,圍守着那樹,不肯走開。

    陳靜夫向幾個同學說道:&ldquo你們在下面把守,等我上樹去趕它下來。

    &rdquo說完,跑到樹下,雙手抱定那樹,一陣猱爬,就到了上面。

    那貓本是人家養了捕鼠的,不是野貓,自然不大怕人,加之這時見逼于狗,更以為人是來保護它的,見陳靜夫上來,它就伏在樹枝上不動,隻望着陳靜夫發出很悲哀的叫聲,并做出很親昵的樣子。

    陳靜夫哪裡肯理會呢?趁它伏着不動的時候,一手抓住它的頸皮,絕無商量地往地下一掼。

    可憐的貓,何嘗想到世間竟有這種惡人,這般惡毒的舉動,一些兒沒有防備,所以如此容易地被陳靜夫掼下地來。

    地下若沒有那幾條惡狗,貓兒的骨頭是軟的,不但不至于死,連傷也不至于傷,無奈幾條惡狗之外,還守着幾個惡人,都是存心要拿這貓兒的性命來玩耍,人狗都各睜着兩眼,隻等貓兒的身軀一着地,就大家争着來處分它。

    洞狗的眼和口何等敏捷,陳靜夫掼這貓時,本是朝着狗身上掼的,竟沒等到着地,在半空中,便一口咬住了,一條狗咬住,這些狗都是要争功獻媚主人的,豈肯讓一條狗獨咬,于是六七條狗一齊躍過來。

     可惜貓的身軀太小,容不下這麼多的狗口,距離稍遠的,到遲了一步,咬不着貓,氣憤得就咬那些咬貓的狗。

    陳靜夫和一班同伴的看了,還隻道這條咬狗的狗,比那些狗仁慈,怪那些狗不該咬了貓,特地出頭,替貓兒抱不平的。

    幾條狗一相打,就把貓丢在地下,陳靜夫等一看哪裡還認得出是一隻貓呢,已是四分五裂,連頭尾都分辨不出了。

    并沒一個人看了略略動點兒恻隐之心,還各人折了一根樹枝,将那四分五裂的貓屍挑起來看。

     大家都說這貓不中用,怎的便被咬到這個樣子了。

    你一言我一語,正評判地高興,猛聽得有人咳嗽的聲音,大家擡頭一看,卻都吓了一跳。

    原來是張秀才來了,張秀才因聽得後山上人呼犬吠之聲,無意地閑行出來看看,卻看了這一出極殘酷的喜劇,倒把張秀才那個從十八層地獄裡轉生出來的半邊良心激發了。

    立時放下鐵青的臉,诘問那幾個年紀大的學生道:&ldquo這事是誰起意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