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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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舷上的房舍則像陸上家屋一樣,不過要禁得起船夫在上走動操作罷了。

    這期間他觀察之中最大心得則是畫船一定要有定位。

    如果從上向下看去畫及一半,又從下向上畫出一半,十之九兩方不能對頭。

     他去清江口時正值盛暑,回來已見涼秋。

    剛到畫學報到複命,他就獲悉自己已被派到書畫局和其他十一個畫學員一緻協助劉主持凱堂,描畫汴京景物。

    十二個人分作四組,先自京城垣河渠街巷據實描寫,又用另紙臨繪人物牲口舟船車馬,再由主持參和翰林院學士研究,從草稿之中選擇編輯成章,設計謄畫于絹上。

    翰林院傳出聖旨:這畫卷也是國家大事,有如開館修史一樣,不能馬虎草率,如果畫得符合實情又振奮人心,即花上一年半載的時光,皇上并不介意。

     這是去年重陽節前後的事了。

    當時徐承茵确實興奮了一陣,他知道此番工作必與新法配合。

    同事中尚有同學範翰笙,兩人都在搜集材料的過程中占重要地位,範隻比他先到數日,承茵問他: &ldquo畫卷有了名目沒有?&rdquo &ldquo還沒有。

    有人主張仍稱&lsquo春江曉景圖&rsquo。

    可是不少的人反對。

    這和翰林院的壁畫重複。

    看來會有一個新标題。

    &rdquo &ldquo劉主持為人如何?&rdquo 範翰笙沒有正面回答。

    他隻說:&ldquo你看着好了。

    &rdquo 其實他成日咕哝,好像所有的人都和他過意不去一樣。

    三天之後,徐承茵對自己的問題也得到了解答。

    一位畫學員在臨畫街衢時,稿上表現視線突然中斷。

    劉凱堂在逼問他:&ldquo你這間茶館到這裡就什麼都沒有了?&rdquo &ldquo還有間壁。

    &rdquo學員喃喃地供出。

     &ldquo間壁就是間壁?&rdquo劉主持又追着問去:&ldquo上面什麼東西都沒有?也沒有字畫張貼,也沒有門簾窗戶?&rdquo 本來這問得也切情景,但是出自劉凱堂口中,聲色俱厲,好像學員在存心欺騙,有意瞞着什麼的。

    學員隻好承認:&ldquo靠後有一幅窗戶。

    &rdquo 主持就拿着毛筆在所在的地方勾出一個空框,一面再逼着問:&ldquo窗後尚有什麼?看得出鄰舍的側門還是有花木樹枝遮擋?&rdquo 徐承茵在旁見着,他就忖想:這并不是在對部屬作畫的人之一種勸誡,要他們處處存真,而是像捉賊追賊樣的嚴厲。

    學員被逼不得已時隻好說:&ldquo好像還有花木。

    &rdquo 劉凱堂一聽得&ldquo好像&rdquo二字,就跳将起來。

    &ldquo好像!&rdquo他又在這學員的耳旁怒吼,&ldquo局裡派你們去寫生,要你們把所見所聞據實報來,沒有教你們用&lsquo好像&rsquo來塞責!&rdquo他更逼着問:&ldquo就說&lsquo好像&rsquo,好像什麼?好像一株大樹,還是好像一堆灌木?&rdquo聽到這裡徐承茵更免不得着想,畫之為畫少不得供人賞玩,原來不離娛樂。

    像劉凱堂這樣的遣派,真是為形影所奴役。

    即縱算畫得逼真,也使畫的人和看的人同樣感得索然寡味了。

     再過兩天另一位學員因病請假,假條由鄰居送呈。

    隔日他仍未痊愈,也未續假。

    第四天他仍有病容,勉強到局。

    劉凱堂也給他一陣雷霆。

    這學員還在支吾,隻說上日還發高熱。

    劉主持即當着大衆吼叫:&ldquo你吃公家的飯,如果沒有批準給假即縱不能行走,則爬也要爬到局裡來!&rdquo結果此人記過罰薪。

     怪不得不久之後有三個畫學員聯名呈請他調。

     最使徐承茵存反感的乃是局裡有一個畫學員所畫屋柱,近距離畫出,柱之圓徑卻上下一般。

    劉主持質問他畫時系從上向下俯視,還是從下向上仰視。

    那學員即供認系向上仰視。

    主持即逼着他蹲在廳中大柱前,也用手揪着他的頭皮又是一陣怒吼:&ldquo看清楚,這柱子從這角度看去還是上下一般大,還是下面大上面小!&rdquo當他回過頭來怒猶未息兩眼橫掃旁觀者徐承茵時,承茵并未回避他的眼光,心中隻想:如果這劉某同樣淩辱他自己,他逼不得已時,隻好預備說&ldquo士可屈不可辱&rdquo。

    想到這裡他才體會到自己在畫學裡到底是&ldquo士流&rdquo出身的好處。

     或許由于徐承茵此時一瞪眼表示決心之故,劉主持凱堂在職六個多月,始終沒有和他過不去,可是和他在一處時,即使事不幹己,承茵仍覺得空氣緊張。

    日子久了,他又看出主持的面色蒼黃,手指顫動,料想此人患有肝膽之病。

    他不僅成日對部屬挑剔,也經常得罪同僚與上司。

    局裡作為資料的畫稿已經集匣盈筐,他應作設計布局卻因為多方的不如意始終沒有展開。

    徐承茵也知道不是辦法。

    可是事前一點風聲也沒有,此時一朝去職卻是意料之外。

     那夜他将自己入畫學以來的經曆思索一遍,隻覺得好壞的遭遇全不由自身做主。

    他隻希望接劉凱堂事的人,沒有前任的派頭,把這畫卷,叫作&ldquo春江曉景圖&rdquo,或喚作其他名目,設計完成,使自己的前途事業也有一番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