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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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華,大部都系朝中活動之所賜。

    畫官也如史官,把人民熙熙攘攘的情态表現于畫幅之中,即與史家以文字記載有過之無不及,隻有更為真切。

     後來徐承茵又從澹園處聽到蔡學士在算學裡訓辭的要旨。

    曆代各朝之均田無不驚動人戶,隻有本朝當今之方田,則沒有這毛病。

    所在戶口之田産全部原封未動。

    方田隻以最精密的方法測量田土,而各按地畝大小及肥瘠起課。

    起先還實施得沒有把握,現則有神宗朝的沈括,他已将由弧線弦徑計算畸零面積的方法編彙成書。

    如果上下同心照他的方法算去,賦役的分派至為公平,也真可以做到不加稅而國用自足的境界。

    此外冗官當然要除,冗兵也要裁。

    這些都是各學子的事業。

    這樣一來國家前途又在算學諸生的手掌中了。

     蔡攸在書學的訓辭,則從引用神宗皇帝的四言詩&ldquo五季失圖,狁孔熾&rdquo說起。

    他提及&ldquo狁&rdquo亦即是&ldquo猃狁&rdquo,也和古之&ldquo葷粥&rdquo同,總之就是北狄。

    至此他大聲疾呼地說出,這些都是蠻荒之野人,可是從五代以來都侵入長城以南了。

    現在很多人都謂朝廷向西夏及遼拓土。

    其實不過是光複故物,何嘗拓土? 三人将太師之長子、皇上之侍讀的訓辭綜合起來,即知道今日朝廷之所作為旨在富國強兵。

    這宗旨在軍備、财政、賦稅與學術諸方面看來都彼此相通。

    此一套既為當今天子所矚目,也為各學生立業之千載良機。

    原來學書、學畫和學算當初都非三人自家主意。

    現既如此,大家都是新法社稷之臣,也隻好就本業,奮勉用事了。

    這也就是三人中的長兄李功敏不斷規勸兩位學弟之至意。

     日子一久,徐承茵逐漸淡忘了畫筆和文筆間的等級差異。

    他知道自己寫的字并不算好;文墨與詩賦也沒有考上進士的把握。

    現在有機會舞弄各種畫筆總算也有一技之長。

    至于鄉人親戚一定不把繪圖當作正當事業,那他也無可奈何,這是當今皇上和朝廷的主意,這些人認為不對頭,讓他們到紫宸殿去争辯好了。

     學校畢業各人到不同的地方見習兩個月。

    徐承茵不争着去六部或各院局,而志願随着兩個雜流的同學去造船務,當時看來是很奇特的。

    此時今上皇帝有意描繪一幅汴京景物的打算已有人從宮裡透露出來。

    徐承茵想去看造船,一來由于兩年前從江南來汴京,路上看得很多船隻,好奇心動。

    本來各色船隻裝配不同。

    海船尖底,凡所有樓台桅杆都打造得極為堅固。

    行運河的平底船所有桅杆都準備随時拆卸,以便通過橋梁下之甕洞。

    除了專門裝貨的船用杉木造成固定的船篷外,很多内河船隻多用竹篾。

    可是客船又分官艙房艙,有的鋪上涼篷,屋頂蓋瓦,以防夏熱冬寒。

    更有特快飛船,兩頭鋪上劃槳平台,劃槳手即有十六人至二十人,槳長二十尺。

    這一切無畫帖可循,他希望将實物看到真切。

    二則他知道皇上有意描畫汴京,這界畫絕不能少。

    他自己對文人畫已經學得頗有頭緒,即山水、人物、鳥獸、花卉縱未臻上乘,也不比一般人差。

    唯獨屋木一項,自己覺得空虛,學校裡所講授的也有限。

    偏是宮室舟車橋梁彼此相通,它們也不能由一根曲線化作數段直線的随便将就,他很想就此用功修習一番。

     這兩個月的見習不能說是沒有收獲,可是仍與預期相去得至遠。

    清江口的造船務隻有一所官衙,并無廠房。

    鋸木煉鐵和造船的工匠無乃數千人。

    他們都在江邊及支流汊灣之處搭蓋茅棚作業容身。

    他們的妻室也在近處茅棚内每日以瓦罐送得湯水米飯。

    最奇怪的也沒有一個人能告訴承茵此中的指揮體系。

    兩個雜流畢業的同學則從分發到務的日子不見蹤影。

    他們隻假借這見習之名,各自返籍探親去了。

     經過一段摸索之後,徐承茵才領悟到這造船務的發号施令上下協同,并不按照官方職掌規則。

    衙門所管隻不過經理會計。

    制造打釘之事全靠員工間師兄師弟的關系。

    造船之訣竅無手本圖解可供傳閱,而全靠口頭講授和實場經驗。

    況且多數之造船師尚不識字,他們對外人詢問總抱着疑懼的态度。

    即是造船務裡的官員也不對上方派來的見習感到興趣。

    在這兩個月内,承茵經常處在不被衆人歡迎的環境裡。

     他也發覺了工匠之所着眼不在設計之奇妙,而在手藝之精緻。

    他親眼看到一個工匠和一個徒弟用大鋸鋸木,一來一往,将一根丈來多的方木,鋸成厚不逾寸的懸皮。

    當中如有任何差池,所鋸成之木闆就會一高一低,左右不能對稱。

    以後他又一再留心觀察,這些工匠從不遺誤。

    他隻能想象左邊的師兄右邊的師弟動作俨如一人。

    凡腳趾腳闆的定位,肩臂用力的程度和節奏,甚至身心呼息都要按成規擺布,他們都奉魯班為此行業的先師。

    在崇拜先師的時候即已在信仰之中産生紀律。

    紀律之延伸,則為協同之技巧。

    這種做法隻能在行動之中領會而不易口傳,也是他們幫内人之約規。

    怪不得他們對幫外人之啰唆詢問要感到不耐煩了。

     清江口所造都是内河船隻,看得多了,徐承茵已領悟到各船之不同,大概都在船舷之上。

    船半造成時從上向下看去,總像竹筍之剖面,不外一個長方形的槽盒,當中稍寬,内有數幅到十來幅的艙壁。

    造船也無所謂設計,隻是師徒相傳,各處尺寸大緻不能偏離比例的限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