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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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茵将明早的準備吩咐停當。

    陳進忠應和盧家仆人商量,彼此留神不要錯過了五更時光,給他預備洗面水和早點。

    書畫局去沁園巷不及一裡,步行不過一頓飯的辰光,隻是雨傘仍要準備妥帖,他也知道範翰笙并未堅持要他在天明前摸索就道,畢竟繪畫還沒有到那樣緊急的程度。

    他所謂眛爽到局,不過是一般不要怠慢的關注。

    照他書信上看來劉凱堂撤差,經過聖上宸斷,并且接差人也由禦前做主決定。

    此事來得突然,不知幕後有何蹊跷?所幸描畫汴京景物的差使并未受影響。

    還有接事人何叙,他也是畫學正,隻是他的名字還不見于經傳,也不知是何色人物。

    總之,此中還有不少的關鍵尚待研究。

     本來自五十年前王安石主持變法以來,畫圖即成了政争的工具。

    最重要的争端始自熙甯七年鄭俠作《流民圖》,他認為流民身無完衣,羸疾愁苦,全是新法所緻。

    他上的奏疏尚且稱:&ldquo觀臣之圖行臣之言,至于十日不雨即乞斬臣宣德門外。

    &rdquo因為這一幅掀動情緒之畫軸,配上了如是壯懷激烈的文字,即足以使一代改革者去職。

    據說王安石去職外放之日,京師果然大雨如注,結束了半年來的大幹旱。

    鄭俠又乘着這勝利,再作《正直君子邪曲小人事業圖迹》。

    其所以要分作兩軸進供禦覽,即是不要把好人與壞人連綴地畫在一起。

    這樣更嚴格地提出君子與小人間正邪之分和是非曲直了。

    及至今上宣揚&ldquo紹述&rdquo,即是要繼續父皇神宗和長兄哲宗的遺志,除了立奸黨碑,指斥鄭俠的傾倒黑白是非之外,也撤毀了景靈西宮裡司馬光等人繪像,又在翰林院壁上畫《春江曉景圖》以彰示再度與民更始的決心。

    本來畫學的成立,就有了以上政治背景。

     朝中一再宣揚&ldquo紹述&rdquo,不僅重新修訂曆史,也把繪畫當作一種重要的作業,又宣揚務實,今後凡事從虛心處着手。

    劉凱堂擔任主持以來,卻也真能照着這宗旨奉行不阿。

    徐承茵曾親耳聽到他向一個試補畫官的年輕人怒吼:&ldquo分明是你把棟梁畫歪了,托架和橫梁不相銜接,你就在這角落裡,添上一團雲彩來掩飾算數!&rdquo接着他又拉着這可憐蟲的耳朵逼着他向院裡層檐看去,一面仍在追問着:&ldquo你看有雲彩沒有?無緣無故一團雲霓會飛進這屋裡,在去地不及三十尺的檐邊出現!&rdquo 這也難怪,文人作畫向來就不負責任,這裡一道瀑布,那裡一股煙雲,隻要在圖紙上搪塞得過去,也無須顧得景物之真假。

    劉主持之實事求是由來有素,他雖任圖卷之主持,卻仍保留着一個将作監丞的名位。

    将作監主持營造之事,凡一檐一瓦,一棟一磚都要能上下左右前後銜接。

    根據此項嚴格要求所作之畫稱為&ldquo界畫&rdquo,注重當中一筆一畫之工細,最不為遷就所謂&ldquo詩中有畫,畫中有詩&rdquo的朦胧模糊。

     可是抓着一個試補官的耳朵是一回事,公開觸怒上層又是一回事。

    本來描畫汴京,最難避免當中妖冶女人的圖像。

    假使劉凱堂不要聲張,稍微畫出一個像趙香香或謝媚卿這樣的人物或乘轎或在庭屋之中&ldquo猶抱琵琶半遮面&rdquo作為代表,見者一看即知,又無人追問指摘也可以過得去了。

    唯獨劉凱堂偏要大聲呼叫:&ldquo整個東京城倒有三五萬倚門賣笑的婊子!要不把她們畫入圖中,又如何能讓後人知道畫卷所叙乃是大宋汴京,今日的開封府!&rdquo 這還不算。

    京城之内凡三五百步,總有軍巡鋪屋一所,一般每所有鋪兵五人,責在防止奸宄。

    城牆高處每隔若幹距離則有望火樓屯駐軍百餘人,也為治安所必需。

    劉凱堂也要在這方面做文章。

    他近日公開宣示:&ldquo如果這衆人耳聞目見之事态也不能畫入,又還要這鳥畫卷作甚!隻要我劉某人做主持,我就不容許這汴京景物的畫卷犯上了這麼多的禁忌,要處處提防規避,要在每一角度裡裁減掩飾!&rdquo 現在看來他之去職不可能與這言辭不慎無關。

     徐承茵之進入畫學,并非本人主意。

    他受業之後,發覺此中也别有天地,并非缺乏引人入勝之處。

    先說作畫的工具吧,已有這麼多的種類。

    一般學生所用尚不過常品;但是先生示範之筆墨顔料絹紙大都來自貢物。

    紙即有紙面光滑的和質地堅實的不同,也有吸水多和吸水少的區别。

    絲絹之作為繪圖之用,更有十來種門類。

    所用之筆尤其是萬别千差,有的粗大而具拖把型;也有的韌而細如鋼針。

    以往他隻知宣城出紙,現在才知道特級紫毫筆亦出自宣城。

    宮城之内所用的最上品尚有由豪豬之毛千百根抽一造成,怪不得最是犀利。

    有了這千般百樣的工具,又加以所用顔料如藤黃瀝青也具有深淺濃淡之不同,又帶着各處産地之名牌,怪不得作起畫來最能表現樓台山川之結構和當中形貌的差别了。

     及至臨畫花卉竹木,先生的解釋更增加了徐承茵對習畫的興趣。

    學中的劉老師&mdash&mdash這不是劉凱堂,而是另一位畫學正&mdash&mdash講松樹,他就說:&ldquo你看這松樹,不要想它是一道彎曲之線,其實每株之輪廓無不由三五根至十來根的短而粗的直線組成。

    古人稱&lsquo蒼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