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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耿大先生則不然,他一聲不響,關于兒子,他一字不提。他不哭,也不說話,隻是夜裡不睡覺,靜靜的坐着,往往一坐坐個通宵。他的面前站着一根蠟燭,他的身邊放着一本書。那書他從來沒有看過,隻是在那燭光裡邊一夜一夜的陪着他。

    兒子剛走的時候,他想他不久就回來了,用不着挂心的。他一看兒子的母親在哭,他就說:&ldquo婦人女子眼淚忒多。&rdquo所以當兒子來信要錢的時候,他不但沒有給寄錢去,反而寫信告訴他說,要回來,就回來,必是自有主張,此後也就不要給家來信了,關裡關外的通信,若給人家曉得了,有關身家性命。父親是用這種方法要挾兒子,使他早點回來。誰知兒子看了這信,就從此不往家裡寫信了。

    無音無信的過了三年,雖然這之中的傳聞他也都聽到了,但是越聽越壞,還不如不聽的好。不聽倒還死心塌地,就和像未曾有過這樣的一個兒子似的。可是偏聽得見的,隻能聽見,又不能證實,就如隐約欲斷的琴音,往往更耐人追索&hellip&hellip

    耿大先生為了忘卻這件事情,他已經養成了一個習慣,就是夜裡不願意睡覺,願意坐着。

    他夜裡坐了三年,竟把頭發坐白了。

    開初有的親戚朋友來,還問他大少爺有信沒有,到後來竟問也沒有人敢問了。人一問他,他就說:

    &ldquo他們的事情,少管為妙。&rdquo

    人家也就曉得耿大先生避免着再提到兒子。家裡的人更沒有人敢提到大少爺。大少爺住過的那房子的門鎖着,那裡邊鴉雀無聲,灰塵都已經滿了。太陽晃在窗子的玻璃上,那玻璃都可以照人了,好像水銀鏡子似的。因為玻璃的背後已經挂了一層灰秃秃的塵土。把臉貼在玻璃上往裡邊看,才能看到裡邊的那些東西,床、書架、書桌等類,但也看不十分清楚。因為玻璃上塵土的關系,也都變得影影綽綽的。

    這個窗沒有人敢往裡看,也就是老管事的記性很不好,挨了不知多少次的耿大先生的瞪眼,他有時一早一晚還偷偷摸摸的往裡看。

    因為在老管事的感覺裡,這大少爺的走掉,總覺得是鳳去樓空,或者是凄涼的家敗人亡的感覺。

    眼看着大少爺一走,全家都散心了。到吃飯的時候,桌子擺着碗筷,空空的擺着,沒有人來吃飯。到睡覺的時候,不睡覺,通夜通夜的上房裡點着燈。家裡油鹽醬醋沒有人檢點,老廚子偷油、偷鹽,并且拿着小口袋從米缸裡往外灌米。送柴的來了,沒有人過數;送糧的來了,沒有人點糧。柴來了就往大廪上一扔,糧來了,就往倉子裡一倒,夠數不夠數,沒有人曉得。

    院牆倒了,用一排麥稈附上;房子漏了雨,拿一塊磚頭壓上。一切都是往敗壞的路上走。一切的光輝生氣随着大少爺的出走失去了。

    老管事的一看到這裡,就覺得好像家敗人亡了似的,默默的心中起着悲哀。

    因為是上一代他也看見了,并且一點也沒有忘記,那就是耿大先生的父親在世的時候那種兢兢業業的,現在都哪裡去了,現在好像是就要煙消雲散了。

    他越看越不像樣,也就越要看,他覺得上屋裡沒人,他就跷着腳尖,把頭蓋頂在那大少爺的房子的玻璃窗上,往裡看着。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要看什麼,好像是在憑吊。

    其餘的家裡的孩子,誰也不敢提到哥哥,誰要一提到哥哥,父親就用眼睛瞪着他們。或者是正在吃飯,或者是正在玩着,若一提到哥哥,父親就說:

    &ldquo去吧,去一邊玩去吧。&rdquo

    耿大先生整天不大說話。他的眼睛是灰色的,他在屋子裡坐着,他就直直的望着牆壁。他在院子裡站着,他就把眼睛望着天邊。他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觀察,把嘴再緊緊的閉着,好像他的嘴裡邊已經咬住了一種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