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但是現在耿大先生早已經病了，有的時候清醒，有的時候則昏昏沉沉的睡着。

    那就是今年陰曆十二月裡，他聽到兒子大概是死了的消息。

    這消息是本街上兒子的從前的一個同學那裡傳出來的。

    正是這些時候，&ldquo滿洲國&rdquo的報紙上大加宣傳說是中國要内戰了，不打日本了，說是某某軍隊竟把某某軍隊一夥給殺光了，說是連軍人的家屬連婦人帶小孩都給殺光了。

    這些宣傳，日本一點也不出于好心。為什麼知道他不是出于好心呢？因為下邊緊接着就說，還是&ldquo滿洲國&rdquo好，國泰民安，趕快的不要對你們的祖國懷着希望。

    耿大先生一看，耿大先生就看出這又在造謠生事了。

    耿大先生每天看報的，雖然他不相信，但也留心着，反正沒有事做，就拿着報紙當消遣。有一天報上畫着些小人，旁邊注着字：&ldquo自相殘殺。&rdquo另外還有一張畫，畫的是日本人，手裡拉着&ldquo滿洲國&rdquo的人，向前大步的走去，旁邊寫着：&ldquo日滿提攜&rdquo。

    耿大先生看完了報說：

    &ldquo小日本是亡不了中國的，小日本無恥。&rdquo

    有一天，耿大先生正在吃飯。客廳裡邊來了一個青年人在說話，說話的聲音不大，說了一會就走了。他也絕沒想到客廳中有人。

    耿太太也正在吃飯，知道客廳裡來了客人，過去就沒有回來，飯也沒有吃。

    到了晚上，全家都知道了，就是瞞着耿大先生一個人不知道。大少爺在外邊當兵打仗死了。

    老管事的打着燈籠到廟上去燒香去了，回來把胡子都哭濕了，他說：&ldquo年輕輕的，那孩子不是那短命的，規矩禮法，溫文爾雅&hellip&hellip&rdquo

    戴着大皮帽子的家裡的長工，翻來複去的說：

    &ldquo奇怪，奇怪。當兵的是窮人當的，像大少爺這身分為啥去當兵的？&rdquo

    另外一個長工就說：

    &ldquo打日本罷啦！&rdquo

    長工們是在夥房裡講着。夥房裡的鍋台上點起小煤油燈來，燈上沒有燈罩，所以從火苗上往上升着黑煙。大鍋裡邊煮着豬食，咕噜咕噜的，從鍋沿邊往上升着白汽，白汽升到房梁上，而後結成很大的水點滴下來。除了他們談論大少爺的說話聲之外，水點也在啪嗒啪嗒的落着。

    耿太太在上屋自己的卧房裡哭了好一陣，而後拿着三炷香到房檐頭上去跪着念《金剛經》。當她走過來的時候，那香火在黑暗裡一東一西的邁着步，而後在房檐頭上那紅紅的小點停住了。

    老管事的好像哨兵似的給耿太太守衛着，說大先生沒有出來。于是耿太太才喃喃的念起經來。一邊念着經，一邊哭着，哭了一會，忘記了把聲音漸漸的放大起來，老管事的在一旁說：

    &ldquo小心大先生聽見，小點聲吧。&rdquo

    耿太太又勉強着把哭聲收回去，以緻那喉嚨裡邊像有什麼在橫着似的，時時起着咯咯的響聲。

    把經念完了，耿太太昏迷迷的往屋裡走，哪想到大先生就在玻璃窗裡邊站着。她想這事情的原委已經被他看破，所以當他一問：&ldquo你在做什麼？&rdquo她就把實況說了出來：

    &ldquo咱們的孩子被中國人打死了。&rdquo

    耿大先生說：

    &ldquo胡說。&rdquo

    于是，拿起這些日子所有的報紙來，看了半夜，滿紙都是日本人的挑撥離間，卻看不出中國人會打中國人來。

    直到雞叫天明，耿大先生伏在案上，枕着那些報紙，忽然做了一夢。

    在夢中，他的兒子并沒有死，而是做了抗日英雄，帶着千軍萬馬，從中國殺向&ldquo滿洲國&rdquo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