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盛會集名花都沉欲海 寒宵吊瘦月忽起疑雲

關燈
道:&ldquo我先到樓上的時候,他們的聽差搖着手,不讓我過去,周先生的房門也關着。

    後來周先生出來了,陪着那個小姐,樓上樓下,到處一看,那個小姐身上真香,過去了許久,還聞到她身上那股子香味。

    &rdquo玉子道:&ldquo穿了什麼衣服?&rdquo竹子道:&ldquo你别忙,她就會出來的,你在門口待一會兒,就看到了。

    &rdquo說着話時,見那汽車夫已經開着車子掉過頭來。

     一陣笑聲,周秀峰陪着一個女子出來,玉子連忙向門框後一縮,微微地将頭伸出來一點,看她是個什麼美樣子。

    那衣服的樣子,說不上來是中式還是洋式,不過腰身是細條條兒的,袖子又小又短,把手胳膊全露在外面。

    衣服的顔色,紅裡面透着微黃,在陽光下面,倒照得有些金光閃閃的。

    她那頭發,像那樓下的牡丹花似的,簇擁着堆起來,在鬓下壓着一大朵紅色的大絹花。

    臉子隔得路遠,看不十分清楚。

    但見她伸着手,笑嘻嘻地和周秀峰一握,然後上車去了。

    車開着去了老遠,周秀峰還在門口望着。

     玉子一陣心裡難受,立刻轉回屋子裡來。

    竹子跟到屋子裡作笑問道:&ldquo姐姐,你看人家不美嗎?&rdquo玉子向炕上一坐,兩手一揚道:&ldquo哼,美什麼?不過有錢,衣服穿得好罷了。

    &rdquo說畢,又将嘴一撇。

    竹子道:&ldquo聽說她家真有錢,說是有好幾百萬呢。

    &rdquo玉子道:&ldquo幾千萬也不關我什麼事,提她做什麼?&rdquo竹子見姐姐有些不高興的樣子,她怕碰釘子,轉身就向外走去。

    玉子道:&ldquo忙什麼,我還有話和你說呀。

    &rdquo竹子一面走進來,一面笑道:&ldquo我怕你生氣,我不敢在你面前待着。

    &rdquo玉子笑道:&ldquo真是廢話,你好好地告訴我,那個時髦女的,在周先生屋子裡說了些什麼?&rdquo竹子道:&ldquo人家是個小姐,怎麼叫人家時髦女的,這可是個新鮮名兒。

    &rdquo玉子道:&ldquo什麼大姐小姐?你在她家當過下人,掙過她多少錢一個月?&rdquo竹子道:&ldquo我說你在生氣,我不願意和着你說不是。

    &rdquo說畢,轉身就要走,玉子連忙伸手一把拉住,笑道:&ldquo我不生氣了,你說,她坐在周先生屋子裡是怎麼一個樣子,你說了,我再給你三大枚。

    &rdquo竹子笑道:&ldquo今天你待我很不錯,我得實說,我到周先生樓上去的時候,看到那個小姐不是,叫什麼呀,我說不上。

    &rdquo玉子笑道:&ldquo管她叫什麼都成,你說吧,怎麼樣呢?&rdquo竹子道:&ldquo她坐在周先生床上,周先生坐在椅子上,周先生對面望着她直樂。

    我聽到她說了一句,說是這屋子收拾得很幹淨,被單衣服,都是誰洗呢?&rdquo玉子插嘴問道:&ldquo周先生怎麼說?他說是送到咱們家來洗的嗎?&rdquo竹子道:&ldquo沒有,周先生說是送到洗衣房裡去洗的。

    &rdquo玉子點點頭道:&ldquo這倒是對,那女的又談了些什麼呢?&rdquo竹子道:&ldquo沒說什麼了。

    她一回頭看到了我,就問周先生,這裡還有人帶着家眷住嗎?周先生看見了我,就說是街坊,他說着,假意出來叫聽差在樓口上招了招手,叫我下來,又給了五大枚,叫我回來别對你說。

    往後我下了樓,他兩個人也就出來了。

    &rdquo 玉子聽了這話,許久作聲不得,在身上無精打采掏了三個大銅子,交給竹子,用手一揮道:&ldquo你出去買東西吃吧。

    我腦袋暈,要躺一會兒了。

    &rdquo竹子道:&ldquo你是聽着心裡難受吧,我去給你打聽打聽,那小姐和周先生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rdquo玉子一瞪眼,低聲罵道:&ldquo别胡說了,你多大一點兒年紀,知道什麼叫難受不難受。

    千萬不去瞎打聽,讓人家知道了,可是笑話,我倒沒什麼,人家會說你是小妖精的。

    &rdquo竹子聽到姐姐如此說了,以為真是一件害臊的事,就不敢再說打聽了。

    今天兩面受賄賂,得着不少的銅子,這就可以大大地去買吃的了。

    竹子去後,玉子一人橫躺在炕上,心裡想着,像他們在大學堂裡當先生的人,有兩個女朋友來往,這年頭很不算什麼。

    可是照着今天的情形,就很可疑了,幹嗎不讓竹子回來告訴我呢?這樣看起來,有錢的人還是和有錢的人在一起,不會和咱們談得上的,既是談不上,我就别癡心妄想了。

    自己一個人在屋悶想了一陣,究竟也得不着一個結論,可以疑心是周秀峰的至好朋友,也可以疑心是周秀峰的平常朋友。

    本打算在院子裡看看周秀峰的顔色,倒是比平常怎樣,然而他的樓窗,今天是始終沒有打開,仿佛他也就不在家,心裡一個疙瘩,也隻好老讓它拴着。

     到了晚上,這樣秋深的時候,燈火一亮,院子裡各家人家都緊緊地關了屋門,院子裡的人聲自然漸漸沉寂下來了。

    玉子在屋子裡吃過了晚飯,一人卻開了屋門,到屋子外面來站了兩三次,擡頭看看對面的樓窗,始終是關閉的,似乎周秀峰還沒有回來。

    然而窗戶雖沒有打開,屋子裡的電燈卻是亮的,起初還疑心是偶然沒有熄了電燈,但是不多大一會兒工夫,屋子裡卻有一種吟哦之聲發出來,不過那吟哦之聲,叽裡咕噜,很像是外國話,很不易懂,這當然是周秀峰一人在屋子裡尋樂,絕不是别人能在他屋子裡發出這種聲音的。

    玉子故意高聲道:&ldquo竹子,你出來瞧瞧,今天的月亮多麼好哇。

    &rdquo竹子聽說,真個一躍一跳地跑了出來。

    擡頭一看,隻見一片蔚藍色的天光,披着幾塊棉絮似的白雲,另外一鈎月亮,像一把銀梳子似的懸在天上,照着地上,微微有些昏黃的顔色。

    竹子道:&ldquo你這是什麼話,不過有些月亮影子,你怎麼倒說是好看呢?&rdquo玉子道:&ldquo也不一定要圓月亮才好看,缺的,半邊的,隻要有月亮,就很好看。

    &rdquo竹子道:&ldquo我不瞧,你說好看,你就去看到天亮吧。

    &rdquo說畢,她就跑進屋子去了。

     玉子究竟是把這月亮看得有興趣,一個人站在院子裡,依然徘徊不走。

    心裡想着,剛才高聲說了兩句,周秀峰在屋子裡,當然是聽見。

    那麼,這個無線電報打了去,五分鐘之内,無論如何,是應該有回電到來的。

    她如此想着,因之壓着腳步,輕輕地,慢慢地,一步一步,在月下走着,走兩步,擡頭對窗戶上看看,靜等着周秀峰一種表示。

    設若他有什麼表示,這就可以斷言,白天那個坐汽車的女子,不過是他的平常朋友,決計沒有什麼關系的。

    不料她心裡如此想着,事實卻是相反,周秀峰依然是緊閉了窗門,隻管在屋子裡哩哩地唱着英文歌,對于窗子外這一個候信兒的人,始終不曾理會。

    玉子想,往常這窗戶門不到夜深不關,縱然關着,隻要我在院子裡有一點響動,他就把窗戶開了。

    今天為什麼我這樣大聲嚷着都不理呢,這絕不能說是沒有緣故的了。

     玉子一人想着,盡管在院子裡徘徊,擡頭看着天上那半鈎瘦月冷清清地懸在蔚藍色的天上,旁邊并沒有什麼星光陪着,更顯出這月亮是清瘦的,自己的人影子,模糊不清半斜着躺在地上。

    回顧院子裡沒有人,就剩自己和這個影子,也就說不出來是如何清冷了。

    正在她這樣徘徊不定之際,忽然有一陣嬉笑的聲音打破了沉寂的空氣。

    這聲浪震破沉寂的空氣,非同等閑,實在是由半空裡傳出的,原來樓窗戶已經開了半扇,是哪裡發出來的聲音呢。

    玉子聽到這聲音之後,立刻就停住了腳,偏着頭,仔細去聽那窗戶裡發出來的聲音。

    然而聽了許久,大體可分出來是一男一女在喁喁細語,偶然就帶一點笑聲。

    究竟說的是些什麼?笑的是些什麼?卻聽不出來,這不用疑惑了,女的一定是那位黃小姐,她白天來了,晚晌有什麼不能來?新式女子,就不分什麼日夜的,隻要是願意到的地方,白天可以去,夜晚也可以去。

    今天白天,她既然來着,這不是她是誰呢,這也很容易證明,隻要到大門外去看看,是不是停有一輛汽車,這件事就明白了。

    但是這個時候,街門已經關閉了,若是自己偷偷地去把街門打開,驚動了院子裡的人,那還了得。

    不過也許大門沒關,碰巧可以看上一看,于是自己慢慢地走到大門口來,然而大門是緊關着,還上了門闩了,這是不容易打開的,于是輕輕地移着步子,又走了回來。

     在她走回來的時候,到了樓窗下,又不禁心裡再拴上一個疙瘩,原來那打開的半扇窗戶,現在又關上了,若說他們是無心的,窗子開着,為什麼要關上?若說他們是有心的,樓上的窗子,開也好,關也好,樓下人反正是看不見裡面。

    不過最奇怪的,偏是在自己這一移步之間,這窗子就關了,這倒好像是正對着自己而發。

    那麼,自己在院子裡徘徊,樓上人也是偷着看見的了。

    你們隻管偷看,這在我家裡,我愛怎樣走就怎樣走,誰管得着。

    想到這裡,禁不住又是擡頭一望,隻在這一望之間,恰是緩了一分就太遲,快了一分又太早,不遲不早,正好看到兩個人影子緊緊地在一處,映在窗子上。

    因為窗子裡已垂下了紗幔,這人影子被電燈射在窗紗上,更是顯明了,不過這影子,被窗紗的紋抖亂了,分不出來是男是女,而且這一雙人影子,一閃就不見了,時間極短,也不讓人去仔細鑒定,隻好成個疑案了。

    因之退後兩步,對着那窗戶隻管出神,以為那一雙影子,若再出現,一定要看個仔細。

    但是那影子,絕對不出來了,不但那人影子不出來,而且喁喁笑語的聲音,也絕對沒有了。

     呆立了許久,反而覺得這院子裡靜悄悄的,那天上的月亮四周,一陣子的工夫,竟鋪上許多松軟成片的白雲。

    雲很快地移動着,在月亮下面走,那半輪瘦月極像一個冰梭子,在那裡織棉絮團子,那麼越走越快,也越來越厚,那月亮慢慢地看不見了,隻剩雲堆裡一團白光了。

    雲厚了,天陰了,同時院子裡的寒氣也覺突然加重,兩隻腳上漸漸地有一陣涼氣,由下向上侵襲着。

    于是退了幾步,退到自己卧室外的窗戶邊,斜斜靠着窗台,眼望着天上,心想,剛才的月亮那樣子光亮,夜景多好,不大的工夫,月亮就埋藏起來了,夜色也就大大地變動了。

    玉子心裡想着,天下的事,不就是這樣難說嗎?剛才還是好好的天氣,月亮那樣光明,現在天陰了,月亮也隐藏起來了,人生在世,不和這月亮一樣嗎?現在我算看透人心了,窮人還是和窮人在一處,不必高攀了;闊人娶窮人家女子做姨太太的,還可以找得着。

    真說闊人和窮人結親的,哪裡看到過呢!我以前真有些癡心妄想了,這月亮似乎也有點害臊,怕見人,我想月亮在天上照着地下,什麼事她也看得見,我才該害羞呢。

     她一人在此靜靜地想着,一陣大風由天空過去,将屋前屋後的樹木刮得呼呼作響,對面樓上未加拴系的幾扇樓窗,一齊掀了開來。

    陳大娘在屋子裡嚷道:&ldquo你這孩子發了什麼傻勁,這樣涼,你還在外面站個什麼勁兒。

    &rdquo玉子也覺這寒風由袖子裡向身上鑽了去,很是難受,就慢慢地推着門,走進屋子裡。

    陳大娘一看她的臉上,都讓風刮得雪白,連那嘴唇也變成紫色。

    陳大娘道:&ldquo你這是做什麼?好好兒的,在外面吹得臉上這樣慘白。

    &rdquo玉子淡笑道:&ldquo我看月亮。

    &rdquo陳大娘笑道:&ldquo你也想學那些有錢的人一樣,鬧個什麼賞花賞月嗎?人家知道,真會說咱們窮瘋了心了。

    &rdquo玉子也不去和母親辯解,悄悄地上着炕,就躺下了,然而她心裡有事,哪裡睡得着。

    全院子裡人都睡了,屋子裡的燈也滅了,四周靜悄悄的。

    但是仔細向外聽時,覺得那對面樓上有一種喁喁的細語聲,由空氣中傳出來,當大風過去的時候,那聲音格外可聽。

    窮人沒有别的勝似富人,然而這睡覺一件事,卻是比富人早得多,所以玉子上了炕許久的時候,其實還不過是十二點鐘。

     當樓上的鐘聲當當敲過了十二點的時候,接着便聽那樓上有人大聲說話,跟着門外軋軋的一陣汽車聲響,由近而遠。

    然後那樓窗内,發出歌聲了,歌唱的是什麼,不大明白,但是聽那聲音,自是很歡悅的樣子,這一定是周秀峰送客而後,樂得唱起歌來了。

    半夜裡唱歌,在周秀峰那邊,真是不易見的事。

    今天晚上,我是這樣掃興,他倒是這樣高興,也許他知道我在院子裡聽過他們說話,他故意唱歌來氣我的。

    這樣看起來,男子們是最狠心不過的,他棄了那個人不算,還要把一頓氣給那個人受呢。

    她在這裡正作此想,恰好是那邊的歌聲牽連着不斷,仿佛之間,聽到歌詞裡面有這樣兩句,&ldquo妹妹,我愛你,我愛你!&rdquo玉子聽到,心裡難過,已是不能安心躺着了,便坐了起來,爬到窗子邊,将窗紙挖了一個小窟窿,向外張望。

    但是所看到的,隻是對面電燈光所映照的那一扇樓窗,并沒有别的什麼。

    張望了許久,自己也覺得無甚趣味,依然躺下,頭一靠了枕頭,就思潮亂湧起來:由當初認識周秀峰想起,想到最近為止,一會兒覺得可喜,一會兒又覺得可悲,想得的結果,是做了幾個月的幻夢。

    現在明白了,做一場夢也不要緊,然而和周秀峰同遊幾次,自己已覺得是他的人,而今被人抛棄,也可羞哩。

    想到這裡,陳大娘從夢中驚醒,昂了頭在外問道:&ldquo孩子,怎麼樣,怎麼樣?你做夢了?&rdquo玉子道:&ldquo我不怎樣。

    &rdquo陳大娘道:&ldquo你為什麼哭起來了呢?你聽,你說話還帶着哭音呢。

    &rdquo正是: 本無好夢留人睡,卻有癡人做夢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