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盛會集名花都沉欲海 寒宵吊瘦月忽起疑雲

關燈
情時興,總要有一個人開端,若是都以為開端怕人家罵成怪物,那麼,這件事就不會時興了。

    &rdquo黃麗華笑道:&ldquo你這話也對,我看見外國女人,鞋帶子要扣不上的時候,都是以請男朋友替她扣上一扣,若是在中國呢,這事不見得準成吧。

    &rdquo說着,眼皮一撩,向周秀峰一笑。

    周秀峰眼珠向下一沉,便看見她伸出來的那隻右腳,正有一條鞋帶子搭在腳背上,不曾扣住。

    心想這話可不能搭腔,要不然,我得蹲下身子去,給她扣上這一條鞋帶,未免太難為了,于是笑着站起身來說道:&ldquo有閑話明天說吧,我們應該赴會了。

    這種好宴會,我們隻宜早到,不宜遲到呀!&rdquo他站了起來,就不肯坐下去,邊笑着,就是要走不走樣子。

     黃麗華心想,這個書呆子,太老實了,我給了他這樣一個好機會,讓他進身,委是不懂,沒有法子,隻得自己将皮鞋帶子扣上。

    扣好了,站将起來,笑道:&ldquo要走就走吧,你可學點兒西歐派,暫時保護我一點,因為我今天這皮鞋,後跟格外高,不論哪個時候,都可能摔上一跤呢。

    &rdquo說着話走起路來,身子就扭了兩扭。

    周秀峰笑道:&ldquo保護人,這當然是義不容辭的,那我就在前面開道吧。

    &rdquo于是走在黃麗華前面,向樓下而來。

     黃麗華真不解這位周先生是怎麼回事,越告訴他法子,他竟越是不得其門而入,笑着在後面道:&ldquo你别走得那麼快呀,那樣走,倒真會把我走摔了。

    &rdquo周秀峰隻是笑,一路同出了洋樓,直到上了汽車,二人才同坐在一處。

    黃麗華對他一笑道:&ldquo你這種忠厚人,應該多參與些盛大的交際宴會。

    &rdquo周秀峰道:&ldquo你的忠告,我是應當容納的,不過你說我是忠厚人,我不大願意接受,因為忠厚乃無用之别名。

    &rdquo黃麗華笑着将頭一偏,幾乎枕在&ldquo人家&rdquo的肩上,拖着聲音道:&ldquo你自己說,是不是忠厚人呢?但是忠厚的人,我是最相信不過的。

    &rdquo說時,汽車開行之間,突然轉個彎,車身一側,黃麗華的頭真個枕着周秀峰的肩膀了。

    周秀峰這一下子,真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笑着對黃麗華道:&ldquo到會場裡我有不知道的事情,你得點撥點撥我呀。

    &rdquo她也不知如何說是好,隻管笑,汽車到了&ldquo美化同樂會&rdquo的會場。

     這會場設在一所歐風俱樂部裡,這裡原是一幢舊府邸,歐西回國的留學生們,學工業的也好,學生物的也好,現在都做了官,因之大家都有錢,就湊錢買下了這所府邸作俱樂部。

    &ldquo美化同樂會&rdquo正是這俱樂部人員一種高尚的集會,這時西裝革履的男子和袒胸露臂的女子,一對一對地向裡面走,熱鬧極了。

    這會裡的大廳,已經陳設得花團錦簇,音樂台上奏着西樂,靜等着跳舞。

    東西兩邊的小客廳,隻聽到一片轟轟的笑語聲,由裡面傳将出來。

    走到客廳門口,先是一陣透骨的香味,陣陣逼人而來,原來這正是女士們身上的胭脂、花粉香,以及先生們頭上的擦發香水香,手絹上的香精香。

    及至走到客廳裡面,卻見高低大小的椅子上,人都坐滿了,坐不下的,就在人群中徘徊。

     黃麗華一進來,人家知道她是著名華僑的女兒,在交際界裡,是極會用錢的,大家隻在她用錢這一層上,早引起了充分的注意。

    現在她一進來,在客廳裡坐着的人,十之八九都站立起來。

    那些不打算站立起來的,看到大家站起也不好意思還坐着,自然也站起來了。

    大家的目光,首先注視的,自然是黃小姐,其次便是周秀峰。

    不料黃小姐今天所攜帶來的伴侶,卻是這一位:周秀峰是個留英學生。

    這英國的博士,不能像美國那樣容易到手,所以他雖不是博士,在學術界裡,地位卻不怎樣低下,而且他在報紙副刊方面,常常發表洋洋大著。

    他的著作,由中國舊文藝蛻化,加着老詩哲拜倫、新詩哲泰戈爾的意味,創立一種新體格。

    因之他的著作,很受一部分人歡迎,這&lsquo周秀峰&rsquo三個字,自然也就印到人家腦筋裡去了。

    這會裡既然有不少的學術界人物,也就有不少的人認得他。

     固然,外面早有傳說,說周先生和黃小姐發生了戀愛,但是并沒有得着事實的證明。

    今天周先生和黃小姐并肩而來,這是把友誼的程度完全公開起來,于是男的羨慕周秀峰做了富翁之婿,女的羨慕黃麗華做了詩人之妻,所有的目光,都射到他倆身上。

    周秀峰對此,還不免有點難為情,黃麗華卻甚是得意,表示她也一腳踏進了學術之門。

    招待上前來,請他二人坐下。

    這裡完全是歐美風味,當然是男女無界限的,加之中國人自有中國人的傳統習慣,男女之間,終不能像歐美人那樣,在交際場中,奉女人為神聖,比較随便些,所以這個&ldquo美化同樂會&rdquo,是有歐美男女交際公開之樂,而無男女虛僞禮節之嫌的,可說真得兩性調和之趣。

     周秀峰一坐下來,左邊沙發上,是位化妝有名的董小姐,左邊小椅上,是位善于跳舞的李太太,她們都是歐化的裝束,在可能的範圍内,盡量地露出肉體來。

    天下事就是這樣矛盾,屋子裡既有了暖氣管,足見大家是怕冷,可是左邊的這位董小姐,身上穿了米色薄綢的西式背心,胸前雙峰微凸,兩隻光胳臂,連兩脅都露在外面。

    她偏是手上拿着一柄軟毛羽扇,一扇一扇,這扇子很長,她直将手臂壓在周秀峰的椅靠上,向懷裡扇。

    周秀峰便是不回過頭去,這一種肉感,直送到眼簾,況且那羽扇上的長毛,不時地拂了過來,正可擾亂他的視線。

    羽扇雖是一種裝飾品,然而它既是在空氣裡搖擺着,自然有風,這風微微地吹來,自然把小姐們身上的香氣傳遞到最近的一個人,周秀峰于是陶醉了。

     回國的留學生,常是分着兩派。

    一派看透了外洋的習慣,總不如中國那樣敦厚,而且覺得外國人也不過如此,我是留過學的人了,不應當跟着國裡的人,胡亂模仿皮毛,因之,回國以後,一切都恢複中國人原狀,所以許多名教授們,一年不露一回西裝。

    還有一派就處處要表示他留過學,異于平常的中國人。

    換言之,由德國回來的,變了德國人;由美國回來的,變了美國人。

    周秀峰的脾氣,大概是屬于前者的,不過還沒走到極端罷了,因此,他對于沒有出洋的女子,裝束那樣歐化,覺得是躐等的盲從,非常不贊成。

    不過今天到了&ldquo美化同樂會&rdquo,看了這些洋化的太太小姐們,覺得她們自也有她們好看之處,尤其是這位董小姐,歐化得太好。

     當他如此陶醉在群香國裡的時候,卻有一個西裝男子老遠地笑着過來,這不是别人,正是從前介紹他和黃麗華認識的劉子厚。

    因笑着站起來,和劉子厚握了握手。

    劉子厚笑道:&ldquo你現在出門,不是一個孤獨者了,你當怎樣感謝我呢?&rdquo周秀峰這實在也沒有什麼可說的,笑了笑道:&ldquo太太沒來嗎?&rdquo劉子厚道:&ldquo我們是秤不離錘,公不離婆,哪有不來之理,她在那邊客廳裡呢。

    &rdquo于是二人同在沙發上坐下,那董小姐把羽扇上的長毛拂了拂臉,對着劉子厚似點頭不點頭的樣子,下巴動了動,眼珠轉了轉,接着便是一個微笑。

     劉子厚道:&ldquo好久沒有見董小姐了,我聽見一個消息,說是這個月董小姐就要&lsquo麥累&rsquo了,真的嗎?我們又得叨光一杯喜酒呀。

    &rdquo董小姐眼睛一眯,笑道:&ldquo誰說的,還不一定呢。

    &rdquo劉子厚道:&ldquo那位張先生今天來了沒有?介紹我們見見吧。

    &rdquo董小姐對于他這一問,也不答複,也不默然,卻向着個穿西服的青年用嘴一努。

    周秀峰看那青年時,黃黃的臉,長得并不怎麼英俊,倒是西服的料子極為講究,手上帶着一個大鑽石戒指,他正用手端着一隻玻璃杯子喝汽水,所以那個鑽石戒指,精光燦燦。

    可以看見,他一見董小姐向他努嘴,已知道是介紹之意,便放了杯子,向劉子厚面前走來,伸着手和劉子厚握手,董小姐這才站起來介紹着道:&ldquo這是密斯脫張,這是劉子厚先生。

    &rdquo一個叫密斯脫,一個叫先生,這裡面自然分别含着親熱與恭敬的兩種意思。

     那位張君聽說是劉子厚,将手竭力地握着,表示他那誠懇的樣子,因道:&ldquo我早聽密斯董提到劉先生了。

    &rdquo周秀峰聽他說話的口音,夾着不少的福建腔,自然是個福建人。

    接着劉子厚又替他介紹,周秀峰便問:&ldquo張君貴處哪裡?&rdquo他笑道:&ldquo原籍是福建,不過從小就在星洲長大的。

    &rdquo華僑對新加坡,向來都稱星洲的,這樣看起來,他一定是個有錢的華僑。

    華僑的子弟回祖國來讀書或遊曆,别的不敢說他有什麼成就,但是必定可以找到一個極時髦而又極漂亮的女人,這女人總是心悅誠服地嫁他,不問他已娶未娶,隻要他口裡表示,不曾娶妻就行了。

    周秀峰這回子看了張君,心裡仿佛感觸很深,便将劉子厚拉到一邊,笑問道:&ldquo董小姐眼界很高,向來把時髦青年都不大看在眼裡,這次怎麼突然嫁了姓張的?&rdquo劉子厚笑道:&ldquo姓張的也很時髦呀,不過皮膚黑一點罷了。

    你要知道董女士的生活程度很高,不找一個有錢的先生,她的生活是解決不了的。

    這張君的财産,除了在南洋的不算,巴黎、倫敦、紐約,都置有很好的房屋。

    她醉心于遊曆外洋的夢,不但可以達到,而且可以在外國住家了,這是她多麼稱心如意的事哩。

    &rdquo周秀峰道:&ldquo唉,女子總是這樣抱拜金主義的。

    &rdquo劉子厚道:&ldquo那也不盡然吧,我們面前,就有一位不是抱拜金主義的,你大概能知道是誰。

    &rdquo周秀峰明知道他說的是黃麗華,就笑而不答。

     本來人到了這個地方,所看見的,都是男如蝴蝶女如花,大家洗盡了愁容,團在一處說笑。

    過了一會兒,隻聽到一陣鈴響,便是開會了。

    會場設在舞廳,男男女女一對一對地踏進舞場,還是成雙地坐着。

    有少數是不成雙的,也是一個男的,故意傍着一個女的坐了。

    凡是同樂會裡,少不得先有一番鋼琴獨奏,先敷衍幾場,接着便是跳舞了。

    這些在會的女郎,大多半是能舞蹈的,所以過去了一班,又是一班,有幾個人合舞的,也有單人舞的,各盡其妙。

    近代的舞蹈,第一個條件,就是要露出兩隻腿,腿越露得多,越是時髦;第二個條件,便是露着手臂與胸脯,自然也是越露得多越好。

    因之這天在場的諸舞蹈女士,都是盡量在台上露出色相來。

    黃麗華在過去的一次同樂會中,也曾跳過馬來人的土風舞,很出風頭。

    今她和周秀峰同來,周秀峰是不是願意她跳舞,卻不得而知。

    因之坐在來賓位上,隻管看,卻沒什麼表示。

    在座的老會員,倒有點奇怪,就竊竊私語起來:女子有了愛人,究竟也就有了拘束,你看黃小姐那樣活潑的人,今天也就不談跳舞了。

     周秀峰進了會場之後,早就發現自己成了大家的目标,因之暗中也不時觀察會衆的态度,見别人的目光不時向自己這面掃來,心裡也有點省悟。

    于是走到劉子厚座位邊,低聲向他笑道:&ldquo糟了,我成了新娘子了,大家常看我,那是為什麼?&rdquo劉子厚笑着把原因告訴了他,周秀峰笑道:&ldquo那是笑話,黃小姐今天是不是高興跳舞,不得而知。

    若是說為了我在座的原因,我絕對不能承認,我憑什麼可以阻礙旁人的自由。

    &rdquo劉子厚笑道:&ldquo黃小姐的舞蹈,實在也是不錯,大家都等着要看,所以大家都急了,要解這個圍,隻有請黃小姐趕快跳舞。

    &rdquo周秀峰道:&ldquo那就大家快請黃小姐登台吧。

    &rdquo 劉子厚聽了這話,就去告訴會裡的幹事。

    周秀峰歸座以後,不多一會兒,就有一個人登台報告道:&ldquo現在有一件事報告諸位,就是我們會裡的會員黃麗華女士,是一位舞蹈大家。

    這一次會,沒有黃女士表演,我們以為黃女士有什麼貴幹,不能到會,也隻好感到遺憾。

    可今天黃女士本人也在會場,顯系怕受累,并不是沒工夫。

    現在有許多會員主張黃女士臨時加入表演,推兄弟出來,請大家一緻請願。

    &rdquo報告已畢,立刻在場的人噼噼啪啪鼓起掌來。

    周秀峰在許多人中,卻是首先鼓掌的一個。

    黃麗華最不放心的,就是不知道周秀峰持着什麼态度。

    現在他首先鼓掌,那就是在暗中說,你可以去跳舞,于是笑對他道:&ldquo他們胡鬧,你為什麼也跟着他們起哄?&rdquo周秀峰笑道:&ldquo人家都說你的舞法高妙,我也想瞻仰瞻仰究竟妙到什麼程度。

    别人都知道你的舞法妙,我倒沒有看過,豈不遺憾。

    &rdquo黃麗華笑道:&ldquo我實在沒有準備跳舞,為了你要看,我隻好犧牲自己的主張了。

    &rdquo說着,她起身向化妝室而去。

     她如此一起身,把全會場的視線都移動了,啪啪鼓掌之聲,震動屋瓦。

    黃麗華心中也覺得風頭十足,叫人到汽車上把自己早已準備着不曾拿下車來的跳舞衣服和鞋襪一齊拿到化妝室裡來。

    在會場上的人,繼續在看别人的跳舞,心思就不至于放到黃麗華身上。

    但是周秀峰卻沒有去看跳舞,心裡隻想着,說跳舞她就跳舞起來,不知道她哪裡去找跳舞的衣服,現在雖有别人的,可惜她是不願借别人東西的,何況這種衣服,總要合身材方妙,她借來的衣服也未必能合身材。

    他正如此想着,早又是震天震地的一陣鼓掌聲,原來是有人在台上報告:&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