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歸去已無家沿街賣蔔 遠來原有意對榻談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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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位,奪了女兒愛,這萬貫家财,也是這孩子的,間接的就是姨太太的了。

    這樣一想,覺得這孩子倒實在讨厭,反想自己生一個男孩子出來,把這孩子蓋過去。

    常聽人說,婦人不過六十歲,總有生子的希望,自己還隻五十二歲,就不肯把希望打斷,看到報上登了賣補藥的廣告,就瞞着黃經仁買了來吃,什麼廣嗣金丹、種子丸、生殖靈,全都嘗過。

    黃經仁也漸漸看出他太太的意思,他就表示将來的家産不按中國傳統的繼承法辦理,而是所有的産業,兒、女各分一半。

    一方面對于女兒極力表示疼愛,表示并不因為有了兒子,就看輕了女兒。

    黃太太見他如此,心裡才寬慰了一點兒。

    黃麗華得了這一個機會,就十分自由,反是黃太太看不過意,要黃經仁略加管理。

    這天黃麗華為了汽車的事,和父親大起交涉,黃太太覺得黃經仁寵愛過分,所以說了兩句。

    黃麗華便道:&ldquo爸爸生氣呢,我好容易把他引樂了,媽又來挑是非。

    &rdquo黃太太道:&ldquo本來就該生氣,隻要一出去就不記得回來。

    &rdquo黃經仁道:&ldquo你還沒有聽見呢,她剛剛回來,又打算晚上出去跳舞,我說她回來晚了,她說我先發制人,好讓她不敢出去。

    你說,這孩子自由到了什麼地步!&rdquo他三人正在說話,家裡仆人已來請吃飯。

     黃家純粹過的是西洋家庭生活,另外有飯廳,便都到飯廳裡來吃飯。

    姨太太帶着三歲的小少爺也來了。

    這姨太太是北京人,在旗。

    前清的時候,父親還是一個知府。

    入了民國,父親是早死了,哥哥就改姓了關。

    原來旗人是沒漢姓的,他的族姓很啰唆,改革以後,不願認為是旗人,而且願意和漢人一樣,成為嫡系的中原人。

    因此都改了漢姓,所姓最多的,大概是關、張、金、羅、趙幾姓。

    姓關呢,因為他們開國以來,就崇拜關羽,所以就跟着關老爺一姓。

    姓張呢,這是以為張最普通,信手拈來便用了。

    姓金呢,因為皇室愛新覺羅就是金的意思。

    姓羅呢,卻是愛新覺羅的縮寫。

    姓趙呢,那就為着百家姓上第一個字了。

    這姨太太的哥哥姓了關,又起号伯威。

    可是他為人,卻與那名字相反。

    自小做少爺,就不大肯念書。

    到了清末,他父親官運不好,閑住在京城裡,隻吃一點兒積蓄。

    他又沒職業,終日提着一個鳥籠子上茶館,或者約了個三朋四友,架着鷹,帶着狗,到城外去放鷹和打狗獾子。

    父親一死,他讨了親,自己撐門面,就靠借貸過日子。

    到了民國,旗人都閑下來,連借貸都沒路了,便把住宅賣了,剩下幾個錢勉強學着做小生意,遊手好閑慣了的人,哪裡能吃得這個苦呢?天天雖然愁着吃不飽,到了晚上,還要做發财的夢。

    因為有個同院子的在黃經仁家當聽差,家中有吃有穿,非常舒服,心裡很是羨慕。

    後來聽說黃經仁要讨妾生子,他既是大官,又有家産千萬,便動了心,使了黃家五百元彩禮,就把妹妹嫁過來了。

     這黃家姨太太,人很清秀,而且還認識幾個字。

    隻是揀失了婚,年歲大一點,有二十六歲了。

    黃太太正也不願黃經仁讨那太年輕而又出身不好的人,所以黃姨太太的為人,對黃家的條條,竟是樣樣都合。

    她嫁過來之後,衣食倒是有了,就是很受氣,不能多說話,不能多親近丈夫,更不能誇獎自己的兒子。

    不過她知道黃家有錢,自己有兒子,又年輕,家産總會落到手裡來。

    無窮的好日子,都在後面,暫時受些委屈,也就顧不得了。

     這日在一桌吃飯,她依舊是默然不語,自吃她的飯。

    黃太太因為說話說得很高興,便回頭對她說道:&ldquo姨娘,你怎樣老在屋子裡坐着?不運動運動,那是與衛生有礙的。

    &rdquo黃姨太太笑了笑,說道:&ldquo我這脾氣是不好,總是懶得勞動,哪一天天氣好,我可以陪着太太到公園裡去走走。

    &rdquo黃太太道:&ldquo出去活動活動,還要擇日子呢。

    你和我們大小姐的脾氣,簡直相反,你兩個人,要各人換上一點兒就好了。

    &rdquo黃麗華的飯量,本來有限,這時舀了鴨子湯,泡着小半碗飯,連吃帶喝,聽到母親将她和姨太太相比,好個不快活,用筷子挑着湯裡的飯,有一下沒一下地吃着。

    忽然冷笑一聲道:&ldquo我怎樣能和姨太太相比呢?人家是世家出身呢,我明知道學不好,玩我也是要玩的。

    &rdquo黃姨太太無故受了黃麗華幾句搶白,不敢作聲,隻低了頭吃飯。

    黃太太知道黃麗華雖是負氣之言,卻也有意挖苦姨太太,倒不由得笑了。

     黃經仁道:&ldquo你不要生氣了,我看你這樣子簡直飯要吃不下去,你要去跳舞就去跳舞,我不攔阻你了。

    &rdquo黃麗華将筷子放在桌上,用手撫着桌沿,目光下垂,卻說道:&ldquo爸爸這是什麼話?難道我為了不能出去,就拿姨太太來出氣嗎?&rdquo黃經仁看了看夫人的臉色,然後笑道:&ldquo孩子,你多心了,我何嘗是這樣說呢?&rdquo黃麗華道:&ldquo我也沒說什麼,你就幫着姨太太說我。

    &rdquo黃經仁笑道:&ldquo太太,你在這兒當面,我幫着誰說誰了哩,我晚上也不出去了。

    麗華,你要出去,你就坐那車子去得了,不過以後&hellip&hellip&rdquo說時,仍舊用眼偷看太太的臉色,笑道:&ldquo哈哈,以後我們不用這樣拼着坐車了,我有一個朋友要出京去,留下一輛貝克式的車子,隻要四千多塊錢出讓,若是我要,他還可以賤些,我就買來送你吧。

    &rdquo黃麗華聽了這話,便拉着父親的手,笑道:&ldquo真的嗎?别這會兒說了讓人家歡喜一陣子,事後又不給。

    &rdquo黃經仁站起來,用手拍着她的頭道:&ldquo隻要你肯聽話,我哪兒又在乎幾個錢呢。

    &rdquo黃麗華笑道:&ldquo我一定聽話的,一定聽話的。

    &rdquo黃太太原是闆着面孔坐在一邊吃飯,這才笑道:&ldquo看你兩人,都是&lsquo銀樣镴槍頭&rsquo。

    &rdquo黃經仁是白費唇舌。

    吃完了飯,黃麗華換了跳舞的衣服,到底跳舞去了。

     黃經仁夫婦對于女兒就是這樣的态度,所以黃麗華要什麼,總是有求必遂。

    離這說話的日子隻隔一日兩夜,到了第三天下午,黃經仁便把那輛汽車買來。

    汽車一直開到外院,就請黃小姐出來看汽車。

    正在這個時候,周秀峰前來履拜訪之約,聽差拿着名片一回,黃麗華說了一聲:&ldquo請!&rdquo就邁步迎上前來。

    周秀峰取下帽子,早是一鞠躬,黃麗華笑道:&ldquo密斯脫周,真是講信用的人,時間極準呢。

    &rdquo周秀峰見汽車開在院子裡,笑道:&ldquo我來得似乎不湊巧,密斯黃要出去吧?&rdquo黃麗華道:&ldquo不是的,這是家父給我買的一輛新汽車,剛剛開到,我是來看車子呢。

    &rdquo黃麗華說着話,便引周秀峰到客廳裡來坐。

     這客廳裡的陳設,異常别緻,四周牆壁,都是由黃绫子裱糊的。

    此外,所有沙發椅套、帳圍,也用的是緞子,足下的地毯,按着桌椅的部分,配了有花紋。

    屋子正中,安放圓桌的地方,地毯上盤着五條龍,簇擁着一個球,這桌子六個腳,恰好都放在這球上。

    其餘的陳設,都是以黃色為主。

    劉子厚家裡已經窮極奢華了,可是還沒有黃家這樣精緻。

    靠着客廳的東邊,開着一個雕花月亮門,門邊垂着黃色的紗帳,在紗幔這邊,看紗幔那邊,也是一個客廳,裡面家具全換了中國的紫檀木仿古雕花式的,雖然看不十分清楚,也可以見一種那偉大的規模。

     當時黃麗華就請他這邊坐了,周秀峰和她各坐在一張沙發榻上,對面而談。

    黃麗華笑道:&ldquo我是善忘得很,不是密斯脫周來了,我倒忘了這個約會。

    &rdquo周秀峰見她一再誇贊能守信用,心裡非常高興,笑道:&ldquo我也幾乎忘了呢。

    我昨天晚上出城去了,住在清華園。

    清早想起來,覺得我太馬虎了,馬上搭了火車,便趕着回京來,進城也沒回家,一直就到府上來了。

    到了門口,我一看手表,和約定的時間倒隻差五分鐘,總算沒有失信。

    &rdquo黃麗華笑道:&ldquo所以我一見了面,就說密斯脫周守信呢。

    &rdquo說話時,早有一個聽差推着一張活動茶桌,到面前來,茶桌上擺着茶壺茶杯、點心碟子,這也算是仿外國人請客喝茶的辦法。

    聽差将茶壺向杯子裡斟好了茶,然後才退去。

    黃麗華舉着茶杯,對周秀峰笑道:&ldquo我是忘了預備招待,簡慢得很。

    &rdquo周秀峰道:&ldquo我是向來不拘形迹的,以後要來拜訪,還望密斯黃不要這樣客氣呢。

    &rdquo說畢,彼此一笑。

    周秀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便向桌上放下,剛一放下,因一時又找不出話說,複又把茶杯捧起。

     倒是黃麗華先想起了一句話,因問道:&ldquo歐勃琳先生那兒,我去了兩次,他倒問起了密斯脫周。

    &rdquo周秀峰道:&ldquo我正為了這個事要和密斯黃談談,我這一副對聯,竟想不出什麼好句子來,特來請教。

    &rdquo黃麗華笑道:&ldquo笑話了,我懂得什麼呢,平常不過是念兩句唐詩好玩,我隻知道念得順口,連什麼叫平仄,我全不懂呢。

    &rdquo周秀峰道:&ldquo雖然如此,我可是聽到别人說,密斯黃的學問極好,很願意領教。

    &rdquo說着,舉起茶杯來,又喝了一口茶,在這喝茶的當兒,就瞟了她一眼。

    黃麗華笑道:&ldquo這真是反說了,我不到教授面前去請教,教授倒反向我這樣無學識的人面前來請教,有這個理嗎?&rdquo周秀峰道:&ldquo我這是真話,密斯黃以為是故意客氣嗎?我平生最愛的就是詩,遇到談詩的朋友,我就很歡喜讨論的。

    &rdquo黃麗華道:&ldquo密斯脫周,你看詩舊的好呢,還是新的好呢?&rdquo周秀峰知道黃麗華是喜歡念唐詩的人,當然贊成舊詩,便道:&ldquo自然是舊詩好了,新詩簡直不成個東西!&rdquo黃麗華道:&ldquo我不是這樣說,以為舊詩固然有好的,但是無意思的也不少,我就最讨厭那古典主義一派。

    &rdquo周秀峰道:&ldquo這一點,我很和密斯黃的意思相同,比如李義山的詩,讀了一遍,簡直不知道他說些什麼。

    密斯黃大概對新詩很有研究,現在新詩人,也慢慢有好的作品出來了。

    &rdquo黃麗華笑道:&ldquo新詩人這三個字,是不能成立,若是成立了,恐怕會寫白話文的都是詩家,那中國就成了詩人國了。

    &rdquo周秀峰道:&ldquo密斯黃這話很是,中國舊詩人,他先就說了,&lsquo詩人多,然後詩亡&rsquo,不過新詩作得好的,倒還指得出幾個人。

    &rdquo黃麗華道:&ldquo密斯脫周,你于舊詩解放這一節,贊成不贊成?&rdquo這一個問題,周秀峰很難答複。

    先猜她是贊成舊詩,她偏又贊成新詩,跟着說了一句新詩人,她又說&ldquo新詩人&rdquo三字不能成立。

    她對于新舊詩,倒好像是個調和派,現在談到舊詩解放,這折中辦法,是要怎樣的折中呢? 正在這裡沉吟着,黃麗華自己說道:&ldquo實在舊體詩也無須解放,那些古風,不都是體裁很随便,由人布置的嗎?他本來有一部分很自由的,何須乎現在的人去解放他。

    &rdquo周秀峰找到了這一條話縫兒,心裡再不至于說錯,便道:&ldquo是的,我們與其提倡新詩,倒不如鼓吹詩人作古風,那也無異解放了。

    &rdquo黃麗華道:&ldquo密斯脫周的意見,這就和我一緻了,不過文字一層&hellip&hellip&rdquo周秀峰道:&ldquo不過文字還要淺易些,不要用什麼古典,密斯黃以為對不對?&rdquo黃麗華道:&ldquo我正是這個意思。

    &rdquo周秀峰見她說意見相同,心裡為之一快。

    于是便根據這一點,和黃麗華大談特談,這一篇新舊詩的讨論,足足說了兩個多鐘頭,黃麗華見周秀峰的意見處處迎合自己,十分高興,以為朋友中像他這樣和藹可親的,不可多得,就把他當為一個可親近的人了,正是: 隻需妙舌翻騰起,終有靈犀一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