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歸去已無家沿街賣蔔 遠來原有意對榻談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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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謝玉子。

    玉子笑道:&ldquo吃一碗白薯,這算什麼?&rdquo馬國棟拱着手笑道:&ldquo不,幸虧姑娘給我提了一提,這位周先生就答應給我找事。

    要說謝的話,就應當先謝謝姑娘。

    &rdquo玉子心想,我給你保薦,就不好意思,你倒要給我說明,心裡這樣想着,臉可就紅了。

    馬國棟哪裡知道,他倆還是初次交言,見玉子紅了臉,還以為姑娘們臉薄,受不起人家的恭維,倒也沒有注意。

    當時很高興地把桌椅收拾了,道謝回去。

    原來他那桌子,也隻徒有其名,卻是四根長柳條棍兒,縛着幾根繩,交叉地支着,那就算桌子腿。

    在柳條架子上,蒙上一塊薄木闆,那就算桌面。

    他把木闆放下,架子一收,和那條窄闆凳束在一起,就可以用繩子牽着負在背上。

    至于那桌呢,這時倒又做了包袱,把桌上卦牌籌牌一股腦兒包上。

    他手上提着包袱,背上背着桌凳,就慢慢地回廟來。

     這廟是一所福清古寺,在東牆根下,是個極冷僻的地方。

    那廟的牆,前面就倒了兩堵,隻把些亂磚碎石把倒的地方堵塞上。

    那兩扇門,雖然很高大,左邊一扇,門鬥壞了,不能轉動,一轉動就要倒下來,把一塊很大的石頭将門來撐上,隻留右邊一扇門讓他活動。

    馬國棟在雜貨店裡讨了鑰匙,将廟門打開,挨身而進。

    這時天色已經昏黑,由亮處到廟裡來,越發是看不見,摸到佛龛後面,摸着了煤油燈,擦了取燈兒,将燈點上,放到一堆土磚上。

    土磚對面,鋪了滿地的麥草簾子。

    麥草上,橫搭着一條破棉被,這就是馬國棟的床了。

     他坐在草簾子上,靜靜地想着,我不是做夢吧?世上哪有這樣好的人,萍水相逢,就給我找事嗎?正這樣想着,屋子裡慢慢地光亮,忽然看見土磚下有一條藍布手巾,自己并沒有這件東西,這是哪裡來的?拿起來一看,一股臭汗味。

    心想,莫非那了空和尚回來了嗎?可是小雜貨店裡的人并沒有告訴我他曾取鑰匙呢,便轉出佛龛後面,到後面一間廂房裡去看看。

    原來這福清寺,隻有佛龛後面和這一間廂房,屋上的瓦是完全的。

    這一間廂房,和尚自留用了,也是倒鎖着。

    馬國棟隔着門縫,向裡一張望,并不見什麼東西更動。

    原來這時的月亮,正斜照着這屋子呢。

    心想,怪呀!和尚沒有回來,我又沒有這塊藍布手巾,這是哪來的?廟門是鎖的,也沒有第三個人能進來。

    這樣的破廟,還有賊光顧不成?就是有賊,他也沒偷什麼去,倒扔下一塊手巾了。

    要不然,那就是鬧鬼。

     想到鬧鬼,隻見月亮照着廊下,昏暗暗的,一些蜘蛛網被風鼓動着,在暗中不住地晃動。

    看看廊下幾尊有身無頭、有腳無手的佛像,似乎都活動起來,這不由得渾身就是一陣麻酥,十萬八千個毛孔都向外透着涼氣。

    自己也是在這廟裡住慣了,呆立了一陣,躲是無可躲,怕也跑不了,自己咳嗽了兩聲,定睛細看,覺得那些佛像卻又沒有走動。

    心想,這是我疑心生暗鬼,管他呢。

    漫說沒有鬼,就是有鬼,大不了,我把這一條命交給他,也就完了。

    像我這種人,還怕什麼死不成?這樣一想,倒又處之泰然。

    慢慢地走到佛後,便躺在草簾子上,再咀嚼白天和那位周先生說的話。

     擡頭看佛龛背闆上,還放着一個破洋鐵茶葉筒,拿下來搖了一搖,裡面還有一撮茶葉,便拿出來,放在茶壺裡走出廟去,在南頭小茶館子裡沏上一壺水,又在雜貨店裡買了幾個火燒和幾根油條,一塊兒拿回家來。

    走到佛龛後面,喝着熱茶,吃着火燒,不由得又想到那塊藍布手巾上去。

    這時,更奇怪了,那塊藍布手巾,先前自己拿起來一看,便扔在土磚上的。

    出去的時候,記得清清楚楚,還放在土磚上,這個時候,卻忽然不見了。

    這大概我進廟的時候,廟裡藏着一個人,我始終沒有看見他,我一出門去沏茶,他又把那塊藍布手巾拿回去了。

    這樣看來,決計是個人,并沒有鬼。

    可是他既然是個人,又是打哪裡進來的呢?若是來逛逛的,他不會爬牆。

    爬牆進來的,一定是賊。

    要說賊,他又想偷什麼?而且我回來大半天的工夫,他還在廟裡藏着,那又為什麼呢?這不是怪事嗎?想想又放心不下,拿着燈在大佛殿上照了一照,也沒看見什麼。

    正在這時,一陣檐風吹來,把燈吹滅了。

    他心裡不怕,身上不由得寒氣攻心,放下燈,好容易摸索半天,才把取燈兒摸到。

    他摸索了一會兒,将取燈兒擦着,重新點了燈,也不敢再探照了,自回佛龛後去坐着。

    枯寂場中,越是覺得夜長。

    一個人悶悶坐了一會兒,展開破被,就在麥草簾子上睡了。

     睡了一覺,偶然醒來,隻聽得佛殿上有踢踏踢踏之聲。

    先還自己解釋,是自己心虛,側着耳朵仔細一聽,竟是清清楚楚,有那從容緩步的聲音。

    無論如何,這不能推為偶然的聲音了。

    本想仗着膽,再出來探望探望,不料渾身篩糠也似的哆嗦,身子卻移挪不動。

    這樣提心吊膽地鬧了一夜,到了次日清晨,渾身癱軟,竟爬不起床,原來病了。

    他自己一想,昨日下午回來,還是歡天喜地,精神很好;一覺睡着,人就生病了,不用提,這病是受了驚了。

     睡了一會兒,先是聽到胡同裡有車輪聲,慢慢地也有了賣東西的吆喝聲。

    最後,賣杏仁茶的也吆喝着過來了。

    窮人家裡,沒有鐘表,除了看太陽影子,猜着時間早晚,其次聽街上賣東西的吆喝,也能猜出些時候來。

    因為做小生意的買賣人,習慣成自然,什麼時候,到什麼地方,是有一定規矩,不會錯的。

    馬國棟聽到賣杏仁茶的聲音,知道是八點半到九點的時間,覺得已不早了。

    自己想爬起來,卻實在不能夠。

    但是身上發燒,口渴異常,又實在想弄一點茶喝,隻得才扶着地,連跪帶爬地爬上正殿來。

     這一出來,他又吓了一跳,隻見西廊下坐着一個人,臉朝着壁,正在曬東上的太陽呢。

    定了一定神,隻見那人穿一件破藍布長衫,左一個窟窿,右一個窟窿,腰上卻用一條粗麻繩子來束着,腦袋上的頭發亂蓬蓬的,直像戴着一個大鴉鵲窩。

    那麻繩子上拴着一塊藍布,倒好像昨日拾的那條手巾。

    他想了一想,恍然大悟,便喝道:&ldquo你是什麼人?昨天在這裡鬧了一宿,你瞧瞧,我都給你吓病了。

    &rdquo那人聽說,回過頭來,一張黃瘦的面孔,下部長了許多短楂胡子,看那樣子,十分憔悴,倒不是惡人。

    他見馬國棟在地下爬,連忙走過來攙扶。

    馬國棟坐在地下搖手,說道:&ldquo不用!不用!昨晚上你在這廟裡睡覺來的嗎?&rdquo那人勉強笑道:&ldquo是的!我怕這廟裡不肯借住,沒有敢驚動。

    &rdquo馬國棟道:&ldquo唉!這是從哪裡說起?你昨晚上對我明說了,我自然讓你住下。

    你躲着不見面,神出鬼沒,鬧了一宿,我隻當是有邪氣。

    &rdquo說着,搖了搖頭道:&ldquo我差一點兒給你吓死了。

    我現在四肢無力,渾身發燒,爬着出來弄茶喝。

    你看,這下子,把我害苦了不是?&rdquo那人連連拱手,說是對不起。

    馬國棟道:&ldquo我看你也像是個落魄的人,不來怪你。

    我托你一件事,你給我弄口熱茶來喝,成不成?&rdquo那人哼着道:&ldquo不瞞你老人家說,我也是病人,正想喝的呢。

    您有盛裝水的嗎?&rdquo馬國棟告訴他拿茶壺,又給他兩個子兒,讓他買包茶葉,上小茶鋪子裡去沏水。

    那人拿了錢,提着茶壺,慢慢地走去了。

     過了一會兒,他提着茶壺回來,就和馬國棟喝着茶談心。

    馬國棟這才知道他叫于一鳴,是個做店夥的,因為被鋪掌櫃辭了事,接上又害了一個多月的病,弄得一貧如洗,原住在天橋小店裡,因為有三天沒給店錢,被人家轟了出來。

    昨天下午,從廟門口經過,向門縫裡一張望,裡面無人,就決定在這裡安身,繞着彎,從廟後一棵樹上上的屋頂,然後跳下來的。

    原睡在這麥草上,因馬國棟回來門響,便躲在西廊佛座下,睡了一晚。

    一早本想走,因聽見佛龛後有人哼聲不絕,怕是主人翁病了,想等一會兒,裝着過路人進來瞧瞧。

    馬國棟聽他這樣說,倒也是個好人,不免有些感動,便把昨晚被吓着的事就都忘了,便道:&ldquo你沒有住的地方,倒可以随便湊合,這吃呢?&rdquo于一鳴兩隻手捧着一隻破碗,嘴就着碗邊,喝那熱茶,瑟瑟作響,歎了一口氣道:&ldquo沒法,隻好讨着吃了。

    前幾天,我還是讨一半,當一半。

    打昨天起,我就光讨了。

    &rdquo馬國棟道:&ldquo你既然要飯,為什麼盛飯的東西也沒一個?&rdquo于一鳴道:&ldquo要說要飯,是一件最容易不過的事啦。

    可是我要了這幾天飯下來,我才知道比做活還難。

    給得起的,自然是那大宅門兒。

    可是你還沒有走過去,聽差早就嚷着過來:&lsquo沒有,沒有!走,走!&rsquo若是走遲了一步,他就橫着眼睛,預備揍人。

    差一點兒的,還得瞧見人家開着門有人在那兒,央告央告他。

    他們雖然不嚷,可也是那兩個字:&lsquo沒有!&rsquo你再要麻煩,他就說:&lsquo沒有嗎,有還不給你!&rsquo關着門的,就更别提啦,沒有個要飯的敲人家大門的。

    倒是小住家兒戶,有點剩菜剩飯,倒是真給。

    還有走出大門,吆喚着你去給你的,這樣的人家,一天又碰得到幾處呢?所以要飯是不成,倒不如在胡同裡追追車子,讨幾個子兒,買點吃的。

    昨天我就隻讨了上十個字兒,買了一頓吃的。

    &rdquo 馬國棟道:&ldquo你歇工的時候,手上一定還剩幾個錢,為什麼不回家去呢?&rdquo于一鳴道:&ldquo我要有家,我早就回去了,我是山東長清人,地方上鬧了兩年的旱災,又趕上這個荒亂年月,鄉下人全靠吃樹皮草根度命。

    我有兩個種地的哥哥,全帶着妻兒老小到關外逃難去了。

    現在是生死存亡,全不知道。

    我哪還有家呀?&rdquo馬國棟道:&ldquo這真巧了,我們兩人全是無家可歸的了。

    &rdquo于一鳴聽說,也問了一問馬國棟的身世,便拱手道:&ldquo真對不住。

    我昨晚上把你給吓病了,今天老兄你是不能做買賣的了。

    &rdquo馬國棟道:&ldquo身上還有幾吊錢,今天可以對付一日,養息養息,明天再說吧。

    我看你倒餓得很,那佛座後面還有一個半火燒,拿去吃了吧。

    &rdquo于一鳴道:&ldquo老兄你自己也要吃,我怎好拿了去?&rdquo馬國棟道:&ldquo不要緊,我這兒還有錢呢。

    我看你隻喝茶,大概肚裡餓得很,你就拿去吃了吧。

    &rdquo于一鳴聽他這樣說,果然拿了來,另外還有半截油條,也就着熱茶吃了。

     馬國棟這天沒有出去,就在家裡休養一天,有于一鳴陪着談談說說,倒也不寂寞。

    到了次日,身體已複原,無奈天氣不好,又下起雨來。

    這廟裡到處漏雨,淅淅瀝瀝,遍地是水,陰陰暗暗,寒氣襲人。

    馬國棟還好一點,于一鳴身上隻有一件破布長衫,坐在佛殿上,冷得身上隻管發抖。

    馬國棟便讓他睡在草簾子上,自己蓋着破棉被。

     馬國棟趁着今天下雨,不能擺卦攤子,便決定到禦河沿去會一會那位周先生,或者有一點兒機會。

    于是買了十二兩大餅,将茶葉末沏了一壺熱茶,和于一鳴分着吃了。

    肚子吃得飽了,看看天上雨已小住,便踏着泥地,到周秀峰寄宿舍裡來。

    走到了,兩隻鞋已經糊滿了泥漿,兩隻褲腳也是濺滿了泥點。

    生過病的人,受了這一番累,走的是上氣接不上下氣。

    在門口定了定神,然後才上前敲門。

    聽差走了出來,見這樣一個窮老頭子,而且滿身泥漿,就不大高興,便問道:&ldquo你找誰?&rdquo馬國棟賠着笑道:&ldquo勞駕,我是找周先生的,請你回一聲兒。

    &rdquo聽差道:&ldquo找周先生?周先生不會認識你。

    &rdquo說着,把手一扶門,就要關上的樣子。

    馬國棟對聽差作了一個揖,笑道:&ldquo勞駕,請你回一聲,就說有一個姓馬的要會他。

    &rdquo聽差道:&ldquo姓馬,姓牛的,他也不會認識。

    他不在家。

    &rdquo馬國棟看聽差這一副神情,絕對是不肯讓他進去,便在門口徘徊着,想得一個機會,或者可以碰到周秀峰。

     約莫在門口轉了半個鐘頭,隔壁側門裡忽然走出一個婦人來,對馬國棟望着說道:&ldquo你這位先生,不是姓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