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歸去已無家沿街賣蔔 遠來原有意對榻談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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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玉子因她母親猜錯了,忽然一笑。

    陳大娘道:&ldquo你瞧我猜着你的心事不是?這大長天日子,不吃一點兒哪成?要不,我叫竹子給你買兩個燒餅來吃吧?&rdquo玉子道:&ldquo我不餓,什麼也不吃。

    &rdquo陳大娘道:&ldquo你既然不餓,為什麼歎氣呢?&rdquo玉子笑道:&ldquo這話越說越遠了。

    這麼大人,難道還會餓得歎氣嗎?&rdquo陳大娘道:&ldquo那麼為着什麼歎氣呢?&rdquo她問到了這一句話,玉子實在沒法答複,便默然不作聲。

    陳大娘見她沒有作聲,便出去洗衣服。

    不多一會兒,想起屋子裡放有請客的一壺好茶,沒有喝多少,便走進屋來,要弄口茶喝喝。

    剛一進外屋門,又聽見裡面一陣長歎之聲。

    走進屋去,隻見玉子靠着被子歪着身子坐着,兩隻手交叉着,抱住了右腿,眼睛卻望着窗戶外的綠楊樹梢,不知道她看什麼,卻這樣看出了神,便道:&ldquo你怎麼又歎氣?今天你心裡又有什麼事?老是不高興。

    &rdquo玉子道:&ldquo做活做累了,我歇一會兒,有什麼不高興的哩?&rdquo陳大娘道:&ldquo你坐着怪悶的,到院子裡去一會子吧。

    &rdquo玉子也覺得這樣坐着,心裡郁郁不樂,到大門口柳樹蔭中望望也好,便起身下炕來,在抽屜裡拿出來一面小鏡子就着光一照,掠了掠鬓發,然後牽牽衣服,走出院子來。

     走到大門口,隻見賣白薯的老蔡推着他那輛車,一颠一颠地推了回來。

    玉子道:&ldquo你老人家,今天回來得早啊。

    &rdquo老蔡将車子停住,用手一摸胡子,歎了一口氣,說道:&ldquo這年頭兒是不殺窮人沒飯吃。

    什麼法子呢?今兒個早上推出去,趕上一家辦喜事的,門口的車子,就停得多着啦。

    這個時候,賣白薯的,差不多是沒有,所以買的人很多。

    一鍋白薯,倒賣了一大半,總算不賴。

    我看看沒有什麼人要了,推着車就向家裡走,打算在家裡再添上點,下午再出去一趟。

    一出胡同,大街上就擺着隊伍,不讓過。

    那些老爺們,還是一點兒不客氣。

    你隻要愣一愣,拖着槍過來,那一副情形可真吓人。

    我還是這一把花白胡子啦。

    這要換個年輕的,真要挨個幾下子。

    我看那種樣子,不用費話啦,趕緊拉着車倒退,縮到胡同裡去。

    我想等個一會兒,也就過去了。

    哪裡知道,足等了這麼一下午,剛才隊伍收了才讓過來。

    &rdquo玉子道:&ldquo為什麼不讓過呢?&rdquo老蔡道:&ldquo聽說有個大家夥出來吧,可是我在胡同口上等了那麼半天,也不見有一個什麼人過去。

    後來聽見巡警說,不來了。

    你瞧,這不是跟走道的人開玩笑?我在那裡等着,買賣是沒有,走又走不了,真急人。

    &rdquo玉子道:&ldquo你老人家也是省了一步,不會繞道回來嗎?&rdquo老蔡笑道:&ldquo姑娘!這是孩子話了。

    咱們由東往西,他可給你由南往北地這麼一截斷,你從哪裡繞道回來啊?真要繞道,除非繞出後門去,受得了嗎?今天上午,好容易多掙兩個錢,滿打算多趕上一趟,你瞧,就會出這個岔兒,還趕不上往日呢!我是因為走到家門口了,索性回來,晚上再出去吧。

    &rdquo玉子道:&ldquo他們為什麼不讓人家走道?&rdquo老蔡道:&ldquo嘿!姑娘,沒有聽見說鼓兒詞&hellip&hellip&rdquo他正說到這裡,王氏在院子裡嚷道:&ldquo你這是怎麼着?把一輛車橫在大門口,就這樣說上了。

    &rdquo老蔡一聲不言語,便把車推進去了。

     玉子剛才站在這兒,和老蔡說話,并沒有向前面看去。

    這時一擡頭,看見柳樹蔭下,新擺下了一張桌子,桌子前面垂了一方黃布桌圍,上面寫了幾個大字。

    桌子上有兩個大筒子,插了許多籌牌,又在桌子中間,堆上許多圓木頭塊子。

    一個垂着黑長胡子的人,坐在一條木凳上,靠着桌子,隻是打盹兒,看那樣子,倒像是個賣蔔的。

    她正想着,這地方并沒有什麼人來往,怎麼在這兒擺攤子做生意?隻見周秀峰秃着頭,穿了長夾袍,緩緩地在柳蔭下散步。

    他背着手,很随便的樣子,靠近了那蔔攤子。

    賣蔔的忽然站将起來,笑着臉道:&ldquo先生,算卦嗎?&rdquo周秀峰搖了搖頭,笑道:&ldquo不算卦。

    &rdquo賣蔔的聽了,很喪氣的樣子,搭讪着,俯着身子吹了吹桌上的灰,又把手扶了扶木筒子裡的籌牌。

    周秀峰無端給人碰了一個釘子,心裡有些不過意,回轉頭來,卻對他笑道:&ldquo這個地方,從前沒有看見過你呀。

    &rdquo賣蔔的道:&ldquo我在這裡擺桌子,原是破題兒第一遭。

    &rdquo周秀峰道:&ldquo這地方來往的人并不多,何以在這兒做買賣呢?&rdquo賣蔔的歎了一口氣道:&ldquo本不打算在這兒做生意,我是在這裡等人的。

    等了一天,也不見他來,大概是失信了。

    也許是我太老實,把人家一句笑話,當成真事了。

    &rdquo周秀峰見這人說話從從容容的,并沒有庸俗之氣,倒也不讨厭,便問道:&ldquo在這裡做了多少錢買賣?&rdquo賣蔔的搖了搖頭,半晌才說道:&ldquo我是又渴又餓,一天沒開張了。

    &rdquo周秀峰道:&ldquo既是這樣,你等的這個人,很要緊嗎?&rdquo賣蔔的道:&ldquo我原是在西城擺蔔攤,昨日遇到一個同鄉,要托他救濟我。

    他倒是答應了,因為我落成這一副模樣,不願意找到他家裡去。

    他說,每日都要由此經過幾回的,約我在這裡等着。

    不想他卻沒有來。

    &rdquo周秀峰道:&ldquo聽你的口音,好像不是京兆人。

    &rdquo賣蔔的歎了一口氣道:&ldquo是京兆人,我也不幹這個了。

    不瞞您說,我是陝西人,還僥幸在庠。

    唉&hellip&hellip&rdquo他說到這裡,又不住地搖頭。

    周秀峰聽說他是一個秀才,越發動了一番恻隐之心,便掏了幾張銅子票,放在桌上。

    賣蔔的連忙拱手道:&ldquo先生,你要占蔔嗎?&rdquo周秀峰笑道:&ldquo我不占蔔,我這幾吊錢,是奉送你的。

    你收了攤子,去吃飯吧。

    &rdquo賣蔔的聽了這話,立時兩隻眼睛發愣,幾乎掉下眼淚來,對周秀峰勉強笑道:&ldquo先生,這錢我是受之有愧,但是現在餓得很,隻好拜領了。

    &rdquo 他接了錢,暫且不收桌子,便走向玉子這邊來,說道:&ldquo姑娘,剛才我看見有個賣白薯的進去。

    我想跟他買一點兒白薯吃,成嗎?&rdquo他和周秀峰說的話,玉子都聽見了,說道:&ldquo成。

    你在這兒等一會兒,我給你去拿來。

    &rdquo說畢,她轉身進去。

    一會兒工夫,端了一大碗煮白薯出來,左手又提着一壺茶,茶壺口上,又蓋着一隻茶杯,一齊都送到賣蔔的桌上,說道:&ldquo你不是口渴嗎?這壺茶是我送你喝的,這白薯你别給錢,我替你給了錢。

    &rdquo賣蔔的道:&ldquo呵喲!姑娘,怎好要你花錢?茶,我是擾了你的。

    白薯&hellip&hellip&rdquo玉子不等他說完,眼皮一撩,對桌子那邊站着的周秀峰看了一眼,說道:&ldquo這位周先生幫助你的錢,你都收了,我送你一碗白薯,又算得了什麼?&rdquo她這話雖然是對賣蔔先生說的,在一旁倒樂壞了周秀峰,讓人家客客氣氣地叫了一聲周先生,比吃了白薯還要快樂幾倍了,笑道:&ldquo你就不要客氣了,這位陳姑娘買了白薯來,還能收你的錢不成?&rdquo玉子聽說,笑了一笑,依舊站到門邊去,等着賣蔔的剩下碗來。

    賣蔔的一頓飽,把白薯吃完,又喝了兩杯茶,連稱多謝。

     周秀峰問道:&ldquo閣下剛才說,是陝西秀才,為什麼倒跑北京來賣蔔呢?&rdquo賣蔔的道:&ldquo這話說起來也長。

    我吃飽了,反正也沒事,不妨把這話對二位說說。

    我姓馬,考名國棟。

    家裡雖不算富有之家,卻也不愁吃,不愁穿。

    無奈敝縣澄城,連年都在兵匪交戰的漩渦裡。

    我怕官兵派饷,又怕土匪綁票,在鄉村上一點兒事情也不能出頭來做。

    因為有一個同鄉在北京做官,我就寫了一封信,請他給我找一件事做做。

    蒙他的好意,請我當西席,教他少爺、小姐的書。

    我想,教書雖然無味,到北京來瞻仰瞻仰首都風景,也是好的,所以我就來了。

    &rdquo周秀峰道:&ldquo大概有些不湊巧,閣下到了京,貴同鄉又出京了。

    &rdquo那馬國棟說得高興,倒了半碗茶,一仰脖子喝了,一摸胡子,将頭一擺道:&ldquo非也!&rdquo這一句話,使出了他秀才的老招,周秀峰不由得笑了。

    玉子也抽出脅下的手絹來捂住嘴。

     周秀峰笑道:&ldquo怎樣不對呢?&rdquo馬國棟道:&ldquo我到了北京,倒是找到了東家,原來是教一位少爺、兩位小姐的書。

    他們原都在學校裡的,不過回家來,我給他們補習一點漢文。

    少爺倒是罷了,兩位小姐,嫌我是鄉下人,很不聽話。

    東家是有差事的人,家事就不過問。

    學生一不敬重先生,連聽差的都不愛和我說話,常言道,&lsquo士可殺而不可辱&rsquo,我還教什麼書!就寫了一封信向東家辭館。

    東家雖然挽留了,我決計不幹。

    他沒法,就送了一百塊錢的川資,讓我回家。

    我因為到了北京來,馬上就教書,各處的名勝都沒有去看。

    因此搬到旅館來住着,反正閑着身子,天天去逛名勝。

    不料就在這個時候,交通就斷絕了。

    等了一個月,越等越不通,川資也就用光了。

    除了我那東家,北京沒第二個熟人。

    要說再去找人家,有何臉面相見!所幸在家無事的時候,學過占卦和算命兩件事,原來是好玩的,現在用得着了,就在街上擺卦攤子度日。

    又怕遇見東家的下人,他們少不得嘲笑我,所以留了這一把長胡子,再弄一副眼鏡一戴,人家都認不出來了。

    這樣下來,整整有兩年,交通不曾恢複。

    屢次寫信回去,不見回信。

    後來寫許多信給親友,探聽消息。

    三個月後,來了一封信。

    原來舍下避兵,躲進城去,不料進城之後,縣城被圍二百四十天,全家都餓死在城裡了。

    至于鄉下呢,村子被炮火轟掉,現在全縣都是兵和匪,地上的草,長有兩三尺深了。

    我就是回去,在哪裡安身?舉目&hellip&hellip&rdquo他說到這裡咽住了,眼淚落在長胡子上,像珠子一般。

     周秀峰看了他這樣,也覺得老大不忍,便問道:&ldquo你賣蔔的錢,夠嚼谷嗎?&rdquo馬國棟道:&ldquo晴天倒是夠了。

    可是刮風下雨,那就沒法兒辦。

    好在住在一家廟裡,倒是不要店錢。

    一沒有生意,就躺在家裡挨餓。

    &rdquo他在這裡說話,玉子已過來收碗,便問道:&ldquo馬先生,你說住在廟裡,廟裡的和尚讓你住嗎?&rdquo馬國棟道:&ldquo這廟裡雖然有一個和尚,在家的時候很少。

    我住在那兒,倒替他看守這廟了。

    其實廟是一座破的,什麼也沒有。

    沒人看守,也不要緊的。

    &rdquo 玉子站在桌子邊聽他說話,倒看了周秀峰幾眼,搭讪着說道:&ldquo憑你這樣的人,若是碰到機會,要找個混飯吃的事,總不很難。

    我想寫字這樣的事,你總辦得了。

    從前我們有個親戚,就在一個大學堂寫字,一個月倒掙一二十塊錢呢。

    &rdquo周秀峰聽她的口音,已然會意,便笑道:&ldquo陳姑娘說得不錯,隻要你寫字能快,我倒可以給你在學堂裡找一個書記的事,抄寫講義。

    你的意思怎麼樣呢?&rdquo馬國棟連連拱手道:&ldquo這樣的好事,哪裡有呢?我有個不就的嗎?我還沒有請教,貴衙門是&hellip&hellip&rdquo周秀峰笑道:&ldquo我和閣下一樣,也是教書。

    &rdquo說着,在身上掏出皮夾子,取了一張名片給他。

    馬國棟接着名片一看,連道了&ldquo呵,呵!&rdquo幾個字。

    周秀峰道:&ldquo我就住這高的屋子裡。

    過兩天你可以來找我,那時候我給你一個實信。

    &rdquo馬國棟聽了這話,心裡自然喜之不盡,先謝了周秀峰,回頭又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