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家位綠楊邊風來欲醉 香粉紅女伴客去添愁

關燈
不妨礙你什麼,你為什麼不答應?&rdquo周秀峰道:&ldquo你要畫這兩行柳樹,大門外的地方寬敞得很,随便你怎樣畫,你為什麼舍大而就小?&rdquo 魏丹忱側着身靠着窗戶,偶然低頭一看,隻見對着這裡,一列有三間灰房。

    那房子兩明一暗,東邊這間屋子,兩扇灰色舊木窗格欄,糊了些報紙,全都用一根麻繩懸在屋檐下。

    由這裡倒可以直看到那屋裡面去,靠着牆壁,放了一張小條桌,上面放着兩盞煤油燈、一面鏡子。

    另是兩個小瓦盆,有兩盆草花。

    遠遠地隻看見兩叢綠色,什麼花是認不清了,桌子橫頭,有一把空背舊靠椅,上面坐着一個梳雙髻的姑娘,就着光做針活。

    靠窗戶這邊,露出半截土炕,舊席子上,堆了許多白布。

     魏丹忱連忙将身子一閃,閃到牆後,笑道:&ldquo你所以不讓屋子的緣故,我明白了。

    這一位,我遇見過幾回,我以為是闊人家的小姐。

    後來有人說是我們的街坊,我都不肯信呢。

    你的眼力不錯,這是值得朝夕相對的。

    怪不得你說,君子不奪人之美,我真不知道這一層關系。

    我要知道,決不說出此話的。

    &rdquo周秀峰道:&ldquo你說了這麼多,說的是什麼,我全不懂。

    &rdquo魏丹忱道:&ldquo你還要裝傻嗎?那我就到窗戶邊去,給你擋住視線了。

    &rdquo周秀峰笑了一笑,魏丹忱開了門就要走,手扶着滑闩,回頭對周秀峰一笑道:&ldquo好自為之!&rdquo周秀峰道:&ldquo我知道,你這一下樓,就要給我大肆宣傳。

    &rdquo魏丹忱笑道:&ldquo決不,決不!我十分盼望你成功,要極力地去替你遮掩,哪有宣傳之理?&rdquo他笑着一張嘴,又點了點頭,然後順手帶上門走了。

     周秀峰一想,他是一個美少年,又是一個美術家,他都說這人不錯,可見我心裡這愛惜之念,并不是沒來由。

    他想着又想着,便又靠住了窗戶,一直等那矮屋子裡伸出一隻雪白的手,解了那檐下兩根繩,放下兩扇窗格欄,這才坐到椅子上去。

    愛情這件事,是很神秘的。

    做事的人,不牽涉到愛情二字便罷,一牽涉到了,就會像中了魔一般,把什麼工作都會扔下,專去追求愛情。

    而且愛情藏在人心裡,又有些像紙堆包着火焰,挑撥不得。

    越是挑撥,火焰越高,非把紙燒個幹淨,火不會熄滅的。

    這個時候,周秀峰是中了魔,心裡又藏着一包火,人竟會失了常态。

    晚上看書的時候,睡覺的時候,都不能安靜,腦筋裡兀自印着一個梳雙髻穿藍衣的女郎。

    這晚上十二點鐘了,他睡覺不能安穩,竟悄悄地爬了起來,打開那兩扇窗戶,向樓下看去。

    其實樓下的人家,為了省燈油,都睡了覺。

    隻見一片矮矮的屋影,在夜色沉沉中。

    打開窗戶這一看,什麼也沒有,這一舉未免無聊,自己也好笑起來。

    關上窗戶,又想了許久時間,方才睡去。

     次日一早起來,披了衣服,什麼事也不辦,先且開了那兩扇窗戶。

    正在這個時候,隻見小竹子提了一個小菜籃子,裡面放着兩個小玻璃瓶子,盛了些菜回來。

    她一擡頭,看見周秀峰,笑了一笑。

    周秀峰一時失神,對她招了一招手。

    她會了他的意思,一會兒工夫,竟跑到樓上來,問道:&ldquo周先生,你叫我嗎?有什麼事?&rdquo周秀峰想了一想,笑道:&ldquo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不過你姐姐給我做的小褲褂,不知道買了紐扣沒有?&rdquo竹子道:&ldquo都給你買好了,我姐姐把許多活計都停了,專給你趕這衣服呢。

    &rdquo周秀峰笑道:&ldquo你回去對你姐姐說,謝謝她。

    你不是愛那畫片嗎?你愛哪一張,你就挑哪一張去。

    我這裡給你幾張銅子票,你拿去買東西吃。

    &rdquo說着,在桌子抽屜裡拿了幾張銅子票給她。

    竹子伸了一個食指到嘴裡去,用牙咬着,向後退了一步,說道:&ldquo我不要。

    &rdquo周秀峰道:&ldquo傻孩子,拿這個去随便買些什麼吃的也好。

    我又不和你媽說,誰知道?&rdquo竹子本想不要那錢,一想到和母親要一兩個銅子兒還非常費事,現在有這些個錢,足夠花的了,怎樣不要呢?笑道:&ldquo你給我這麼多。

    &rdquo周秀峰道:&ldquo你拿去得了,多什麼?你多給我做些事,将來我還要給你呢。

    &rdquo竹子含着笑,把錢收去了,又在書架上挑了兩張畫片,很高興地回家去。

     這時,陳大娘在外面院子裡,趕着洗昨日沒洗完的衣服。

    玉子盤着兩條腿,坐在炕上縫那小褲褂。

    竹子走進房來,舉着那畫片給玉子看,說道:&ldquo姐姐,你瞧,這個好不好?&rdquo玉子順手接過來,見是兩張時裝美女照片,問道:&ldquo這是哪裡拿來的?又是隔壁寄宿舍裡的吧?&rdquo竹子道:&ldquo可不是!就是那個周先生給我的。

    &rdquo玉子道:&ldquo大清早的,怎麼就跑到人家那裡去要東西?&rdquo竹子道:&ldquo是他在窗戶裡叫我去,又不是我自己去的。

    &rdquo玉子道:&ldquo一清早,他就為着送你這畫片,叫你去嗎?&rdquo竹子道:&ldquo他問你哩,說是他的紐扣買了沒有。

    我就說買了。

    他說我會做事,送了我兩張畫片。

    &rdquo玉子見他一隻手插在衣袋裡,問道:&ldquo你兜裡還有什麼?給我瞧瞧。

    &rdquo竹子道:&ldquo沒有什麼。

    &rdquo說罷,一轉身就要走。

    玉子道:&ldquo你走!走了我就嚷起來。

    你老實給我瞧瞧得好。

    &rdquo竹子怕她真嚷起來,把兜裡幾張銅子票掏了出來,遙遙地舉着,對玉子一晃道:&ldquo瞧什麼?就是這幾吊錢。

    人家說要我好好地做事,将來還要給我錢呢!&rdquo 玉子道:&ldquo錢我不要你的,你拿去得了。

    他給你錢,沒有說什麼嗎?&rdquo竹子道:&ldquo我看他那樣子,倒想說什麼。

    想了一想,又沒說出來。

    &rdquo玉子道:&ldquo平常你到他那兒去,他和你說些什麼呢?&rdquo竹子道:&ldquo随便說些話罷了,我怎樣記得起來?&rdquo玉子低頭想了一想,笑道:&ldquo他沒有問過咱們家裡的事嗎?&rdquo竹子道:&ldquo問過的。

    &rdquo玉子便停了手上的針,身子向前湊了一湊,問道:&ldquo他問些什麼?&rdquo竹子道:&ldquo你真麻煩。

    我怎記得問些什麼呢!&rdquo玉子笑道:&ldquo小鬼,你嚷什麼?我問你,他問過咱媽嗎?&rdquo竹子道:&ldquo常見面的人,他問幹嗎?&rdquo玉子瞪了她一眼道:&ldquo你真是個蠢貨。

    我再問你一句,他知道你幾歲嗎?&rdquo竹子道:&ldquo他知道。

    &rdquo玉子笑道:&ldquo他怎樣知道呢?&rdquo竹子一撒手道:&ldquo嘿!你真貧,我不和你說了。

    &rdquo玉子走下炕來,一把拉住她,說道:&ldquo你别跑,你說了,下午我帶你去逛市場。

    &rdquo竹子道:&ldquo我索性告訴你吧,是那一天他問我幾歲了,我說十二歲,可是咱媽說,我是臘月裡生的,實在多說着一歲哩。

    &rdquo玉子道:&ldquo這就是了。

    他沒有問咱媽多大年紀嗎?&rdquo竹子道:&ldquo沒問,倒是問了你。

    &rdquo玉子聽了這話,笑道:&ldquo你說了實話,我帶你逛市場。

    他是怎樣問我的呢?&rdquo竹子道:&ldquo他問着說,你姐姐多大年紀哩,我說十八歲了。

    他又問是哪個月生的哩,我說不知道。

    &rdquo玉子道:&ldquo你怎麼不知道?我是八月十五生的。

    這是很好記的日子,怎麼會忘了!&rdquo竹子道:&ldquo咱們又不和他攀什麼親,幹嗎告訴他這些個話呢?&rdquo玉子道:&ldquo瞎嚼嘴。

    我不和你說了。

    &rdquo竹子點着頭道:&ldquo不和我說?好極了。

    &rdquo說完,一抽身就跑了。

    玉子抱着膝蓋,坐在炕上,低了頭想這一番情形,悶坐了一會兒,把活計才拿起來做。

    做不了多大一會兒,又好好地停着針想起來。

    直待陳大娘隔着屋子叫吃飯,這才走下炕來。

     這中間屋子,是陳大娘家兼做廚房,兼做祖先堂的。

    西邊那屋,卻住的是老兩口,是賣白薯的老蔡家,中間這屋子,他也有一半,是和陳大娘共用的。

    靠着陳大娘的壁子,擺了一張四腿桌子。

    桌子上這時一大瓦盤子窩窩頭,正是熱氣騰騰的,一隻大缽碗盛了一碗鹽水疙瘩絲兒。

    玉子走出來,搬了三寸闊的白木條闆凳,靠住了桌子,無精打采地坐下。

    竹子也端了一條凳,在橫頭坐着,她一看見桌上隻有一隻碗,噘着嘴說道:&ldquo老是吃這鹽水疙瘩,想喝口湯也不成,我不吃。

    &rdquo陳大娘道:&ldquo鹽水疙瘩,為什麼不能吃?十二個子買半斤,也隻夠吃一天的。

    不吃,活該!你餓着吧!&rdquo玉子左手捏了一個窩窩頭,咬了一口,右手拿着筷子,在鹽水疙瘩絲兒裡面撥了幾撥,夾了兩根絲兒吃了,皺着眉道:&ldquo真鹹!澆上一點香油和醋,也好吃些。

    就是這樣,疙瘩絲兒拌疙瘩絲兒,一點兒味兒都沒有。

    &rdquo 陳大娘拿着幾個窩窩頭,坐在門口一條凳子上,吃得正有味兒,聽了這話,便說道:&ldquo孩子!我是容易嗎?你怎麼也說這話?我一天到晚洗衣服,手皮都洗掉了。

    我還不願意吃好一點兒,穿好一點兒嗎?這話可又說回來了,一家的嚼谷都指望着我一個人,在我做得動的時候,做一天,吃一天,倒沒有什麼。

    若是有個三災兩病的,大家都不吃嗎?所以我少花幾個,積幾個錢,也是為了你們,省得做不動的日子挨餓。

    等到我一口氣轉不過來,天大的事,我也不問了。

    你們死也好,活也好,我是沒法子。

    要是說我活着一天的話,我就得替你姐兒倆管吃管穿,往後日子長着呢。

    望着你們姐兒倆,都有了主兒了,知道哪一天呢?&hellip&hellip&rdquo玉子道:&ldquo您瞧瞧我隻說了這麼一句,您就說上這一大篇。

    &rdquo陳大娘道:&ldquo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你想,日子又長,錢又少,不省着一點兒哪成啊?你雖然也幫着我一點,能掙個三吊五吊,可是你又愛個花兒朵兒的。

    走在人前,總要這麼一個面子,你掙的,也隻夠你自己散花的了。

    要說吃的,我還不想弄好一點兒嗎?就說炒一碗豆芽吧,八個子兒豆芽,倒要添上八個子兒油鹽醬醋,還是吃了上頓,沒有下頓&hellip&hellip&rdquo 玉子将半個窩窩頭向空碗裡一扔,把筷子啪的一聲按在桌上,說道:&ldquo您老人家,有完沒完?我不吃了,成不成?&rdquo陳大娘道:&ldquo我和你談心哩。

    你不愛聽,我不說就是了。

    &rdquo 這時,那個賣白薯的老蔡的妻子王氏,走出房來,說道:&ldquo大嬸兒,你也特省點,這幹疙瘩絲兒,可真不大好吃。

    你就湊合着買兩把菠菜煮一碗湯,倒也好些,菠菜還不算貴,有一個大子兒,能買上一把了。

    &rdquo陳大娘道:&ldquo姥姥,您不知道,這菠菜,她們也是吃膩了的。

    &rdquo王氏聽說,顫巍巍地在屋子裡捧着一隻菜碗出來,說道:&ldquo這是我們早上煮了的大半碗小白菜,讓孩子們吃上一點兒吧。

    &rdquo說着,便把那碗菜送到桌上。

    陳大娘道:&ldquo您留着吧,兩個老人家都舍不得吃,倒讓我們吃了。

    &rdquo王氏道:&ldquo不要緊,晚上我們下面條兒吃,用不着菜。

    讓她姐兒倆吃飽一點兒。

    &rdquo陳大娘道:&ldquo謝謝,您哪&hellip&hellip&rdquo一言未了,隻聽見院子外面有人笑道:&ldquo大嬸,您多禮啦。

    什麼事這樣客氣?&rdquo 大家回頭一看,原來是舊街坊,馮家四姑娘來了。

    這馮家四姑娘,小名叫桂貞,兄妹合算起來,排行第四,所以人家都叫她四姑娘。

    她父親原是當獸醫的,早去世了。

    她母親馮大娘帶着兄妹四個度日。

    她大哥自小夭折了。

    二哥懷德,給一個馬車行裡趕馬車。

    三哥懷民,在一家宅門裡當聽差,家裡就是她母女倆。

    馮大娘自幼學的一手好活計,後來又會打繩子物件,就接些活計,連掙錢,帶教桂貞做針線。

    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