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八回 挑腳漢強奪窈窕娘 巧丹青跳出閻羅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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銷減芳容,端的為郎煩惱。

    鬓慵梳,宮妝草草。

    别離情緒,待歸來都告,怕傷郎,又還休道。

     利鎖名缰,幾阻絕當年歡笑,更那堪鱗鴻信杳。

    蟾枝高折,願從今須早,莫辜負鳳帏人老。

     ——風中柳 自古紅顔女子,未有不薄命的。

    如邯鄲才人,嫁為厮養婦;漢帝明妃,出為胡地妾。

    隻落得個文士标題,史書歎息。

    不要說前代,即如了明朝楊升庵、王弇州、徐文長、湯若士這些名公,那個不吟詩作賦,垂吊芳魂,令人讀之,且悲且憤。

    悲的是窈窕佳人,不配得風流才子;憤的是猙獰異類,斷送了絕世名姝。

    就如萬曆末年,吳郡一個秀士,喚名陸斯才,表字千公,裔出簪纓,中年落魄。

    其妻喻氏,單生一女,小字蟾舒。

    自幼矜莊,長來妍麗。

    丹青翰墨、詩賦文辭,無不風雅絕倫。

    至于女紅針指,巧奪天孫,一些不在話下。

    有一貼鄰楚老,素以篾片為生,亦生一女,因産下母亡,乳名萱念。

    生年月日俱與陸家蟾舒相同,也有七八分姿色,隻是才思不如。

     一日萱念對楚老道:“孩兒與陸家蟾姐,生年同日,意欲結為姊妹。

    一來可以學習他女工,二來可以講論些經史,閨閣之中殊為不俗。

    ”楚老甚是歡喜道:“我兒,你大有見識。

    然他家日下雖是清寒,卻乃冠紳舊族。

    俗語說得好,‘舊涼傘,好骨氣。

    ’你怎好與他同行并坐,姊妹相呼?”萱念道:“爹爹差矣。

    我見當初男子,盡有草茅下士與帝室天潢,一日盟心,誼同刎頸。

    我與陸家,也沒貴賤之分,料不尊卑闊絕,這也何妨!爹爹何不趁今日中秋佳節,過去與他商量,肯與不肯,再作區處。

    ”楚老道:“這也有理。

    ”連忙戴了一頂綽闆巾,穿了一件串香色眉公布道袍,走到陸家。

     見了陸生,恭恭敬敬唱幾個喏,兩個分賓主坐下。

    楚老道:“老漢叨居咫尺,日與各位老先生盤桓,不能時常親近。

    今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說話,特來告禀。

    ”陸生道:“莫不是替小女作伐麼?”楚老道:“老漢人微言輕,怎能當此重任。

    老漢向來并無子嗣,當年繼娶寒荊,産下小女,即便棄世。

    今老漢年逾六旬,弱女無依。

    聞得令愛既娴墳典,又擅丹青,誠女中之學士,天上之仙姬。

    小女不揣,欲與令媛誼訂金蘭,情聯花萼,得竊餘光,三生厚幸。

    ”陸生徘徊片晌,心下狐疑,即進與喻氏商議。

    喻氏道:“楚家女兒少年伶俐,其父亦與衣冠來往。

    與我蟾兒姊妹相稱,我們為彼義父母,他日擇個女婿,完被終身,亦是一段陰功,你去應允他便了。

    ”楚老聽得這些說話,十分快活。

    就請出陸生夫婦來,從新見禮說:“今日團圞之夜,即率小女過門何如?”喻氏道:“隻是寒家門衰戶冷,恐攀承不起。

    更有一言,禮物不須費心。

    ”楚老回道:“深蒙雅愛,不但小女終身有托,即老朽身後無憂。

    ”辭别去了。

    喻氏随到蟾舒房内,細述其事。

    蟾舒笑吟吟答道:“孩兒上侍二親,下無同氣,得他作伴,亦不寂寞。

    ” 那楚老回到家中,對萱念說:“陸娘子如此美情,你可即換件衣服,插帶簪珥,待我備了代盒之禮,親送你去。

    ” 過門之後,二女賽過同胞,事事相投。

    到了九月十五,乃是二人生日,蟾舒做了一首古風,寫自己懸帨之意: 吾家機與雲,藻翰胡煌煌。

    千秋勤緬仰,風期河嶽旁。

     繄我嗣厥後,蕙質襲明珰。

    為星恥為嫠,為鳥羞為凰。

     苞翙不言彩,熠煜難雲光。

    懸帨當今夕,恰乃數之陽。

     影拟東籬瘦,蕊移蟾窟香。

    叔寶清談日,千裡駒昂昂。

     更羨神秀姿,瑩朗如珩璜。

    荊布斂修容,懷古意自傷。

     安得紅絲縷,繡作雙鴛鴦。

    天地日以老,中心徒彷徨。

     寫得齊齊整整,遞與萱妹看了,要他和韻。

    萱念隻得勉強做絕句一首,猶流播人間: 烏衣端是昔烏衣,猶見差池下上飛。

     卻恨雌辰慚配拟,碔砆何幸傍珠玑。

     日月如流,殘年已過,又是上元。

    人家看燈嬉戲,姊妹二人翻閱毛詩,讀到後妃阃化,《葛覃》《樛木》諸篇,流連諷詠,就即景描繪一圖,十分精飾,寫景傳神,不數長康摩诘。

     一日,楚老去探望萱念,萱念即将此圖要父親裝裱。

    楚老持回裱成,送還萱念,因而帶在身伴。

    偶遇北京兵部尚書湖廣謝藿園,問何人手筆,展開一看,極口贊賞道:“這畫借在此細觀一觀。

    ”問此女是何等家風,楚老道:“他父親乃黉門秀士,祖系科甲,官至少參,曆世簪纓。

    隻因嗜酒喜啖,以至家道清乏。

    止有此女,譽擅閨闱。

    ”謝公道:“我今要上京赴任,夫人去世,宦邸無人,欲取為側室。

    就勞老丈為媒,聘禮自當從厚。

    ”楚老道:“老先生分付,老漢敢不效勞。

    但他秀才人家,又是宦裔,不好啟齒。

    ”謝公道:“天下無做不得的事,你說我尚無公子,又無夫人,過去做現成的奶奶,寒儒聽說厚聘,或者動心,也未可知。

    ” 楚老是個篾片,一味趨承,領了謝公之命,往見陸生。

    巧語甜言,陸生聽了,不覺動火:“女兒做奶奶,我老子就是雌封君了,不特利其利,而且闊其闊。

    你去回覆謝老爺,徑擇日行聘便是。

    ”楚老覆了謝公,謝公就寫下一個雙紅名帖來拜陸生。

    那喻氏母子見冠蓋臨門,不明是何緣故,及聽見說特來謝允,還隻道為他公子求親。

    謝公去了,留住楚老,細問端的,喻氏放聲大哭起來:“我詩禮人家女兒,豈有為妾之事,還不快快覆他!便是尚書,難道可強占人家閨女麼!我女兒素有烈性,倘是有些長短,閻羅天子面前伸冤訴屈,不是當耍。

    ”楚老道:“都是陸大官人當面應允,明日就要行禮成親了。

    黃金一百兩,彩緞二十端,钗钏首飾都端端正正,況是當朝大老,我老人家怎好嘴不當嘴,不便,不便!” 蟾舒見事勢不妥,無計可施,暗将頭發剪下,夤夜瞞了母親妹子,投至一所古院,上寫“同心聖院”,角門尚開,猶有燈影,避匿進去。

    這尼僧喚作月指,見了一個标緻女娘,又且香雲半觯,吃了一驚,即便細問。

    蟾舒從頭哭訴:“師父若不見留,有死而已。

    ”那尼僧月指隻得留住院中。

    蟾舒對月指道:“極承美意,隻恐謝家知覺,幹連師父。

    我帶得幾件衣服钗梳在此,如今要他沒用,将來變賣,以做盤費,同往僻靜去處藏身幾時。

    若借保全,師父恩德,沒齒不忘。

    ” 月指憐他志氣清高,就道:“此去毘陵不遠,我有個道友在彼,覓一小船,同投彼處。

    ”轉身去設法了盤纏,把院中事務分付徒弟,二人下船。

    到了毘陵,尋着道友法名智弘,歡天喜地收拾一間幽雅關房安頓。

    蟾舒日夕在内繙經作畫,不見一個生客,外邊人鐵桶不知。

    那月指也口口伴在彼。

     蟾舒投院之日,謝家正來行禮。

    喻氏走到房中,不見了女兒,隻是嗚嗚咽咽,又不敢一字張揚。

    陸生寫了謝帖,一毫禮物也不回,兩盞清茶,打發媒人管家回了。

    喻氏說:“女兒自幼寸步不出閨門,一定奔井死了。

    天殺的,還我女孩兒來!”陸生道:“女兒沒了,尚是小事。

    倘謝家風聞,如何是處!且不可昭彰,我有計較在此。

    萱姐左右不是親生的,把他送去成親,他哪裡得知真假。

    隻要與楚老官說通,況是他做媒,不怕他不遮蓋。

    ”當晚與楚老計較,楚老怕謝公勢焰,且女兒嫁去就是奶奶,落得應承,遂道:“然雖如此,他行來的钗钏首飾,依舊還他,這些金子尺頭,一件也動不得,都要拿來與我。

    你做太爺,我得金帛。

    ”兩個商議已定,遂把萱念假充蟾舒,揀定十日後成親。

     不料神宗晏駕,泰昌禦闆,傳出旨意,照今戎馬生郊,疆場多事,三品以上文武官員,都要星夜來京,料理邊關軍務。

    謝公正掌本兵,見邸報如此,即日單騎赴京,止留一蒼頭及老專房二三人,分付至期迎娶蟾舒,小船趕至途中成親便了。

    誰料又有兵科一本,凡兵部大臣赴鎮臨戎,不許攜帶家眷。

    謝公又差人來止:“如已在途,且沿途停泊,待我回京之日,馬上差官來取。

    ”不料起程,巳到昆陵馬頭。

    船中不便,蒼頭隻得上岸覓一暫寓,竟沒幽僻所在。

    遠遠望見一個尼姑,蒼頭上前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