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回 六月雪英年失智 齊雲塔高衲成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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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貴如朝露,交遊似聚沙。

     不如竹窗裡,對卷自趺跏。

     靜慮同聆偈,清神旋煮茶。

     惟憂雞曉唱,塵裡事如麻。

     人生在世,第一件俗氣,是分得爾我太清。

    這個原故,不是道理悟得透徹,世情看得到底,怎能夠在美滿的境界,領會個中未必單單是我。

    我今更有個譬如:當時堕地,隻得一點兒,腌腌臜臜,軟骨皺皮,後來一件一件塗飾上去,連本來的爺老子都不認得了。

    且要尋個碗大的蠟燭照照後頭,畢竟造到一分一厘,都落自己兜肚裡邊,别人瞧得一眼,也恐财帛瘦損了的一般。

    那知到笃底頭,由你生平繞着繡錦般的事業,也隻得撒個雙手,連聲兒唉唉罷了。

    故此勸世上列位,人我兩字,略略放松,也盡使得。

    正是: 數語撥開君子路,片言提醒夢中人。

     卻說福建汀州府武平縣,元朝有個征聘處士,姓甘名和,号受庵。

    他姑夫叫做哈刺必,是樞密院掌事;表舅孩猛打思,是兵部管堂;嫡親侄婿嚣棟,是禦案通書。

    以此老甘得個美缺,選了臨清知州。

    那些上司,曉得他腳力牢壯,任他胡亂的生發,哼哼騰騰,做了七年。

    東昌府、丘縣、館陶縣、夏津縣、莘縣,是處出缺,上司便做鵝酒送他。

    他團圝圈都署印轉了,卻不知他那裡靠這些兒。

    他蹲在這南北往來緊要埠頭,又倚着這幾個至親線索,那鑽刺官員,如搬雪填井一般。

    以此七年遷調,他就知足,燥皮回家。

     有福方知足,知足方不辱。

     卻說受庵先已有子,已三十五歲,名喚甘儒,字伯義,媳婦龔氏。

    那伯義倚着個金帶父親,現任公子,四輩都是官趷路兒,好不放肆。

    倒虧妻子龔氏時常掃他:“你不識一丁,不知羞恥。

    ”那受庵挈了宦赀,同妻林氏闊綽回來,一到家裡人穩财穩了,未免快活得緊,兩個還魂騷發起來,又呆出一個兒子。

    其年老兒五十五,婆兒五十一。

    那受庵掐指一算道:“這小兒子叫做百零官罷。

    ”那甘儒蠢才就沒人倫說道:“兩個老人家沒些正經,甚麼天光,簇新養起兒子來。

    ”龔氏聽了,把甘儒一個噀吐道:“有你這骨肉無情初世為人的死胚!譬如在先,再多幾個兄弟,難道你掐殺了他不成?”不料這呆話,吹到林氏耳裡,道:“一瓜一蒂的弟兄,還要望你照管。

    誰知你欺心得緊,說出這等話來。

    ”郁郁不平,不上數月尚飨了。

     受庵即喚甘儒并媳婦龔氏道:“我年老斷弦,拿定主意不再娶了。

    所以然者,是我不欲汝輩事晚母也。

    今我将所有二股平分,百零年小,其物俱托爾收,俟其長成,一一交還。

    ”當請族中眼同分析,田地房産之外,黃白寶貝,緞匹玩器,不下十萬,一一查盤,叫甘儒領去。

    分撥已畢,個個伸伸舌頭道:“這個老柴根,一任知州刮這許多,也不知臨清地皮掘深幾尺?”不料甘儒黑心,見了這些東西不能獨得,遂亂話得沒樣道:“這個百零未必是我嫡親兄弟,不知受享得成,受享不成。

    ”那老兒沒了婆兒,寂寞不過,兼之甘儒蠢貨,不體父母意思,隻恨多了兄弟,一句又咒他不殺。

    受庵看在眼裡,暗暗叫屈。

    媳婦也怪丈夫不良,在阿公小叔面上,竭孝盡恭。

    受庵日複一日,畢竟也被甘儒憋氣死了。

    殡殓營葬,也費五百餘金,隻要開些夾帳,以為後日欺心章本。

    看官,這個甘儒是個極沒天理的了,卻有一件極有天理的事:一個字也不認得,他厘毫絲忽,必要龔氏上帳。

     龔氏便留心道:“我偌大年紀,尚沒個兒花、女花,分内赀财,未知若何?何苦在佛面上刮金。

    ”以此帳目不敢多開一厘。

    連甘儒左右不識一字,寫着帳時,隻叫用去一兩公公道道加上兩倍。

    那百零看看大了,甘儒替他婚娶,費得數百,又打一盤虛開肚帳。

    怎奈妻子不肯一路,從實記着。

    及至接攏親族,分撥家私,看了這些東西,要分一半去了,眼淚巴巴,肉割的一般不舍。

    旁人看來,隻象不忍分析的光景。

    及到論量婚喪兩節,攤手跌腳,用過多少多少,現有帳簿可算。

    龔氏将帳簿送出,大家看了,哈哈一笑道:“親筆所載,一千餘兩而已。

    ”甘儒曉得妻子不是心腹,弄個沒趣,支吾道:“我筆頭懶惰,失上的多了。

    ”看官,你看這幾個字兒,弄得甘儒一場烏羞,若把他一筆滔天,不知将人怎生欺侮,這卻不是一件極有天理的事麼?到是百零見嫂十分正氣,事之如母,終身不忘。

    甘儒直到五十五歲,生個兒子,次年身殁。

    又是百零竭力照護,以報嫂德。

    看将起來,最難得者兄弟,正未必然。

    叫做: 但識孔方兄,何必同胞弟。

     賢哉秉筆人,白丁徒算計。

     予嘗見銅錢眼裡疊床鋪的,事不凄趣起來,再沒個替他讨饒。

    反提起生平怎麼刻薄,錢财怎麼上緊,一旦等他有事,大家落得趁腳敲打死虎。

    偏生十分忠信待人的,事到極奇極險處,神仙也難措手,到有幾個沒要緊,非親非戚的旁流外教,眉也不皺,事情井井的停當了。

    總之,看我不重,看人不輕,一副水到渠成的肚腸,天理人心也肯多幫襯他幾分。

    正是: 一生都是命安排,若個聰明若個呆。

     聰明當吃天公弄,始知呆人倒假乖。

     話說四川龍安府崆峒山,有一座安龍寺。

    因元兵駐紮,草場失火,回祿過了。

    寺基大有百畝,在先有個江西地師,曾将此寺題破,說沙散龍貪秀氣,不結得寺,東山腰造一座四十九丈鎮神寶塔,把龍身七寸緊緊款住,這寺便永久吉樣了。

    幾個有志僧徒,正要結緣領募,卻遭祝融煽虐,這些禅士,陸續散了。

    隻有一個自幼出家的長老,是雲南羅次人氏,名喚普竺,号雲巢。

    看這寺金碧無常,嵯峨忽盡,道心一發堅決。

    對着那些半立半坐燒出相的伽藍老爺,熏不過的韋馱尊者,立下誓來:先造寶塔,次第造殿。

    塔名齊雲,這塔工費浩繁,自不必說。

    那匠頭說:“塔在山上,卻要七顆定風珠,層心作鎮。

    ”雲巢道:“我曾聞得雲南卞府夫人,到寺來進香,他挂一串貓兒眼數珠,都是定風珠做着間子,但這樣寶貝,生在卞府内眷手中,怎能夠化他出世?”正是: 骊龍猶易探,掌内怎生求? 那雲巢長老随在寺基架起一鬥草庵,旦暮焚修。

    他天分空靈,雖然是個浮屠,正乙明威之訣,都到手了。

    因他自惜智慧,不肯逞弄,以此穩坐崆峒山裡。

    那山,幻邃淩空,洞回溪曲,人迹全疏。

    隻有一個本府江油縣縣丞,是脫灑任達的,常到庵裡盤桓白話。

    那縣丞姓左名嘉,号孟山,年過六十,是貢生出身,浙江湖州府烏程縣人。

    住在二十八圩三仙港上。

    選到這個地方,攜妻陸氏、家人義能,家中有子有業,隻因草芥前程,不憚千裡。

    孟山算道:“二尹滋味有限,隻可做個因頭,寄興山水。

    ”以此留下兒媳,守着家緣: 既傷千裡目,還斷去鄉魂? 卻說孟山為人坦易真率,耽慕清修,一到任來,民安吏妥。

    除卻自己難辭的公務,略略空閑,便帶些米菜鑽到山裡與雲巢清談枯坐。

    雲巢有時出山,他到替他住庵焚掃。

    常對着義能道:“雲師大意力沉,果保得定是菩薩金剛。

    我替你辭鄉别井,遠在客途,這樣古樸甯耐的人,緩急可恃。

    不要看他是個黃爛齋胚,獨拄門的自了漢子。

    ”義能覆道:“看他對付老爺,和盤托出。

    沒半點兒生人氣。

    ”兩個主仆一遞一句,都是心事角落頭的說話。

    不料在任未久,陸氏夢一顆有光尺許的明星投入懷中。

    陸氏驚醒,生下一個孩兒,且是眉長目秀,耳大聲清。

    不知怎麼一生下來,刑父克母。

    随着東西到手,弄得馬敗兵消。

    原來是顆彗星奪舍投凡,這是後話,且按一邊。

     陸氏因大兒子不在,正苦寂寞。

    生出這個小公子,好不歡喜。

    乳名喚做忘懷,他取夫妻得此,消遣目前之意。

    古人說得好:“丈夫憐少子”,連孟山也頗娛樂。

    不知怎的,忽一日耽憂起來。

    想到年暮子嬌,家鄉遼闊。

    又沒個離任消息,倘有些兒美中不足,托靠着誰?正是: 日與骨肉遠,漸與僮仆親。

     若說出路好,便是福輕人。

     一日,孟山抱着忘懷,對着義能不覺撲簌簌流下淚來道:“早知不到這裡,省了許多幹系。

    ”義能噙着淚珠低頭拭幹了道:“老爺奶奶好不康健,落得且自寬懷,靠天地轉得附近南缺,大官人也好時常來往。

    ”孟山聽了,越發凄然。

    想道:“别了大兒二年,讨不得一些實信。

    今又從新穿着這個濕布衫,好不耐煩。

    ”列位看官,大凡事體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