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卷十四 遇賞音窮途吐氣 酬知己獄底抒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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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彼唱戲者也不少,向同行中打聽,果然大有發财的。

    但唱的都是梆子腔,最厭的是昆腔。

    那南邊來的戲子也要學他唱法,方能得時。

    六生聽了此言,出了一身冷汗,看此光景,冷淡更甚于京師。

    要做運行生意,無人來睬他;若不惜運行生意,又無别業可做,何以為活?隻得耐着滿肚子氣,挨身入班,有時終日坐在箱上,不叫他出場;有時扮些雜腳色,在場上湊數。

    名為旦腳,竟哪班中扛箱打雜的一般,弄得衣衫褴褛,比京師更不像人。

    向來人看我不上,今日連自己也看不上自己了。

     一日,蘭州府太尊在公所請布、按兩司并台府官員飲酒,凡有名的戲班都叫齊伺候,共有四五班在場上搬演。

    衆官府中惟有方布政素娴音律,看了幾出,都不入眼,問道:“有南邊子弟善唱昆腔的麼?”班中以六生對。

    遂點《荊钗記·錢玉蓮别祠》一出叫他唱。

    六生歌喉本好,又把一肚皮憤悶之氣,都發洩在錢玉蓮身上,聲情哀楚,字字動人。

    方布政拍案叫絕,唱罷,重又叫他上去,說:“你的曲子可惜埋沒在這個班中”就賞他十錠銀子。

    衆官見布政說他好,亦都稱贊起來,各出重賞。

    那時六生喜出望外。

    同班中向來鄙薄他的,都趨奉他起來了。

    有的說:“六生向在某王爺府中出來的。

    ”有的說:“揚州商家有名的腳色。

    ”且不必表。

     到了次日,方布政又傳他進去,叫他唱曲,賞了一副好衣服。

    從此六生之名震于甘省,不論仕宦富家燕飲喜慶,氍毹上沒有六生便覺減色。

    由此纏頭之贈,倍于他優,到此地位,不惟衣帽體面,亦且囊育餘資。

    正是: 博得貴人青眼看,頓教身在九霄中。

     那知六生正在得時之際,方布政緣事逮問,此時心緒茫然,自料多兇少吉,那裡還有六生在心上?六生亦絕不見面。

    起身時,衆人見人人往送,獨六生不來相送,都說:“平日老爺何等待他,今送也不來一送,真可謂負心的人了” 方布政自從拿問後,親戚朋友四散躲開,即平時莫逆親若弟兄的,見他勢敗,亦反眼若不相識。

    一路孤孤凄凄,除幾個退運家丁外,并無一人與他患難周旋。

    行了日餘,已到直隸界上,離京不過數程,忽見一人騎着一匹驢子,以騾轎邊或前或後行走。

    方公一看,認得是六生,便叫道:“你那裡來?也在這裡。

    ”六生跳下驢來,請了一個安,說道:“小的來迎接老爺的。

    ”因令上驢,傍着騾轎而走。

    六生道:“小人那日聞了老爺的信息,連夜先趕到京,尋着部裡一熟識書辦,細問老爺的事情,知老爺到京即要收禁。

    小的不放心,預先打點,凡刑部中司獄禁子等項,俱已安放停當,房子也裱好一間,一切需用物件盡皆置辦,特來相接。

    ”方布政道:“你那得錢來使費?”六生道:“小人蒙老爺擡舉,年來所得約有二三千金,盡夠使用,稍盡犬馬之勞。

    ”布政歎道:“吾交遊滿天下,今日能知恩報恩,不至于冷眼相看者,惟汝一人而已”慨歎了一回,為之下淚。

    方布政收入天牢,果然諸色齊備,一些不吃苦,皆六生之力也。

     自此,六生相随在獄,殷勤服侍,見他愁悶,還唱個曲兒與他解悶。

    方公心緒不好,性情越發乖張,始初原有四五個家人跟随,隻因打罵不過,家人們想:“你系勢敗之人,還戀着你做甚麼?”所以漸漸散去。

    單有一個老家人同六生在内陪伴。

    以後方公怒時,無處發洩,隻有六生常在他跟前,也不免要呵喝幾句,奉承幾拳了。

    旁人看了倒替他不平,向六生道:“你又不是他的家人小厮,好意在這個地方陪伴他,今反要受他的氣,着甚來由?”六生道:“不是這樣說的。

    你想,他今日何等情懷?自然左不是,右不是,任性使氣,并非打罵我也。

    ”從此,六生在他身邊愈加小心,竟如孝子奉養父母一般。

     及将近冬至之前,方公向六生道:“我不知免得此難否?”六生道:“吉人自有天相。

    ”又唱一隻曲子去安慰他。

    唱到半隻,方公大哭起來,他也就不唱了。

    到臨刑之時,隻有六生在旁相送,又預先備好衣衾棺椁,縫頭盛殓,撫棺大哭,哀感路人,借一寺院安置其柩。

    人皆稱六生義氣,贊歎不已。

    六生道:“吾責猶未了也。

    ” 先是布政家私抄沒,有一妾一子同一老仆留寓京邸,六生時時周濟,無如囊中亦漸漸頂告竭,隻得仍舊唱戲,所得腳色錢,每日遣人送去,以供薪水,自己卻足不到門。

    人問其故,他道:“寡婦之家,豈可胡亂進去?”其正道如此。

    六生此番在京雖不比從前,所賺畢竟有限,幸虧人人重他義氣,在他面上都肯加厚。

    積蓄一年有餘,手中約有五百餘金,遂叫了一号常行的船,親自同老家人送他家屬扶柩回去。

    中艙放柩,後艙眷屬同住,自己宿在後梢,等閑不到艙内。

    既到家中,擇土安葬,一切葬費皆六生罄囊相助。

    葬畢,重向墳前祭奠,痛哭一番,拜别而去。

    每向人道:“知音已死,我今不複度曲矣”遂隐去不知所終。

     看官,你道此等事豈是無義氣人做得來的?世人朝盟夕寒,有身受大恩,一臨利害,中道相棄,甚至下石者,比比而是。

    六生一伶人耳,乃能若此,雖古之烈士何以加焉?餘故錄此一則,以愧天下之忘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