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三回 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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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決不會笑的。

    那末,盡讓伊獨自去思索着罷,這也不行!或者伊竟會越想越惱,以至于怒火上升,不可遏止,到這個地步,我們這些服侍着伊的人,便倒黴了,時常會無辜而忽遭責罵的。

    所以我們每在伊開始深思默念之初,便急急用有趣味的話去擾亂伊,使伊不緻想得太苦;而這一項艱難的工作,别人都不肯輕易嘗試,往往總由我去擔任。

    但是這當兒,我倒很希望伊能夠多想一會,再發表一些特殊的見解;因此我并不就去擾亂伊,隔了半晌,伊果然用很低而很沉痛的語言,向我說道:“這是多麼的可憐啊!”伊一面說,一面隔着車窗,指着那些并無人前去祭奠的荒墳。

    “在這些土饅頭裡所長眠着人的,不但在生前因為太窮的緣故,受盡了種種的痛苦;就是在死了之後,也因毫無遺産能夠補助他們的子孫,以緻他的子孫,也鬧得跟他自己一樣的窮,甚至連掃墓的力量也沒有,我們真不能不予以相當的憐憫!可是打另一方面想一想,人死去之後,真會有什麼感覺嗎?還不是每個死人都是一樣嗎!譬如我們如今是多麼顯赫啊?然而待到腿兒伸直,一切便都完了!及至埋到了泥土中去,血肉逐漸腐爛,誰還能分辨出這些是天潢貴胄的遺骸,那些是下等平民的枯骨。

    我們不難想到這些一貧徹骨的人的墳墓,倘不是附近地方上的慈善家肯慷慨解囊的話,恐怕還不能堆成功咧!所以即使這些墳墓因為乏人照料而坍毀,他們的子孫,也隻能睜大着眼睛流淚,非得再有好善的人出來援助,便沒法修整。

    于此,我們更可想見他們的子孫之所以不來祭掃,必然是經濟狀況實在窘到不堪的緣故;而那死者在地下所懷的苦悶,也越發不忍想象了!” 伊所指點着的那些荒墳,實在就是義冢;義冢乃是地方上的慈善機關所經營的,并不是個人所能擔任善舉,這一點伊老人家可就纏誤了。

     談到掃墓,雖然每個人的原意都是相同的,但它的形式,卻因各人的經濟能力之不同,又必分為以下的幾種,第一種是富貴人家。

    他們必先端整下一席十分豐盛的酒菜,讓仆從們扛擡着,恭而敬之的去陳列在他們的祖墓的面前;一面焚化紙錠,一面叩頭行禮。

    這樣陳列上幾十分鐘,他們便把所有的酒菜,依舊端回去,一古腦兒的送進了自己的肚子中去。

    第二種是中等人家。

    他們雖也不緻無力整治酒菜,但他們的祖先既沒有明明白白地向他們要索,他們便決意從簡了;可是紙錠總得帶去焚化的,因為自古相沿成習,雖然從不曾有人舉出過實證來,但大家都深信紙錠焚化之後,死者便可得到真正的銀子了;好在活人原不須用紙錠,隻要花不到多少的錢,便可買到許多的紙錠。

    如其真要他們把活人自己要用的錢票,銀票,洋錢,去焚化給死人用,他們便抵死也不肯了!第三種是中等以下的人家,這些人家的經濟狀況,大概用“捉襟見肘”四個字來形容,必然是很确切的了。

    他們因為所有的錢實在太少了,天天要買活人吃的米,尚嫌不夠,怎能再去辦那死人的酒菜,和化給死人用的紙錠呢?于是每逢清明節,他們雖然也一般的前去掃墓,但酒菜和紙錠是絕對不帶的了;他們隻就墳的左近,掘幾塊泥土,親自捧着去堆在各個墳的頂上,再打道旁的楊柳樹上,随便折幾枝嫩綠的新柳,插在那泥塊的中央,——因為楊柳是每年春季最先有葉子長出來的樹木,所以人們對于它,也不免青眼相看。

    ——作為一種點綴品。

    這種點綴品,當然不是給過路的人賞鑒的,他們的意思是要使自己的祖宗知道他們雖然很窮,甚至無力購備紙錠,但在他們的心上,卻還始終惦記着各位祖先咧!這樣,各位祖先雖然沒有酒菜好吃,也沒有紙錠好用,而在心靈上,終于已得到一種安慰;做子孫的能使他們的祖先的在天之靈有以自慰,畢竟是可以歸納入“孝思不匮”的一類中去了!最後的一種人家,竟連泥土和新柳也不能備了;這裡所說不不能備,當然不是說他們買不起泥土或新柳,因為這兩件東西原是不須花錢買的。

    但也許他們的祖墓離他們的家太遠了,他們或因盤費的缺乏,或因忙于工作,以圖糊口,不能前去,沒法就隻得讓他們的祖宗受些委曲了!現在,就是一堆永遠無人前來祭掃的義冢所顯示着的荒涼凄寂的現象,打動了太後的龍心,以緻于使伊在極興奮的旅途中,突然感受到了一陣不能形容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