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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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兩人今天換新裝預備出門的時候,小林是異樣的喜悅,以前的生活簡直都不算事,來了一個新日子。但他一句話也沒有,看着她們忙碌。琴子已經打扮好了,走出房來,且走且低頭看——不知看身上的哪一點?擡頭——“他看見了。”

    小林對之一笑。她也不覺而一笑。小林慢慢的問道:

    “我不曉得做皇帝的——我假設他是一位聰明的孩子,坐在他的寶座上,是怎樣的一個驕兒?我想你們做姑娘的妝前打扮可以與之相比。”

    “你這個好比方!——我又沒有做皇帝。”

    小林真是死心踏地的聽,聽完了,他還聽。他剛才那一問,問出來了,總覺得沒有把意思說得透澈,算勉強找到了那一個現成的字眼,“驕兒”。琴子這麼一答,很是一個撒嬌的神氣,完全是來幫助他的意思了。她說她沒有做皇帝,她的撒嬌,實是最好看的一個驕傲,要寶藏無可比拟者形成之,按小林的意思。慢慢他又道:

    “你們我想不緻于抱厭世觀,即如天天梳頭,也決不是可以厭倦的事。”

    琴子笑着走過去了,沒有給一個回答。

    老兒鋪雖則離史家莊不遠,小林未嘗問津。有時他一人走在史家莊的沙灘上玩,過橋,但每每站到橋上望一望就回頭了,實在連橋也很少過去。琴子同細竹走了,他坐在家裡,兩個人,仿佛在一個大原上走,一步一步的踏出草來,不過草是一切路上的草總共的留給他一個綠,不可捉摸,轉瞬即逝。這或者就因為他不識路,而她們當然是走路,所以随他任意的走,美人芳草。

    終于徘徊于一室,就是那個打扮的所在。不,立在窗外,确如登上了歧途,徘徊,勇敢的一腳進去——且住,何言乎“勇敢”?這個地方不自由?非也。小林大概是自知其為大盜,故不免始而落膽。何言乎“大盜”?請以旁觀梳頭說法。昨天清早,細竹起得晨,梳頭——她的頭發實在是奈不何,太多!

    小林一旁說話,說太陽,說河沙,娓娓動聽,而一心是在那裡竊發而逃之,好像相信真有個什麼人竊不老之藥以奔月。

    詩雲“鸢飛戾天,魚躍于淵。”此蓋是小林踏進這個門檻的境界。真是深,深,——深幾許?雖然,最好或者還是臨淵羨魚的那一個人。若有人焉問今是何世——倉皇不知所雲!

    ……

    鏡子是也,觸目心驚。其實這一幅光明(當然因為是她們的,供其想象)居嘗就在他的幽獨之中,同擺在這屋子裡一樣,但他從沒有想到這裡面也可以看見别人,他自己。

    “觀世音的淨瓶”裡一枝花,桃花。拈花一笑。

    怎麼的想起了這樣話來——

    不知棟裡雲

    去作人間雨

    于是雲,雨,楊柳,山……模模糊糊的開擴一景緻。未見有人進來。說沒有人那又不是,他根本是沒有人不能成景緻的一個人。

    這個氣候之下飛來一隻雁,——分明是“驚塞雁起城烏”的那一個雁!因為他面壁而似問:“這屏金鹧鸪難道也一躍……?”

    壁上隻有細竹吹的一管箫,挂得頗高。

    “坐井而觀天,天倒很好看。”一眼出了窗戶,想。可喜的,他的雨意是那麼的就在這晴天之中其間沒有一個霁字。

    真是晴得鮮明,望天想象一個古代的女人,粉白黛綠剛剛妝罷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