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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鎮隻是模模糊糊的一團黑影,正在熟睡着。狗也躲進柴草堆裡,拳曲着身子,把頭偎在肚皮裡,不叫一聲。

    強盜們暫時停止前進。内中有一個瘦瘦的影子,似乎很熟悉這一帶的路徑,一直領導在前面,這時,順着龐雜的隊伍,從頭走到尾巴,重複地說着幾句同樣的話:

    “先等一等,幾時看見鎮子裡有火光,再走進去。聽見麼?”

    遂後,他又轉到隊前,注意地眺望着眼前的無邊的黑暗。村鎮依舊沒有一點動靜。他在心裡侮蔑地想:

    “這些混蛋,還練自衛軍呢?jiba叫人割去都不明白是怎麼死的!”

    勝利把握在手裡,他暗暗地笑了。像這一次的缜密計謀,誰能夠識破呢?農夫們還睡在熱炕頭上,抱着老婆打鼾,萬萬料想不到這當兒會有一個熟人走近守夜的自衛軍:

    “好大雪呀!你不冷麼?”

    “哦,我當是誰!沒法子呀!你怎麼還沒睡呢?”

    “早躺下啦。剛才記起來忘了喂騾子,就又爬起身,給那個畜牲拌了點草料。一看,雪下得比白天更大啦,知道是你放哨,特意給你送一件皮褂子來。”

    “這是怎麼說的!你真是……”

    輕輕地一抖,衣服突然罩在自衛軍的頭上。來不及喊叫一聲,他的來福槍就被黑影裡竄出來的第二個人奪去。隻是一霎眼的光景,這個寄托着全鎮的生命财産的守衛便被人沒頭沒臉地捆縛起來,像一口豬似的抛在雪堆裡,漸漸地悶死了!

    鎮頭燃起一枝火把——襲擊的信号。伺伏在鎮外的人群立刻悄悄地湧進村莊。一部分人分散到四處把風,其餘的人和牲畜一起簇擁在區政府的門口。

    “張大爺,張大爺,開門哪!”

    “誰呀?”

    “是我,快起來吧,鎮子裡走水啦!”這個熟人的聲音充滿假裝的驚恐,沒有些微可疑的破綻。

    區政府的紙窗敷上一層淡黃色的燈光。貴生首先跑出來,把門打開,冷不防鼻梁上挨了一拳。他向後一退,許多條黑影流水似的沖進來,而在同時,火把紛紛地點燃起來,繁密的雪花好像夏夜的燈蛾,繞着火把亂飛。

    “有土匪啦!……”貴生揮動雙拳,盡力提高他的嗓音,可是一枝雪亮的梭标在他的面門閃了一閃,他倒下了。同時,張大爺也給人扭住,額角蜿蜒着一條血痕,蒼白的頭發被人抓在手裡,聽憑旁人用槍把任意地毆打,沒有一絲反抗的氣力。

    貯存救國公糧的那間房子本來鎖着,一轉眼,門便破開了。火把搖晃着,人群穿梭似的走出走進。不久,那許多口袋滿含着農民的汗水和熱情的公糧,那幾百雙針線裡深藏着婦女的密意的手套和襪子,全都捆在騾子和驢背上,變成他們所咒詛的土匪的禮物了!

    時間無聲地飄逝,這條妙計距離事實才有多遠呢?

    一匹騾子不耐煩地嘶鳴起來,抖顫的聲浪波動在曠野裡,激起一種虛空的回響。

    “别讓這畜牲亂叫,你們打算吵醒自衛軍麼?”那個瘦瘦的影子生氣地小聲喊着,而且用手牽拉着嘴巴下的一撮什麼東西。

    村鎮依舊睡在夢裡。他很想抽一根香煙,但又恐怕小小的火花會惹起意外的枝節,隻好不安地打着冷戰。

    他對于這次的搶劫懷着特别緊張的情緒。這不是單純地為了财物,他們打算搶劫的東西正是前線的八路軍所急切需要的!他明白一般人會怎樣痛恨他,可是,管他呢?土匪,漢奸,這些讨厭的字眼起始還能刺激他的神經,使他懊喪,使他羞慚,這會卻變得十分平淡,和他的名字一樣的平淡。

    有一天,他在山野裡遇到一個割草的孩子。他故意問他:

    “娃娃,你怕不怕漢奸?”

    孩子不做聲。他又問:

    “你知不知道漢奸是什麼東西?”

    小孩子把鐮刀一揚:

    “漢奸不是人,是野畜!”

    他一點都不氣惱,把孩子輕輕地饒過。人究竟和野畜有什麼不同呢?吃,拉,睡覺,配對,最後是死!比起來,野畜倒似乎聰明多了。它們永遠無憂無慮,盡情地玩樂;而人呢,從早到晚,不停地流汗,操作,才能不凍死,

    不餓死,簡直是些傻瓜!

    “我情願做個野畜!”他想,“要什麼,搶什麼,弄到錢,高高興興玩一陣……一輩子才活多少年,管他媽挨不挨罵呢!”

    誰在短促地喊了:

    “看,那不是火把麼?”

    燒破黑天鵝絨一樣厚重的夜的帷幕,一團熾烈的火光在鎮頭左右地搖擺着,遙遠地看來,好像一隻首尾不見的怪獸的充血的獨眼,燃燒着,轉動着,流瀉出逼人的恐怖。

    “走啊!”領頭的那個影子本能地舉起手,向前推了推空氣,但是誰也看不見他的手勢。

    方才停留的時間過久,這夥強盜的短棉襖早被冷水似的夜氣浸透,雪花更時時飄進他們的衣領,溶成水滴,沿着脊梁骨滾下來。他們抄着手,抱着武器,牙齒不自主地捉對兒敲擊。

    “凍死人啦!”

    “手快凍掉啦,怎麼搬東西?”

    “别響!”那個瘦瘦的影子略微側轉他的頭:“一會就有皮手套帶啦。”

    隊伍雜沓地前進,地下的積雪受了蹂躏,發出苦痛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