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鍋裡蒸着馍,竈眼已經不燒火,熟了。

    小秃子嗅嗅鼻子,咬着他的指甲。

    “媽,我餓啦!”

    “餓也不給你吃,這是預備過年的。”

    有财嫂揭開蒸籠,濕漉漉的水蒸氣彌漫着,一會,蒸氣消散,鍋裡露出又白又胖的馍,香甜的氣味撩撥着人的嗅覺。

    小秃子站在竈前,幫助媽媽往一個簍子裡揀馍。他用右手的食指輕輕地戳一戳馍的嫩皮,一個淺淺的窩兒顯現出來,立刻又鼓脹得圓圓的。仿佛可愛嬰兒舒展着他的笑靥。

    “媽,給我一個吃吧!”

    “你就嘴饞!快拿一個上炕吃去,别在這裡瞎鬧!”

    小秃子甩脫鞋,跳上炕,一口,兩口……貪婪地把馍吞完,然後從炕頭搬出他的濺着墨點的小學課本和一些破破爛爛的什麼東西,一樣一樣的翻弄,嘴裡還吹着口哨。不久,他覺得肚子有點兒作怪,好像有人間隔地牽扯着他的腸胃。媽媽聽見他的病痛,關切地埋怨他說:

    “你灌一肚子大北風!又吃熱馍,哪能不痛!趴一會就好啦。”

    小秃子把肚皮貼在坑上,用力擠壓,可是不好,痛得更加厲害。他的腸胃簡直被人擰絞在一起,越擰越緊,終于擰出慘痛的呼聲。左右鄰舍被他的哀叫的音浪卷來。有财嫂完全迷亂了,反複地對人訴說着孩子的痛病的經過。

    一位老漢注意地察看孩子的臉色——青的,再看看指甲——也是青的。他吃驚地說:

    “哎呀,這孩子中毒啦!”

    “什麼毒?”有财嫂吓得傻白。

    “哪知道!毒藥一定在馍裡!”

    “呃?不會呀,萬萬不會呀!”有财嫂絕望地辯駁着。馍是她親手調面,親手發酵,親手做好,親手蒸熟,哪兒來的毒呢?

    可是,那嘔吐出來的食品明明混雜着某種綠色的毒素!

    “你看,貴生,馍裡怎麼會有毒呢?小秃子又沒吃旁的東西……”王大嬸正像其他村男村女一樣的惶惑。她在語尾隐藏了一句非常可怕的話——這句話突然形成在每個鄉鄰的心裡,誰也不肯貿然地說出口來:難道有财嫂想要謀害她的孩子麼?

    貴生不說話,蹙起他的濃黑的眉毛。他走到竈前,從簍手裡拿起一個冷了的馍,一擘兩開,聞了聞重新抛下,遂後叉着腰,牙齒咬住下唇。他蓦然一昂頭,好像有什麼意外的東西跳進他的視線,大踏步跑出窯去。人們一齊用驚訝的眼光送走他的背影,幾個青年農夫尾巴似的追在他的後邊。

    窯裡生起窒悶的騷音。人們歎息着,耳語着,有财嫂哀楚地哭泣着。王大嬸望望小秃子,眼圈又是一紅:這孩子的呼吸更加低弱,似乎立刻就會中斷——他的毒恐怕已經入骨,沒有希望了!

    當貴生第二次跑進窯洞時,他瞪圓眼,喘着粗氣,把兩隻手掌魯莽地向前一伸:

    “你們看,這是什麼東西?”

    他的每隻掌心握着一把白色的粉面,類似研細的食鹽,沒有人能夠叫出它的名字。

    貴生憤怒地說:

    “毒藥!這是毒藥!”

    “哪來的呀?”人們擾嚷起來。

    “磨眼裡!要不是這些東西磨在面裡,哪來的毒?我約摸是這麼回事,搜了六七盤磨,到底搜到了!”

    有财嫂爬起身,含淚罵道:

    “這是誰幹的?沒有良心的畜牲啊!”

    “除了漢奸還有誰!”

    “事情可真蹊跷!”有人遲疑着說:“咱們白天黑夜都放哨,漢奸怎麼混進來的?”

    貴生冷笑一聲:

    “要是漢奸就是本鎮的人,誰留心哪?”

    “啊!”人們全驚了,各自記起家裡的那盤磨。昨天這個人推過麥子,前天那個人推過包米,誰敢相信當時磨眼裡沒有毒藥!他們像是一群麻雀,顧念到巢裡的雛兒,慌張地四下飛散。

    貴生的可怕的野眼滾轉在兩隻掌心的藥粉上,痛心地想:

    “這會是鄭彥幹的嗎?”

    當天,鄭彥被捕了,連同其他兩個嫌疑犯。

    十四

    就是這天夜晚,張大爺所憂慮的禍事終于不可免地來臨。

    二更天。從距離村鎮不遠的那片陰沉可怖的大森林裡閃出一夥政府不曾招撫或者剿滅的殘餘的武裝強盜,四十多人,牽着二十來匹騾子和驢,靜默地,詭秘地,朝着村鎮奔來。

    風息了。大片的雪花從深黑的夜空飄落下來,人的眼睛即使看不見它們的姿影,卻可以在臉上和手上感覺到綿密而輕軟的觸摸。而且,如果心細,更可以聽到它們的飄忽的腳步踏到寥闊的大野上所發出的神妙的音響,雖然這種音響的整齊的節奏是被急走着的人和畜牲給踐踏斷了,差不多完全淹沒不聞。

    雪光,迷茫地,柔和地,散射在野地裡,映着無星無月的暗夜,無知地幫助了這夥強盜,給他們照明了走向罪惡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