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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個日本兵刺傷了你麼?”

    “嗯,我不害他,他倒害我,王八蛋!”

    “你恨不恨他?”

    “哼,再遇到我手裡,不扭斷他的脖子才怪呢!”

    “我想,你們兩個是誤會了。”鄒金魁的态度十分鄭重:“他是一位很好的朋友。”

    凝望着吳有财的惶惑的臉色,他繼續解說:

    “我們在他身上搜到的幾張東西:日本^**的反戰傳單和八路軍散的瓦解敵軍的油印品。——他是我們的同志。”

    “呵!”吳有财驚異地喊了一聲,音波很弱,如同風雨裡的一根蛛絲:“他哪去了?”

    “也在這兒治傷,單獨一個房間。”

    像是一個孩子,吳有财流淚了,替自己,還是替那個不幸的日本兵,他說不清楚,隻感到無名的哀傷。總之,他們兩個都是無罪的!

    “替我向他敬禮!”他感動地說,慢慢地閉上他的眼睛。

    第二天,他死了。死前,神智很昏亂,不斷地說着胡話:

    “秃子他媽……秃子他媽!……小秃子!……”

    燭焰跳了兩跳。北風從窗的破孔溜進來,吹斷鄒金魁的記憶的線索。他重新捉緊筆,潦草地寫起信來,筆尖觸到紙上,沙沙地,仿佛是靜夜的落雪,營外吹起抑揚而漫長的号角,音調是悲壯的,嘹亮的,還帶着點蒼涼的味兒。

    “咦,熄燈了?”他以為夜還很淺。一盆炭火差不多燒成灰燼,殘餘的火骸散發着最後的熱力,夜更冷。他收起紙筆,準備明天再寫,遂後舒展一下他的粗壯的胳膊,滅了燭,草草地睡到床上——兩扇破門。

    風玩嘯着窗棂的碎紙。窗外白茫茫的,是霜?是月?冷凄凄的一片。什麼地方抖顫着蒙古馬的蕭蕭的嘶鳴:一個邊塞的荒夜。

    十一

    高原的冬天多半是晴朗的,不刮風,卻是少有的好天氣。森林裡很靜,又不大靜,四處響着細碎的自然的音籁。這是一片深闊的大森林,年代十分古遠,也許同地球一樣的古遠。自從人類出現在這兒,他們便砍伐它,用木頭來鑽火,燒野味,造房子,制家俱,更把大堆的木柴集聚在一起,用火煉成炭,可以在隆冬烘烤他們的痠裂的手腳。可是現在,森林仍然那麼深密,繁茂,或者它的領域是被削減了。

    張貴生端平槍,緩緩地前進,眼睛機警地四下搜索。他的腳步起落得很輕,想要不弄出一點聲音,腳下的枯葉偏偏惡作劇,沙啞地互相耳語着。

    他戴着一頂羊毛氈制成的帽頭,穿一身羊皮褂子,根本沒有綿織品的衣面,赤裸的皮闆散發着輕微的羊臊。最初,他懷着很大的希望,自信可以多獵幾頭野獸。但他并不是一位打獵的熟手,搜尋了半天,連一隻兔子也沒獵到。他很别扭,似乎和什麼人鬧氣,咬緊嘴唇想:

    “打不着東西,今天就不回家!”

    那不可知的什麼人仿佛被他的盛氣所屈服。恰在這時,一隻黃色的草狐從他身前跳起來,疾速地向前逃竄。它的速度始終抵不過子彈。第一聲槍響了,它依舊拚命在逃,第二聲一響,它翻一個筋鬥,不動了。幾乎是同時,有人在遠處高叫一聲:

    “好!”

    這是三瓣嘴。他沿着一條穿過森林的小路,冒冒失失地走下來,身前身後各挂着一個紙包,中間系緊一根細繩,搭在他的肩頭上。他跑着搶上前去,提起那隻失去生命的草狐,一順一豎地撫摸着它的毛,又用他的漏風的碎嘴把一部分細毛吹成一個漩窩,對貴生裝出一副老行家的神氣,點點頭說:

    “這他媽是個值錢的東西!”

    貴生很滿意這意外的收獲,不經意地問:

    “你說能值幾個錢?”

    “聽咱的話吧,少五塊大洋别賣!”

    “好,不早啦,咱們一道回去吧。”貴生掮上獵槍,槍頭挑着草狐,一邊走,一邊端量三瓣嘴那種傻頭傻腦的樣子,覺得很可笑,而且有趣,怪不得熟人都愛和他開玩笑。他問:

    “從城裡來麼?買的什麼好東西?”

    “快過年啦,香燭紙箔,不能不預備點。”三瓣嘴搔搔他的披散在腦後的長發,接着,好像賣弄自己的眼界,極力誇說城裡的年市怎樣熱鬧。因為他的嘴唇不大完整,字音念得全很可笑。後來,他從懷裡拿出一瓶酒,拔出瓶塞,喝了一口,又把瓶子送到貴生眼前。

    貴生搖搖頭。

    “你想學瞎六子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