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頁

關燈
聽見張大爺的詢問,他含糊地幹笑了兩聲,本想順便打聽一下救國公糧的意義,可是張大爺好像很忙,問起來不大方便。

    老頭兒從貴生手裡接過那些紙條,分遞給每個鄉長,一方面說:

    “拿好這個,省得忘啦。誰愛多繳更好,千萬可别繳少了,不大好看。貴生,你先出去開會吧,我們再談談冬學的事,不大歇就來。”

    貴生懶洋洋地立起身,輪替着按了左右手的粗大的手指,骨節發出幹脆的聲響,然後走出去,李德齋緊跟在他的身後。

    這是一個農民意料不到的集會,沒有演說,沒有戲劇,更沒有紅綠顔色的标語。站在群衆圍坐的圈子裡的不是穿着灰布軍服的青年男女,而是貴生。他的胳膊交抱在胸前,眼皮垂下,似乎在同地面說話。幾次,他習慣地瞪起他的圓眼,眼光所遇見的卻是些不很友誼的面孔,至少在他看來是這樣。

    “今天開會是要對大家報告報告救國公糧的事。救國公糧就是說叫咱們老百姓把收成的糧米拿出一些交給政府,預備給前線的同志做糧饷。”

    四周起了一陣輕細的騷動。等騷動平息下去,貴生的話語繼續重重地彈擊着空氣:

    “政府不是死逼着征收,咱們可得拿。不拿就不是好國民!你們今天就回去估量估量這季的收成,以後再照數繳納,該多該少,半點都錯不了。”

    一時,周遭的氣流似乎停滞住了。農夫們互相觀望,誰也不說一句話。自從紅軍開走後,他們的質樸心理上便浮起一個疑問的記号,時刻使他們憂疑,畏懼。現在,他們以為不幸的事實果然來臨,什麼救國公糧?不過是一個騙局!以前,他們受的欺騙太多了,哪一次借口的理由不是正大光明!他們潛意識地打了個冷戰,仿佛魔鬼的陰影已經投進他們的和平的生活,不久,一張吃人的血口就會吸幹他們的骨髓,把他們棄擲在死人堆裡!面對着這種自以為是的災禍,他們的神經變得麻木不仁,眼睛也僵直了。

    出其不意地,李德齋蹒跚着擠進人圈。他的臉色十分興奮,眼球差不多跳到眶外。他嘶喊着烏鴉一般沙啞的喉嚨,熱情卻把大部分樸實的鄉民感動了:

    “大家難道還不懂麼?軍隊打仗,還不是為了咱們老百姓!咱們要不多多納糧,供給他們吃的,那簡直不像話!我李德齋秋天沒收成一粒米,我可不能一粒米不繳,縮起脖子裝熊!好,貴生,先記上我五擔,過幾天就送來,我還有錢買哪!”

    會場的情緒立刻高揚起來。在農民的心裡,李德齋已經不是一隻讨厭的蛤蟆,而是一位英雄,值得他們的推敬。

    “我繳兩擔!”

    “我繳三擔!”

    有财嫂站起來,如同争着購買一件高貴的拍賣品:

    “我繳四擔!”

    “臊貨,浪什麼?”

    她的扁臉立刻變得通紅,一直紅到脖頸子:

    “誰罵人?”

    “别拌嘴!别拌嘴!”張大爺小心地跨進場子,原先他陪同許多鄉長站在圈外。方才的情形很使他激動,他笑嘻嘻地說:

    “他們幾位太熱心啦,大家夥都該學個榜樣!像咱們這樣一個大鎮子怎麼也得把糧早早繳足,嘗嘗‘坐飛機’的滋味,可别臨末了弄成個‘大烏龜’,叫人家笑話!好吧,明天咱們就動手繳糧。”

    摸摸胡須,他轉換話頭說:

    “再有樁事告訴大家:辦冬學的時候又到啦。今年上頭好像比去年還認真,想叫老頭子也念冬學。趕明兒剃光這把胡子,我也和小秃子一塊念:‘人之初,大雞蛋,先生吃,學生看!’

    人們全笑起來,李德齋笑得尤其開心。貴生的黑臉繃得卻像鼓皮一樣緊。

    張大爺蹙一蹙眉頭。

    “這孩子和誰嘔氣!”

    七

    洗衣隊其實還兼做縫補的工作,自衛軍的衣紐斷了,或者襖臍撕裂,隊員随時就會替他們收補妥貼。天涼以後,人們的毛孔幹燥起來:汗衣換洗的次數較少,洗衣隊的工作因而十分清閑。将近二十天來有财嫂的家裡不過才積着十幾件衣服,這點活計,實在不值得動員全隊的婦女。這一天她隻約了一位同伴一起到河邊去浣洗。

    秋深了,西風吹過帕米爾高原,送來寒涼的霜信。不久以前,落過一天細雨,村落印滿牛蹄馬蹄和人腳的蹤迹,如今泥土雖然幹硬,這些綜錯的印型依舊不曾磨滅。

    有财嫂拐着一個簍子,内裡是要洗的衣服和一根搗衣的棒槌。她的兩隻小腳仿佛螞蚱的後腿,急快地向前蹬着。

    “我說,王大嬸,你還沒撤裡腳布麼?”回頭較量一下同伴的艱難的腳步,她很滿意自己的敏捷的行動。

    王大嬸是個瘦小的女人,門牙很不整齊地突出來,不說話,嘴唇也閉不死,她的丈夫也是在伍的紅軍。

    “早撤啦。反正腳包死了,說什麼也放不好!——你聽說他三大娘的事麼?”

    “什麼呀?”

    “她也時起興來,把木頭底的後跟鏟掉啦。原先她怎麼也不肯,老說:‘我老半輩子啦,改的什麼裝?’放腳委員會的能耐可真大,今天說一套,明天說一套,到底把她說活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