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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高麗紙切成方塊,以好醬油煮透而曬幹之,藏衣囊中,至食時,以一片置碗中,舀肉汁半盂浸之,以肉片蘸而食之,雲其味之佳,較外間所賣逾百倍。

    半聾有侄在大門上行走,每逢值班即得食,聞之皆垂涎也。

    ○滿人吃肉大典凡滿州貴家有大祭祀或喜慶,則設食肉之會,無論識與不識,若明其禮節者即可往,初不發簡延請也。

    至期,院中建蘆席栅,高過于屋,如人家喜棚然。

    遍地鋪席,席上又鋪紅氈,氈上又設坐墊無數。

    客至,席地盤膝坐,墊上或十人一圍,或八九人一圍。

    坐定,庖人則以肉一方約十斤置二尺徑銅盤中獻之。

    更一大銅碗滿盛肉汁,碗中一大銅勺。

    每人座前又人各一小銅盤,徑八九寸者,亦無醯醬之屬。

    酒則高梁,傾于大瓷碗中,各人捧碗呷之,以次輪飲。

    客亦備醬煮高麗紙解手刀等,自片自食,食愈多則主人愈樂。

    若連聲高呼添肉,則主人必再三緻敬,稱謝不已;若并一盤不能竟,則主人不顧也。

    予于光緒二年冬,在英果敏公宅一與此會。

    予同坐皆漢人,一方肉竟不能畢。

    觀隔坐滿人則狼吞虎咽,有連食三四盤五六盤者,見予等皆竊笑之也。

    肉皆白煮,例不準加鹽醬,甚嫩美。

    善片者能以小刀割如掌如紙之大片,兼肥瘦而有之。

    滿人之量大者,人能至十斤也。

    是日主人初備豬十口不足,又于沙鍋居取益之,大約又有十口。

    蓋食者有百五六十人,除三之一無量者,其餘皆老饕也。

    主人并不陪食,但巡視各座所食之多寡而已。

    其儀注則主客皆須有冠,客入門,則向主人半跪道喜畢,即轉身随意入座,主人不安座也。

    食畢即行,不準謝,不準拭口,謂此乃享神馂餘,不謝也,拭口則不敬神矣。

    予肉量不佳,嗣是再有他會不敢赴矣。

    炳半聾遷居龍樹院時,亦曾一為之。

    炳之會慘矣,蓋其家舊有食肉銅器全副,因貧已售于人,收其定銀矣,約期取物。

    半聾于未屆期之前,設一食肉會,以為最後之舉。

     是日到者亦五六十人,食肉百餘斤,他用稱是,而售器之資馨矣。

    為貧而售器,器售仍無補于貧,其曠達玩世如此。

    此事在予到京之前一年,光稷甫侍禦為予言之,笑其不知生計也,因并志之。

     ○費恭人全節壽州巨紳孫家泰為苗沛霖所害,全家皆死,獨一妾居别墅幸免。

    妾姓費,河南人,美而有才,擅武勇。

    其父拳師也。

    當同治元年春,欽差大臣勝保率大軍解颍州之圍,氣張甚。

    聞費氏之美,遣人往劫之。

    費聞,枕戈以待。

    勝使至,謂之曰:“大帥左右豈少姬侍,而必辱及未亡人,何也?如不利免,我将挾刃以往,俾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其無悔。

    ”使者股栗歸報,勝乃罷。

    費得守節以終,撫一子為後,膺四品封,故稱之曰費恭人雲。

     ○太和門六庫太和門之左有明庫六,每年欽派滿大臣二員率司屬人等盤查一次。

    每查一次,即盜一次。

    覺羅炳半聾曾随其堂上官往。

     有一庫皆簾幕衣履之屬,一珍珠帳幔寬長可八尺,皆用珍珠穿就,四圍則以紅綠寶石間之。

    小者如綠豆,大者竟如龍眼核也。

     穿線有朽敗處,一抖晾,則珠紛紛落,必一一拾而裹之,記于簿,加印花焉。

    然所裹皆赝鼎,蓋已為匠役等易之矣。

    更有宮人繡履七八箱,嵌珠如椒,皆萬曆間物也。

    更有皮張庫,則皆郭矣。

    又有藥庫,内藏毒藥甚夥,有不知名者,相戒不敢動。

     更有金庫銀庫,則曆年報空者。

    此亦前清具文之一端也。

    ○庫兵肛門納銀予初至京師,聞光景卿戶部言戶部銀庫庫兵事,不禁狂噱,竊以景卿之言為太甚,及目睹始知之。

    戶部各差以銀庫郎中為最優,三年一任,任滿,貪者可餘二十萬,至廉者亦能餘十萬。

     其下司庫書役人等,無不肥美。

    皆滿缺,無一漢人也。

    其中尤以庫兵一項為諸役冠,亦三年更替,亦皆滿人,雖有漢人亦必冒滿名,役滿人可餘三四萬金不等。

    每屆點派時,行賄于滿尚書及尚書左右,一兵須費六七千金。

    賄托既定,然後滿尚書坐大堂,如演戲然,唱名派充,派畢,衆兵稽颡謝。

    一兵出,必有拳師數人圍護之,恐人劫也。

    蓋無力行賄之兵以及地榻等麇集數十人于大堂階下,見兵出,即乘其不備劫之去,囚于家,并不加害,或三日,或五七日,必使誤卯期而後釋。

    蓋一誤卯,即須另點矣。

    被劫者,必多方關說,贈以數千金始己。

    景濂為戶尚時,正點派間,忽一兵為人劫去,景熟視若無睹,不敢發一言也。

    即退堂傳谕明日重點,蓋為被劫者轉圜地也。

    每三年一次,僅四十人。

    既上卯,則逢開庫日即入庫服搬運之役矣。

     每月開庫堂期九次,又有加班堂期多少不等,計月總有十四五次,或收或放,出入累千萬。

    每一兵月不過輪班三四期,每期出入庫内外者,多則七八次,少亦三四次,每次夾帶即以五十兩計,若四次亦二百矣。

    月輪三期,亦六百矣,而況決不止此也。

    庫兵入庫,無論寒暑皆裸體,由堂官公案前魚貫入,入庫後,内有官制之衣褲取而著之。

    搬運力乏,可出而稍憩,出則仍赤身至公案前,兩臂平張,露兩脅,胯亦微蹭,更張口作聲如鵝鳴然,然後至彼等休憩室焉。

    所盜之銀則藏肛門中而出。

    聞之此中高手,每次能夾江西圓錠十枚,則百金矣。

    予轉饷入戶部時,見庫門前一矢地有小屋一間,裱糊工整,門戶嚴密,距窗二尺皆以木栅圍之。

    初以為必堂司官休息地,而敦知不然,乃庫兵脫衣卸贓之地,故四圍以木栅護之,防人近窗窺伺也。

     為數既多,其運出之法更巧。

    蓋京師甚嚣塵上,每逢庫期,必備清水灑塵,庫兵乃置夾底水桶,藏銀于中,俟堂官散後,從容挑桶而出。

    祁文恪世長署戶尚時,忽見一桶底脫而銀出,不能不問,随即鎖拿庫兵數人,将于次日奏參嚴訊。

    人謂之曰:“爾将興大獄乎?爾不顧身家性命乎?無論大獄不可興,即若輩皆亡命徒,拚出一人認死罪,而半夜刺公,公何處呼冤者!” 文恪乃含糊了事。

    噫,異哉!相傳庫兵之業,各世其家。

    年少時,須覓嫪毐之具而淫之,繼則用雞卵裹麻油探讨之,以次易鴨易鵝,久之門戶加大矣,更用鐵丸塞之,能塞十兩重之鐵丸十枚,則百金不難矣。

    十枚者甚鮮,六七枚者則普通之塞也。

     故凡庫兵所盜,皆江西錠為多,江西錠光滑無棱,俗所謂粉潑錠是也。

    其肛之嫩者,則用豬脬浸濕,裹銀而塞之。

    故庫兵至老年,無不患脫肛痔漏症,以其納銀太多也。

    予曾見庫兵赤身對堂官時,陰莖随身而搖動,不禁大噱。

    竊以為國家事事講體統,此則成何體統!無怪外人聞之,圖于新聞以為笑柄也。

    前清财政之紊亂,即戶部銀庫可見,庫款出入但有大數而已,無一定确數也。

    若詢以今日放出若幹,應存若幹,則張口結舌不能對也。

    外省京饷至部驗收之日,有專司劈鞘之役。

    其人世役也,無論堅極之鞘,三斧即開,劈至尾鞘,則手法顯矣。

    第三斧下,則銀四散如噴。

    蓋尾鞘之銀,所以備補平補色之用,或正項之零數,皆碎塊也。

    既四散噴出,則其手下人僞為揀拾之狀,悉舉而納之囊中。

    時予一家丁在側,适一塊飛至足邊,亦俯拾而納之靴中,出而權之得八兩。

    堂上亦如未見,蓋各省解饷皆有部費,多寡不等,費既納,即小有過失,無人挑剔矣。

     若領饷之費更甚于解饷,予曾代北洋綏鞏軍領饷一次,計十一萬有奇,納費千六百金,庫書允發山西寶銀五萬,俗謂之凹山西。

    蓋西銀為天下冠,每一寶中有黃金錢許。

    若不與此千六百金,則潮色低銀盡以付爾矣。

    庫書之權如此。

    吾故曰,清之亡,亡于内政之不修,不亡于新政之不善也。

     ○内監直言被誅光緒二十二年二月十六日,殺奏事處太監寇連才于菜市。

     太監有兄在琉璃廠松竹齋紙店為夥。

    予詢其故,寇曰:“餘弟違例上奏,條陳十事:請止演戲;請廢頤和園;請還宮辦事;請罷修鐵路;請革李鴻章職;請續修戰備與日本戰。

    ”不倫不類者十條。

    奏上,慈禧疑有指使,嗣見其文理不通,且多别體字,乃信之。

    即親訊之曰:“爾不知祖制,内監不準言政事乎?”曰:“知之,然事有緩急,不敢拘成例也。

    ”慈禧曰:“爾知此為死罪乎?”曰:“知之,拚死而上也。

    ”慈禧太息曰:“既如此,不怪我太忍心矣。

    ”即命交刑部照例辦理。

    至菜市,脫一碧玉搬指贈劊子雲:“費心從速。

    ”又以玉佩一、金表一贈同事内監之來送者,從容就死,神色不變,年甫十八也。

     慈禧本甚愛此人,所以親訊者,冀其乞哀而生之也,而孰知其至死不變。

    強哉矯,此真所謂北方之強欤?至其所為,亦不免受小說及腐儒之激刺。

    其言或中肯或背謬,皆無足責,君子嘉其忠直焉而已。

    ○八歲女生兒清宣統二年,予在京師,有友人攜一照片示予,乃山西大同府鄉民子九歲、童養媳八歲,野合生子哺乳之象。

    雲是知府事翁斌孫采訪所得,圖其形以上大府,謂是祥瑞也。

    予以為是乃人妖,非瑞也。

    次年遂有革命之事。

     ○優伶俠義鹹豐季年,京伶胖巧玲者,江蘇泰州人,年十七八,姓梅。

     面如銀盆,肌膚細白為若輩冠,不甚妩媚,而落落大方。

    喜結交文人,好談史事,《綱鑒會纂》及《易知錄》等書不去手。

     桐城方朝觐,字子觀,己未會試入京,一見器之。

    自是無日不見,非巧玲則食不甘卧不安也。

    其年方之妻弟光熙亦赴會試,同住前門内西城根試棺。

    方則風雨無阻,日必往巧玲處,雖無大糜費,然條子酒飯之費亦不免。

    寒士所攜無多,試資盡賦梅花矣,不足,則以長生庫為後盾。

    始巧玲以為貴公子,繼乃知為寒畯,不知其衣服皆罄,遂力阻其遊,不聽,然思有以報之。

     會試入場後,巧玲驅車至試館覓方,方仆大罵曰:“我主身家性命送了一半與兔子了,爾來何為?”巧玲曰:“爾無穢言詈我,我來為爾主計,聞爾主衣服皆入質庫,然否?”仆悻悻曰:“尚何言,都為你。

    ”巧玲曰:“質券何在?”仆曰:“爾貪心不足,尚思攫其當票耶!”巧玲曰:“非也,趁爾主此時入場,爾将當票檢齊,攜空箱随我往可也。

    ”于是以四百餘金全贖之,送其仆返試館而别。

    次日方出闱,仆告之,感激至于涕零。

    及啟笥,則更大駭,除衣服外,更一函盛零星銀券二百兩,媵以一書雲:“留為旅費,如報捷後,一切費用當再為設法。

    場事畢,務須用心寫殿試策。

    俟館選後再相見,此時若來,當以閉門羹相待,勿怪也。

    ”方閱竟,涕不可抑。

    同試者皆咄咄稱怪事,即其仆亦眙 咢不知所雲,第雲:“真耶,真耶,真的此好兔子耶!”方大怒曰:“如此仗義,雖朋友猶難爾,尚呼為兔子耶!”場事畢,方造訪,果不見。

    無如何,遂閉戶定課程,日作楷書數百字而已。

    榜發中試,日未暮,巧玲盛服至,跪拜稱駕。

    複緻二百金,謂方曰:“明日谒座師房師及一切賞号,已代為預備矣。

    ”方不肯受。

    巧玲曰:“爾不受,是侮我也,侮我當絕交。

    ”乃受之。

    方仆一見巧玲,大叩其頭,口稱:“梅老爺,小的該死,小的以先把爾當個壞兔子,那曉得你比老爺們還大方。

    ”巧玲聞之,笑與怒莫知所可也。

    及館選,巧玲又以二百金為賀。

    方曰:“今真不能再領矣,且既入詞林,吾鄉有公費可用,不必再費爾資。

    ”始罷。

    孰知館選後未匝月即病故。

    巧玲聞之,白衣冠來吊,撫棺痛哭失聲,複緻二百金為赙,且為之持服二十七日。

    人問之曰:“爾之客亦多矣,何獨于方加厚?”巧玲曰:“我之客皆以優伶待我,雖與我厚,狎侮不免。

    惟方謂我不似優伶,且謂我如能讀書應試,當不在人下。

    相交半年,未嘗出一狎語。

    我平生第一知己也,不此之報,而誰報哉!”從此胖巧玲之名震京師,王公大人皆以得接一談為幸。

    遂積資數十萬,設商業無數,溫飽以終。

    子乳名大鎖者,京師胡琴第一也。

    譚鑫培登台,非大鎖胡琴不能唱,月俸至三百金,亦奇矣哉。

    方之仆名方小,族人之為農者,鄉愚也,故出言無狀如是。

     ○優伶罄赀助赈同治乙醜,庶吉士懷甯郝同篪字仲赓,散館改吏部主事。

     工骈體詩詞,書法亦秀勁,一時有才子之目。

    不知其大父乃優伶也,名郝金官。

    道光間名噪京師,晚年厭倦風塵,舉曆年所積五萬金捆載還鄉,雇镖師數人護送之。

    行至山東,直大饑,人相食,官吏勸赈頗惶急。

    郝慨然以所有所大府,願赈活饑民。

     大府義之,将奏獎以官。

    郝固辭曰:“我優人也,即得官亦不齒于同列,若蒙破例,準子孫與齊民一體應試足矣,他無所望也。

    ”大府允之。

    郝遂返京師終焉。

    至同治改元,孫同篪捷順天鄉舉,至乙醜遂成進士,入翰林矣。

    人為赈荒之報也。

     ○蠢仆食黃瓜方朝觐之會試也,往往年内即至京。

    一年醜月間,偶往前門買用物,攜仆行。

    日已晡,覺腹餒,遂人一小肆購食,并命仆亦另坐食之。

    且誡之曰:“爾勿亂要菜,京師物價昂,不似家鄉也。

    ”仆曰知之。

    乃食畢,給直,肆夥曰:“内外共五十吊零。

    ”方大詫曰:“爾欺我耶?”夥曰:“不敢欺,爺所食不足十吊,餘皆貴價食也。

    ”方大怒,呼仆至責之。

    仆曰:“可憐可憐,我怕老爺多花錢,連葷腥都不敢吃,隻吃了四小盤黃瓜而已。

    ”方曰:“爾知京師正月黃瓜何價?”仆曰:“至多不過三文一條可矣。

    ”夥曰:“此夏日之價也,若正月間則一碟須京錢十吊,合外省制錢一千也。

    ”仆張口伸舌不敢言,呵呵從主人而出。

     ○夏徵舒是先祖清同治初,曾望顔為陝西巡撫。

    首縣為唐李杜,字詩甫,四川進士,善滑稽者也。

    有山西賈夏姓者,營業于陝西省城,頗殷裕,忽動官興,入赀為縣令,分發陝西。

    人謂之曰:“爾初入仕途,一切未谙,宜聘一富有經驗之通人而朝夕請益焉,庶不為人所笑。

    ”夏然之。

    到省之日,例須随衆衙參。

    至撫署官廳,甫入門,衆見其舉止矯揉造作,已匿笑矣。

    忽首縣唐問曰:“貴姓?”曰:“夏。

    ”唐乃上其手而作莊容曰:“從前有位夏徵舒,是府上何人?”夏見鄭重而言,以為必顯貴者,遂卒然對曰:“是先祖。

    ”唐一笑颔之。

    須臾衙參畢,歸寓,所延之友問曰:“今日作何事?作何語?”夏曰:“中丞未見,明日須再往,他無所語。

    惟在官廳有首縣問我夏什麼舒是府上何人?”言時作冥想狀。

    友曰:“夏徵舒也。

    ”夏曰:”然。

    ” 友人曰:“爾何答?”夏曰:“我見其高舉兩手,鄭重而出,即對曰是先祖。

    ”友曰:“壞了壞了。

    那夏徵舒是一個龜子子,爾如何說是先祖?”夏大怒罵,即欲赴首縣理論。

    友曰:“明日仍須上院,必仍見之,何必急急。

    ”次日一見唐,即撲唐身,揪其領而罵曰:“你為何罵我龜子子?”唐曰:“諸公皆在此,我何嘗開口,而彼謂我罵其為龜子子,諸公聞之乎?”夏愈怒,欲揪之見中丞,衆勸不聽。

    揪至二堂口,文巡官遂以狀白中丞,命傳二人入。

    曾問唐,唐曰:“請大人問夏令可也。

    ”曾遂問夏,夏曰:“唐令罵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