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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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隐娘 聶隐娘者,貞元中魏博大将聶鋒之女也。

    年方十歲,有尼乞食于鋒舍,見隐娘,悅之,雲:“問押衙乞取此女教。

    ”鋒大怒,叱尼。

    尼曰:“任押衙鐵櫃中盛,亦須偷去矣。

    ”及夜,果失隐娘所向。

    鋒大驚駭。

    令人搜尋,曾無影響。

    父母每思之,相對涕泣而已。

    後五年,尼送隐娘歸,告鋒曰:“教已成矣,子卻領齲”尼欻亦不見。

    一家悲喜,問其所學。

    曰:“初但讀經念咒,餘無他也。

    ”鋒不信,懇诘。

    隐娘曰:“真說又恐不信,如何?”鋒曰:“但真說之。

    ”曰:“隐娘初被尼挈,不知行幾裡。

    及明,至大石穴之嵌空,數十步寂無居人。

    猿狖極多,松蘿益邃。

    已有二女。

    亦各十歲。

    皆聰明婉麗,不食,能于峭壁上飛走,若捷猱登木,無有蹶失。

    尼與我藥一粒,兼令長執寶劍一口,長二尺許,鋒利吹毛,令專刂逐二女攀緣,漸覺身輕如風。

    一年後,刺猿狖百無一失。

    後刺虎豹,皆決其首而歸。

    三年後能飛,使刺鷹隼,無不中。

    劍之刃漸減五寸,飛禽遇之,不知其來也。

     至四年,留二女守穴。

    挈我于都市,不知何處也。

    指其人者,一一數其過,曰:‘為我刺其首來,無使知覺。

    定其膽,若飛鳥之容易也。

    ’受以羊角匕首,刀廣三寸,遂白日刺其人于都市,人莫能見。

    以首入囊,返主人舍,以藥化之為水。

    五年,又曰:‘某大僚有罪,無故害人若幹,夜可入其室,決其首來。

    ’又攜匕首入室,度其門隙無有障礙,伏之梁上。

    至暝,持得其首而歸。

    尼大怒曰:‘何太晚如是?’某雲:‘見前人戲弄一兒,可愛,未忍便下手。

    ’尼叱曰:‘已後遇此輩,先斷其所愛,然後決之。

    ’某拜謝。

    尼曰:‘吾為汝開腦後,藏匕首而無所傷,用即抽之。

    ’曰:‘汝術已成,可歸家。

    ’遂送還,雲:‘後二十年,方可一見。

    ’”鋒聞語甚懼。

    後遇夜即失蹤,及明而返。

    鋒已不敢诘之。

    因茲亦不甚憐愛。

    忽值磨鏡少年及門,女曰:“此人可與我為夫。

    ”白父,父不敢不從,遂嫁之。

     其夫但能淬鏡,餘無他能。

    父乃給衣食甚豐。

    外室而居。

    數年後,父卒。

    魏帥稍知其異,遂以金帛署為左右吏。

     如此又數年,至元和間,魏帥與陳許節度使劉昌裔不協,使隐娘賊其首。

    隐娘辭帥之許。

    劉能神算,已知其來。

    召衙将,令來日早至城北,候一丈夫、一女子各跨白黑衛至門,遇有鵲前噪,丈夫以弓彈之不中,妻奪夫彈,一丸而斃鵲者,揖之雲:“吾欲相見,故遠相祗迎也。

    ”衙将受約束。

     遇之,隐娘夫妻曰:“劉仆射果神人。

    不然者,何以洞吾也。

    願見劉公。

    ”劉勞之。

    隐娘夫妻拜曰:“合負仆射萬死。

    ” 劉曰:“不然,各親其主,人之常事。

    魏令與許何異。

    願請留此,勿相疑也。

    ”隐娘謝曰:“仆射左右無人,願舍彼而就此,服公神明也。

    ”知魏帥之不及劉。

    劉問其所須。

    曰:“每日隻要錢二百文足矣。

    ”乃依所請。

    忽不見二衛所之,劉使人尋之,不知所向。

    後潛收布囊中,見二紙衛,一黑一白。

    後月餘,白劉曰:“彼未知住,必使人繼至。

    今宵請剪發,系之以紅绡,送于魏帥枕前,以表不回。

    ”劉聽之。

    至四更,卻返曰:“送其信了。

    後夜必使精精兒來殺某及賊仆射之首。

    此時亦萬計殺之。

    乞不憂耳。

    ”劉豁達大度,亦無畏色。

    是夜明燭,半宵之後,果有二幡子,一紅一白,飄飄然如相擊于床四隅。

    良久,見一人望空而踣,身首異處。

    隐娘亦出曰:“精精兒已斃。

    ” 拽出于堂之下,以藥化為水,毛發不存矣。

    隐娘曰:“後夜當使妙手空空兒繼至。

    空空兒之神術,人莫能窺其用,鬼莫能蹑其蹤,能從空虛而入冥,善無形而滅影。

    隐娘之藝,故不能造其境。

    此即系仆射之福耳。

    但以于阗玉周其頸,擁以衾,隐娘當化為蠛蠓,潛入仆射腸中聽伺,其餘無逃避處。

    ”劉如言。

     至三更,瞑目未熟,果聞項上铿然,聲甚厲。

    隐娘自劉口中躍出,賀曰:“仆射無患矣。

    此人如俊鹘,一抟不中,即翩然遠逝,恥其不中,才未逾一更,已千裡矣。

    ”後視其玉,果有匕首劃處,痕逾數分。

    自此劉轉厚禮之。

    自元和八年,劉自許入觐,隐娘不願從焉。

    雲:“自此尋山水訪至人,但乞一虛給與其夫。

    ”劉如約,後漸不知所之。

    及劉薨于統軍,隐娘亦鞭驢而一至京師樞前,恸哭而去。

    開成年,昌裔子縱除陵州刺史,至蜀棧道,遇隐娘,貌若當時。

    甚喜相見,依前跨白衛如故。

     語縱曰:“郎君大災,不合适此。

    ”出藥一粒,令縱喬之。

    雲:“來年火急抛官歸洛,方脫此禍,吾藥力隻保一年患耳。

    ”縱亦不甚信。

    遺其缯彩,隐娘一無所受,但沉醉而去。

    後一年,縱不休官,果卒于陵州。

    自此無複有人見隐娘矣。

     姮兒 明季,東越尚書某公,年六十乞休歸。

    築适園于鑒湖之濱,亭台池沼與平泉綠野比勝。

    有女素娴,以中秋生,小字姮兒,姿妍性慧,公所鐘愛。

    垂髫自課讀書,通曉翰墨;惟選婿綦苛,故及笄猶未字也。

    同裡奚生本舊家子,成童有聲庠序。

    幼失怙恃,而家甚貧,寄居孀妗家,聊藉筆耕糊口。

    适園花木極盛,每春花開,公必招客宴飲,賦詩為樂。

     知名之士,靡不畢至。

    嘗賦白牡丹詩,惟生四首稱最,中有四聯雲:“最好文章惟本色,是真富貴不繁華;美人原不須修飾,名士由來要率真。

    宜主淡妝脂不腳,太真新浴玉偏溫。

     風暖膩融瑤島雪,月明濃簇玉田煙。

    ”尤為公所歎賞,顧謂座客曰:“諸公所作固佳,如奚生蘊藉風流,别有寄托,未免推倒一時豪傑矣。

    ”座客唯唯,佥謝不及。

    宴罷,公以諸詩付姮兒甲乙,姮兒周覽一過,亦拔生詩獨冠一軍,笑謂公曰:“此生的是金華殿中人,安有吐屬名隽如此而長貧賤者?”公亦微笑首肯。

    自是憫生窮困,不時助以膏火,陰有東床之意。

    以凡事皆決于夫人,不敢遽宣于口,意俟奚生科名小就再議。

    姮兒雅窺公意,亦殊以為不謬;故每公欲周濟生時,必慫恿而贊成之。

    公幼子年十三,方攻舉業,苦無良師,欲延奚生課讀,而嫌其年太少,商之姮兒。

    姮兒笑曰:“昔項橐七歲為聖人師,奚生長于項橐多多矣。

    況吾弟非聖人比乎,有何不可?”公笑曰:“諾。

    ”遂延奚生課其幼子。

     初,姮兒第知生才,而未見其貌。

    家塾在适園外西偏,姮兒繡樓傍适園東角。

    生課讀之暇,恒攜公子來園閑眺。

    姮兒自樓窗窺之,見生儀容俊偉,舉止不俗,心益喜。

    生固早耳姮兒才貌雙絕,又聞其評詩及慫恿之言,竊幸此身得一知己,我不可以負之。

    又念一寒至此,豈能妄觊系援?繼又歎曰:“此生不娶姮兒,甯終鳏耳!有志者事竟成,彼劉文叔豈非人哉。

    ” 同邑大冢宰某公,與公同年登第,權勢赫赫,震耀朝野。

    公鄙其為人,交殊淡漠。

    其子某甲以蔭典得指揮千戶,家居,假父勢魚肉鄉裡,人多側目。

    甲以喪偶托媒求姮兒為繼室,公雅不欲;商之夫人,夫人歆其富貴,極口允諾。

    公争之曰:“甲雖一時富貴,其所行事,恐終難免于禍。

    ”夫人怒曰:“甲與汝無仇,何得信口詛咒?且姮兒日長,似此門第錯過,更許誰耶?”公曰:“奚生年少多才,定不久于貧賤,吾意欲将姮兒妻之可乎?”夫人唾其面曰:“汝莐也耶?将愛女給乞丐,豈不畏顯者笑耶?吾志已決,汝休饒舌。

    ”遂将姮兒許字某甲;以公有欲妻奚生之說,恐留奚生,有礙女聲名,翌日遂辭奚生去。

     公無可如何,惟有垂頭浩歎而已。

    奚生即辭公出,仍住孀妗家。

     知姮兒已字某甲,頓觖所望;鎮日喃喃呓語,如失魂魄,眠食俱廢。

    妗固無子,将依生以終。

    見生病狀,殊切憂慮,不時就問所苦。

    生日加劇,自恐不起,遂将病源,備告妗氏,且謂:“此生不一見姮兒,死不瞑日。

    ”妗慰之曰:“兒勿妄想。

    彼既字某甲,并世簪纓,豈複垂念寒?。

    以甥才華,何患不發迹? 他日苟得志,又何患無美婦人哉?”生搖首曰:“妗言非也,姮兒我知己,非世俗巾帼可比。

    彼若知兒病,必蒙垂憫。

    但苦無人為通消息耳。

    ”姮兒之乳母王媪,與妗比鄰,素甚契洽。

     聞生病,間來省問;妗不得已,以生所語告媪。

    媪歎曰:“以汝家郎君配我家小娘子,大好事耳。

    夫人愦愦貪富貴,許某公子,以鳳偶雞,誠可惜!妗不知我家小娘子,亦非尋常人物,此段姻緣,甚非所樂。

    容老婦見時試以郎君言告之。

    倘蒙垂憫,未可知;然不敢必也。

    可慰郎君,勿自苦,老婦自有以報命。

    ”妗稱謝,堅托而别。

    姮兒知奚生因己辭去,心殊不忍,又知夫人已将己許某甲為繼室。

    稔知甲固纨袴惡少,自念終身失所托,意忽忽不樂。

    某甲喜聘姮兒,早涎其美,以中饋需人為詞,親迎之期甚迫;委禽納采,備極豐腆。

    夫人大喜,日督趣姮兒檢點汝奁。

    姮兒本系愛女,一言一笑,皆能博堂上歡;近忽神情懶惰,日複一日,慚難蝭持,夫人頗深詫異。

     乃命之曰:“男婚女嫁,人之大倫也。

    我為汝擇配不易,今幸許某公子。

    此邑中第一等大紳士,其父氣焰炙手可熱,朝廷向用方殷,指日可望枚蔔。

    不似汝父,老不長進,但圖逸樂,遽爾乞休。

    即論某公子家道,豈止百萬!汝嫁去便督家政,一呼百諾。

    似此大富貴,何尚郁郁不樂耶?若難舍我二老,幸在同邑,時可見而。

    為汝計,當無不樂也。

    汝日來歡少愁多,我殊不解,豈需何衣物而赧于啟齒耶?盍為我言之。

    ”姮兒不答。

     再三研诘,卒颦眉不發一語。

    夫人無奈,隻得曲意谕慰而去。

     他日姮兒晨起較遲,尚未曉妝,侍兒為具早膳,悉卻勿用。

    蓬頭對鏡,脈脈若有所思。

    王媪适至,驚曰:“幾日未見娘子,何忽清瘦若此?”姮兒歎曰:“我亦不解何忽若此,但覺此心毫無生人之樂。

    古人有言:憂能傷人。

    我其不能久于人世矣,奈何?”王媪曲為勸慰,因笑謂曰:“可賀!娘子喜期已近;某公子是吾邑第一等人家,指日娘子過門,榮華富貴,享用不荊不知老婦登門,尚可望見顔色否也?”姮兒不待言畢,即正色側身向壁,怒容可掬。

    王媪自知失言,默坐移時,又問:“近日可否遊園?園中有何花開?曾作詩詞否?作畫否?彈琴否?”姮兒但搖頭不語,色稍霁。

    媪因言昨有某秀才攜一古琴,玉轸金徽,據稱是甚管夫人舊物,腹并有善畫馬之趙孟瞓手刻多字。

    央老婦攜至貴宅求售,以其索價太昂,又恐損壞,難以賠償,故未将來。

    姮兒笑曰:“姆無論如何,早晚能将來一看否?”媪笑曰:“可。

    ”因稱綵走近姮兒身旁,低聲笑曰:“尚有一可笑事,容寬老婦罪,方敢陳說,願聞之否?”姮兒笑曰:“有何可笑事,姆試言之,或可破悶,決不汝罪?”媪曰:“可笑奚生的是書癡,不時自說娘子是渠知己,不可負之。

     此生除卻娘子,誓不他娶。

    前自宅中辭出,渠鎮日如失魂魄,眠食俱廢,看來難以醫治,渠言死不足惜,及生不一見娘子,斷不瞑目。

    旁人多斥其妄。

    渠泣謂娘子非世俗巾帼可比,若知渠病,必蒙垂憫。

    但苦無人為通消息。

    老婦憐而多情,給其代為轉達。

    天下竟有此種癡情之人,不真令人發笑乎?”姮兒聞之,始則涕淚滿面,繼則吞聲哽咽。

    及聞贊其非世俗巾帼可比,卻喜奚生真不愧知己。

    平日一片垂憫奚生熱心,不覺一時感觸,幾至放聲痛哭矣。

    媪見姮兒此狀,果信奚生之言不謬。

    少間姮兒啜泣已,自以羅巾拭淚。

    媪複進曰:“奚生如此多情,無怪娘子垂憫。

    老婦明日薄暮送琴來,即暫屈奚生僞為奚奴,污面易衣,負琴而至,藉使一見娘子可乎?”姮兒不語,意似首肯。

     媪會意,少坐興辭。

    姮兒曰:“姆須識之,勿忘明日薄暮務将琴來,切勿失信,勞我盼望!”媪點首者再曰:“諾。

    ”比歸,具告奚生,生霍然興曰:“我言何如?娘子命我死,且不敢辭,何況奴乎?”日籦,媪令奚生以土污面,衣以須捷,授以琴,負之而趨,俨然奚奴。

     由适園入,媪先見姮兒。

    問:“琴曾将來也未?”媪點首,招奚生入。

    奚生置琴幾上,見姮兒淡妝靓服,病容滿面,而光采照人,罄折欲拜。

    姮兒急止之,命坐。

    憐其為己,不惜破衣垢面,不禁雙淚承睫;顧素性英爽,尋即收淚,笑謂生曰:“君之癡情,妾已盡知之矣。

    以君之才,甯長貧賤?天下美人,勝于妾者甚多,何患不有嘉偶?妾自知薄命,日來心緒惡劣,慵如中酒,病頗綿胣,其不能久于人世也必矣。

    君幸努力自愛,好自為之,何必抵死與人争骷髅哉?”生聽姮兒言,淚下涔涔,方欲有言,忽侍兒報夫人至。

    姮兒大驚,急匿生複室中,自扶王媪出戶相迎。

    夫人問幾上何來一琴?姮兒謂是王媪将來求售者,彼稱是管夫人舊物,兒尚未審定。

    夫人命将宋錦弢解開,就燭下谛審,見金徽玉轸,斷紋甚好。

    又視其腹镌隸書兩行雲:“翳龍門兮無枝,妃玉轸兮冰絲;與子期兮靜好,偕百年兮友之。

    ”旁行楷書署款雲:“皇慶元年中秋,天水子昂為仲姬夫人銘于漚波館。

    ”夫人贊曰:“銘字刻手俱好,的是魏公舊物無疑。

    魏公人品雖不免後人訾議,然究不愧一代才人。

    此物可留為妝奁之助,願吾兒他日能效魏公夫婦足矣。

    ”顧謂王媪:“索價幾何?我處付給。

    ”媪笑曰:“諾。

    ”夫人又與姮兒哓哓絮語,久之始去。

     漏已初下,宅門前後盡頲。

    姮兒問王媪:“奚生在此,将焉置之?”媪曰:“事已如此,娘子不用憂慮,可暫藏婢女房中,老婦再伺隙攜出。

    ”姮兒無奈,隻得命諸婢同伴己宿,即以婢房暫置奚生。

    姮兒待侍女素寬,諸婢樂為之用,凡事多不回避。

    時公冢子已由詞館晉大司成,遠官京郏聞妹已字某甲,心殊不慊。

    素敦友愛,又以妹系兩親愛女,特遣妻杜氏歸,為妹料理嫁事。

    杜本岐公嫡裔,明察剛斷,勝于男子。

    到家數日,見姮兒情狀,心竊詫異。

    又聞某甲所為多不法,亦甚腹非翁姑鹵莽錯配。

    偶至姮兒處,适奚生在婢房。

    開半窗外窺;見杜至,遽掩其窗。

    杜眼明,已瞥見之。

     默謂姮兒素讀書,以節義自許。

    何忽有此暧昧事?殊切驚疑。

    姮兒素與杜極相得,見杜至,立身含笑。

    杜執手慰問:“近日眠食如何?”姮兒笑曰:“不過爾爾。

    ”杜見王媪笑曰:“我家小姑子好期在迩,未免難舍兩大人膝下。

    汝來作伴解悶,亦大好,”姮笑曰:“唯唯。

    ”杜見房中圖書滿架,案上一帙,恰是姮兒以烏絲闌手寫蠅頭小楷。

    自選唐人樂府,内夾近作一首,是拟李長吉《宮娃歌》。

    并次原韻雲:“捧心一顧粉黛空,先施要寵壓六宮;凝脂中酒白玉暖,莺兒教歌蝶拍闆。

    歡娛不足忘朝昏,纖纖新月愁眉痕!煙波一舸誰曾見,好事誣同賦感甄。

    滿溪香水枯春渚,響屜廊荒草鋪路。

    不如老浣越中紗,白頭不到吳中去。

    ”杜氏閱畢,又信手一翻,是張文昌《節婦吟》,見通首丹黃。

    起四句密圈,上二句旁評雲:“既知有失,似可不贈珠矣。

    偏贈珠以表其情。

    可謂癡絕。

    然不可不謂知己。

    ” 下二句旁評雲:“既知有失,似可不接珠矣。

    乃感其纏綿之意,暫且系之。

     可見人生不外一情。

    雖節婦一時亦難恝然拒絕,亦以知己難得也。

    ”中四句單圈旁評雲:“四句湊泊無理,良人既非庸流,尚貪與人絮語,有愧羅敷多矣。

    ”末二句密圈旁評雲:“賴有此耳,馬到懸崖,不得不勒,然亦無可奈何時也。

    ”總評雲:“此婦已嫁,猶與外人殷殷通詞,将置良人于何地?作者且以節字标目,可見古人之恕嘗見。

    世有男才女貌,往往限于門第,而不能如願者,處此境地,尤要确有把持。

    所謂發乎情,止乎禮義也。

    司業此詩,大約有為而言,究不可以為訓。

    ” 杜氏讀所拟近作,并細味評語;見姮兒立論正大,當不至于苟且,因借以諷之曰:“适讀賢妹大作,為先施翻案極妙,不知果有說乎?”姮兒笑曰:“據《春秋》三傳、《國語》,先施本不知所終,以有裹鸱夷沉江之說,後人便附會偕鸱夷泛五湖矣。

    即《洛神賦》而論,不過陳思脫胎宋玉《神女》、《好色》等賦,偶爾遣興。

    留枕之說,荒謬不經。

    考阿甄與陳思年齒懸殊,況魏文猜忌異常,陳思避嫌不暇,敢賦感甄乎?才人信口雌黃,可恨可畏!然二人亦自有暇可摘,如先施果是範大夫妻,即不當再事吳王;阿甄既為袁婦,即不當再适曹氏。

    大抵女子須要守禮謹嚴,稍失防檢,即不免後人唐突,是不可以不慎!” 杜氏聽姮兒所論,殊深欣佩,因又謂:“賢妹大作,命意之旨既聞命矣,敢問所評《節婦吟》,文昌以節許之名,果能稱實乎?”姮兒笑曰:“此婦妙在多悄而不肯失身,守得身住,便是守得節祝”曰:“然則古人所謂内言不出,外言不入;以此婦律之,毋乃過乎?”曰:“此為泛泛者言之也。

    若彼此亦既觏止,兩相慕悅;外言無翼自能飛入,内言無翼自能飛出。

     大抵聲應氣求,直如好友;雖男女異體,亦各忘形。

    既占同心,即期聚首;情之所鐘,真如針芥相投。

    固結莫解,并非貪人欲之私賤等淫奔也。

    即有時情不能禁,偶越範圍,必須用力操持,謹守分際。

    昕夕觌面,俨對大賓。

    偶一失足,男則狂且,女則蕩婦。

    老子雲:‘不見所欲,則其心不亂。

    ’是不可不慎而又慎也。

    ”杜氏聽姮兒所言,已窺大意,不禁默默歎惋。

     乃屏去侍女,悄謂姮兒曰:“賢妹好期已近,非愚嫂妄論,兩大人擇婿未免太失檢察。

    奈何?”姮兒聞之,淚下如雨。

    杜慰之曰:“賢妹不必傷感。

    如何斡旋,愚嫂必肯效力!”姮兒見杜氏直抉其隐,默自驚異,不覺紅暈兩頰,益增悲哽。

    杜曲為勸慰,笑曰:“愚嫂歸來,俗冗紛糾,家中房舍多未能到,未識賢妹住屋共幾楹也?”姮兒謂卧房及婢女所居共八楹。

    杜氏故左右周覽,信步至婢房前,反手試搴其帷,蓦見奚生,大驚。

     回首問姮兒,此何人也?姮兒以杜前言有因,意已罄悉底蘊,當不媒蘖,乃腼腆直答曰:“此奚生也。

    ”并具告崖末。

    且謂:“住此業經三口,無隙可出;如有苟且,神明共殛,惟嫂氏察之!”杜氏習聞奚生之才,及詳度其儀容舉止,的是不凡。

    默歎姮兒鑒賞有真,又恐因羞緻變,乃慰之曰:“賢妹獨具特識,如欲締逑好,久留在此,究非善策。

    宜速為計。

    ”姮兒含羞答曰:“妹方寸已亂,惟嫂所命。

    ”杜知姮兒之意已決,素稔王媪是姮兒心腹。

    獨召媪至,附耳授計,趣其速歸。

    又正色謂奚生曰:“妾為君事,煞費經營,君宜努力進取,為閨中人生色,切勿有負。

    ”奚生感泣再拜,指天信誓。

    漏初下,杜計王媪已将車至,預遣去适園紀綱人等,悉召姮兒身旁妪婢至己房中。

     命姮兒結束,略帶金珠钗飾,由适園與奚生偕遁。

    姮兒故有四婢,長名木雞,年十四,日聽眉語,素解主人意,亦命俱去。

     又以千金付王媪,留為二人食用之資。

    杜一一處分已,攜姮兒手,叮咛贈語,姮兒揮淚,裣衽再拜而别。

    一時竟無一人知者。

     漏二下,杜命稽察門戶,嚴加頲鍵。

    漏三下,忽報姮兒住房火起,俄頃烈焰熾天,舉室驚慌,群争撲滅,而八楹已成灰燼。

     幸間架不與他屋毗連,尚未延燒别院;惟姮兒未曾拯出,木雞屍亦俱毀。

    公與夫人悲恸欲絕,杜氏再三勸慰,乃已。

    某甲方準備親迎,忽得此信,大失所望,日惟沈溺勾欄,藉以排解。

     亡何,而東樓之禍作矣。

    初,某甲藉父勢,在鄉何惡不作。

    曾直指使者巡方過此,叩馬鳴冤者數百人。

    直指素有包老之稱,閱詞大怒,據實一一封章入告,并劾其父納賄鬻爵數條,确有佐證。

    朝廷震怒,即日降旨,削其父子爵,遠戍煙瘴充軍,沿途不得逗留。

    所有家産,一概籍沒入官。

    某甲在路,惡創潰發,尋斃。

    冢宰公老年恸子,兼以跋涉勞頓,未幾亦殒。

    一家竟無噍類矣。

    姮兒既偕奚生出亡,自攜木雞,與王媪在窮鄉買屋一所,竹籬茅舍,荊布自甘。

    王媪僞稱為甥女,見者但詫其美,而不知其為女公子也。

    奚生仍居妗氏家,偶來與姮兒相見;親如兄弟,敬如朋友,一言不敢狎亵。

    以感姮兒知已,惟恐有負;下帷攻苦,連戰俱捷。

    廷試得館選,授翰林院編修,乞假回籍完姻。

    是科主試官六人,公冢子已晉少宰預焉。

    以與奚生同裡,谒見時倍覺親洽,聞公舊有東床意,未免振觸同懷之情。

     悼念亡妹薄命慘死,又念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