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式傳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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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一隻盛滿清水的水瓢。

    在他腳下,一道泉水注成的池塘亮晶晶地閃着棕色、綠色的斑駁色彩。

    這地方讓他記起羊齒植物叢林後邊的茅屋,想起在那裡等待他取水回去的瑜伽長老。

    是的,當這位老人派他取水,而他請求對方略略講解瑪雅世界的時候,老人臉上的笑容何等奇怪。

     達薩既沒有打過仗,也沒有喪失過兒子,他也沒有當過國王,做過父親,是瑜伽老人滿足了他的願望,向他展示了瑪雅世界的真谛:皇宮和花園,閱讀書籍和飼養鳥類,國王的憂慮和父親的愛心,戰争和野心,對普拉華蒂的愛戀和強烈猜疑——所有的一切,都是虛無——不,不是虛無,而是瑪雅,這就是瑪雅世界的圖景! 達薩震驚地站停了,淚水布滿了他的臉頰。

    達薩兩手顫抖着,晃動了他剛剛替隐士盛滿的水瓢,水溢出瓢邊濺落到腳上。

    達薩覺得好像有人砍斷了他的一條腿,又從他腦子裡挖走了一些東西,突然間,他經曆過的漫長歲月,他珍愛過的種種寶貴物件,他享受過的種種歡樂,他忍受過的無數痛苦,他承受過的無比恐懼,他曾親自品嘗的瀕臨死亡般的絕望感——統統都被人取走了,消滅了,化為了烏有,然而,卻并非化為烏有!因為,記憶依然存在,所有的景象仍然留存在他的心頭。

    他依然看見普拉華蒂莊重、直挺挺地坐在那裡,頭上是忽然變得灰白的長發,懷裡躺着她已死的兒子,似乎是她剛剛親手殺了他一般,男孩橫在她膝上就像一頭野獸,四肢軟軟地耷拉着,又好像在輕輕晃動。

     啊,他獲得的瑪雅世界體驗是多麼的快速,簡直快得驚人,又多麼的恐怖啊! 世上的一切對他而言都是可以被任意挪動推移的,許多年的經曆皺縮成了短短的瞬間,無數雜沓紛繁的現實景象轉眼間化為了一場春夢。

    也許,以往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經曆,也僅僅是夢裡的故事吧:他是國王的兒子達薩,他的牧牛生活,他的婚姻,他對納拉的報複,他避居在瑜伽老人的隐修地。

    ——所有這一切,難道都是畫上的圖景,如同人們在宮殿牆上雕刻出的壁畫中所見,人們看見了花卉、星星、鳥兒、猴子,還看見了諸神,一切都栩栩如生,活動于翠綠的樹枝樹葉間,卻畢竟不是現實,不過是些繪出的幻象。

    如此說來,他此時此刻所感受的一切,所見到的一切,他從自己榮登國王寶座——到參加戰争——到被囚獄中——這一場夢中醒來,直到他站在這一汪泉水之畔,手握這剛剛被搖晃出一點兒泉水的水瓢,連同他目前腦海裡湧現的思想,——一切的一切,歸根結蒂莫不誕生于同一來源,構成于同一材料,難道不皆是春夢、幻象、瑪雅世界麼?那麼,他未來還必須經曆的一切,還得親眼去觀看,親手去嘗試的一切,直至他的肉體生命結束——難道和過去的一切有什麼不同,不論在性質或在形式上有什麼區别麼?一切莫不是遊戲和虛假現象,泡影和夢幻,一切莫不歸屬于瑪雅世界——人生的全部美好和恐怖,歡樂和絕望的畫面,連同那燃燒般的狂喜和火燎般的灼痛。

     達薩始終呆呆地站着不動,好像麻痹了,失去了知覺。

    他又晃了一下手裡的水瓢,水濺出瓢邊,再次浸涼了他的腳趾,流失在地裡。

    他該做什麼呢?把水瓢重新盛滿,送還給瑜伽僧人,讓他把自己夢中遭受的諸多苦難大大嘲笑一番?這麼做對他可毫無吸引力。

    達薩垂下手裡的水瓢,倒盡了水,把水瓢丢在苔藓上。

    然後,他坐下身子,開始在碧綠的苔藓地上進行嚴肅的思索。

    他已經做夢做夠了,做得太多了,這一連串由經曆、歡樂以及令人心寒血凝的痛苦所交融而成的瘋狂般的惡夢實在讓他厭倦了,因為它們頃刻間便在猛醒中化為了瑪雅世界,讓他知道自己不過是一個傻呆的愚人而已。

    他已受夠所有的一切。

    他已不再渴望妻子,甚至不再渴望兒子,他也已不想要什麼王位,要什麼勝利或者複仇,更不再向往幸福或者智慧,權力或者美德了。

    他已隻是渴求靜谧,尋求終結,他已不希望出現任何其他情景,除去制止這種永恒轉動的人生輪回,停息這無窮無盡的人生畫面,除了熄滅而外,他已别無祈求。

    他但求消滅自己、讓自己永遠靜息,這不正是自己投入那場最後戰鬥時所希望的嗎?當時他沖入包圍圈,撲向敵人,見人就殺,也不怕被人所殺,他傷害别人,也被别人所傷,直至精疲力竭倒下,他想望的不正是這樣讓自己消亡麼? 然而,後來又會是什麼情況呢?你會昏厥片刻,或者稍稍打一個小盹兒,或者甚至死亡一回。

    與此同時,你會再一度醒過來,不得不讓生命的激流再次流入你的心裡,重新聽任那一幅幅時而可怖,時而可喜,又時而可厭的生活圖像潮水般姿意流淌,無窮無盡,連續不斷,無可回避地流進你的眼簾,直至你再度喪失知覺,直至你又死亡一次。

    這也許是賦予你一個休息的機會,一種短暫的、極微量的小憩,可以長長的舒一口氣,不過,輪子随即又繼續轉動了,于是你又跌進了滾滾紅塵,又成為千萬個人形中的一個形象,又繼續跳起了時而放蕩不羁,時而狂喜陶醉,時而又悲觀絕望的生命之舞蹈。

    啊,世上根本不存在熄滅,生命的輪回永無盡頭。

     滿心的焦慮驅使達薩又邁開了前進的步伐。

    既然這場該詛咒的人生環形舞蹈沒有靜止之時,既然自己目前唯一的渴求平靜願望無法實現,那麼,他現在重新把水瓢裝滿泉水,再去見那位打發他跑去取水的老人,也可能與其他行動相比是一樣的好事。

    盡管這位老人并無任何權利向他發号施令。

    這件事不過是别人煩請他幫忙的一項服務工作,也算是一種委托吧,他為何不肯聽從,不去執行呢。

    這總比呆呆坐着,苦苦思索着自我毀滅方法要強得多。

    是的,總而言之,服從和服務較之統治和指揮,是遠為輕松、舒服,又遠為無辜和無害的事情,這是他了解得非常清楚的事實。

    好了,達薩,拿起水瓢,滿滿盛足水,送到師父那裡去吧! 當他走進茅屋時,師父用一種特别的眼光迎接他,那目光既有詢問,又半帶同情和逗樂的表情-一就像一個較年長的孩子望着一個剛剛經曆過某件既費力又多少令人害臊的冒險,或者剛剛經受過一次勇氣測驗的小弟弟一樣。

    這位王子兼牧人,這個但求一席栖身之地的可憐的青年,确實隻是到泉水邊去了一次,離開不足一刻鐘時間;然而,他無論如何也同時是從一座監獄中出來,已經失去一個妻子、一個兒子以及整整一個王國。

    他已經過完一場普通人生,已經親眼望見了轉動不止的輪回人生,盡管隻有短短一瞥。

    這位年輕人大概從前也曾有過覺醒,有過一次,甚至是多次的覺醒,曾經呼吸到靜修的真正氣息,否則便不可能在這裡逗留如此長久。

     是的,現在他顯然是名副其實地真正覺醒了,已經成熟到可以邁上修行的漫長道路。

     這個年輕人單是學會正确掌握瑜伽的姿勢和呼吸,就得付出許多年光陰。

     老人就用這種目光,一種顯示善意關懷和表明師徒關系業已建立的臉部迹象,完成了瑜伽大師接納弟子的過程。

    這一目光不僅驅除了青年弟子頭腦裡的妄念,也替他定下了服務的秩序。

    關于達薩的生活已無可叙述,因為他今後的一切已屬于在另一世界展開的圖像和故事。

    達薩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這座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