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式傳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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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示欽佩他更勝于自己欠缺英雄氣概丈夫的表情,習慣地采取了漫不經心的冷漠态度。

     不論是妻子的不貞和背叛,還是她對自己耽于沉思默修所表示的輕視,這一切全都無關緊要,事情業已發生,而且還在發展,就如同戰争和災難正在不斷向他臨近一樣,他對這一切無計可施,也無可作為,唯有忍受而已,因為達薩這種類型的男子氣概和英雄本色就是忍辱負重,而不是進攻和征服。

     如今,不管普拉華蒂和騎兵隊長之間的相互愛慕之情,是否已經逾越了道德許可的範疇,達薩還是認為,普拉華蒂總比他本人的罪責要少。

    他,達薩,是個思想者和懷疑論者,自然懂得把失落幸福的罪責委罪于普拉華蒂,或者認為她應當承擔一部分責任。

    不管怎麼說,他陷進這個愛情、野心、報複和掠奪的陷阱,原因就在普拉華蒂。

    每當達薩從這個角度考慮的時候,他還會怪罪愛情、怪罪女人,還會怪罪應對世上一切承擔責任的性欲快樂,還會怪罪整個的唱歌跳舞,和整個的縱情聲色-一耽于情欲,通奸,自殺,謀殺,直至戰争。

    但是,他在聯想過程中也清楚地意識到,普拉華蒂并沒有罪責,也不是災禍的原因,倒是一個犧牲品,因為不論是她的美,還是達薩對她的愛,都并非由她自己所造成,當然也無可指責。

    事實上,她不過是太陽光束中的一粒微塵,滾滾河流中的一個波浪而已。

    對達薩來說,擺脫女人和愛情,擺脫享樂和虛榮,正是他自己一個人應當完成的事情。

    他要麼呆在牧人群裡做個快樂滿足的牧人,要麼克服不可思議的障礙走上通向瑜伽的神秘道路。

     他達薩自己疏忽了自己,他自己放棄了自己,他沒有響應成為偉大者的召喚,或者應當說他未能忠貞信守自己的使命,以緻最終賦予妻子名正言順的權利:她眼中的丈夫隻是一個懦夫。

    此外,她還給了他一個兒子,這個漂亮而嬌弱的男孩,他為這個男孩擔心害怕,日夜不安,然而這卻也讓自己的存在具有了意義,給他的生活增添了價值,是的,事實上也是一種巨大的幸福,一種确實是又痛苦又恐懼的幸福,不過依舊是一種幸福,完全屬于他的幸福。

    如今他得為這種幸福付出代價了,付出他内心的痛苦和辛酸,付出他準備奔赴戰場戰死的決心,付出他自覺趨向死亡命運的意願。

     這時候,鄰國的戈文達國王正在傾聽那個被殺的納拉之母的教唆和蠱惑,那位任憑邪惡記憶作祟的勾引者挑動戈文達越來越頻繁地侵略和挑釁,手段也越來越無恥了。

    達薩唯有與強大的鄰國加巴裡國王締結同盟,才可能有足夠的力量維持和平,并且強迫戈文達簽訂睦鄰條約。

    但是這位加巴裡國王,雖然對達薩頗有好感,卻也是戈文達的親戚,因而總是婉轉回絕達薩求他結盟的每一種嘗試。

    事情發展至此,已無躲避之路,想以理性或人性的名義維持穩定的希望也已破滅,命定的結局日益臨近,隻能承受了。

    于是就連達薩本人也幾乎渴望戰争了。

    事情既已無可避免,那麼就讓蓄積已久的雷鳴電閃快快爆發,該來的災難快快降臨吧。

     達薩又一次拜訪了加巴裡國王,卻隻是徒勞往返,加巴裡國王客客氣氣勸說他節制和忍耐,然而這種态度早已毫無用處。

    隻剩下一個值得讨論的問題,如何對付武裝進攻了。

    意見的分歧僅僅在于:對待敵人的下一次襲擊,立即反擊呢,抑或等待敵方主力大規模進攻時再作出反應,以便讓全世界處于中立情況的人們都能看清誰是破壞和平的罪魁禍首。

     而敵人那方,卻毫不考慮這些問題,既不讨論,也不猶豫。

    有一天戈文達終于發動了攻勢。

    戈文達導演了一場僞裝的大規模進攻,誘使達薩帶領騎兵隊長及其精銳部隊立即飛馬馳向邊界前線,當他們尚在中途時,戈文達率領主力部隊已攻入國内,奪下了達薩的京城大門,包圍了皇宮。

    達薩一聽中計,立即折返首都。

    他知道妻子、兒子都被圍困宮内,全城大街小巷都在肉搏血戰中,他一想到自己的親人和子民全都處于險境時,不禁心如刀割。

    于是他不再是一個厭戰而且慎重的統帥,憤怒和痛苦使他内心如焚,驅使手下兵馬瘋狂似地趕回京城,發現全城大小街巷都在進行惡戰,他突破重圍沖進皇宮,像個瘋人一樣與敵人作戰,整整血戰了一天,直至黃昏時分體力不支終于倒了下來,身上有許多傷口在汩汩地流淌着鮮血。

     當達薩恢複知覺時,發現自己已經成為一名囚犯。

    這場戰争已經打輸了。

    他的國家,他的首都和皇宮都已落入敵人手中。

    他被捆綁着帶到戈文達國王面前,那人挖苦地向他問候後,把他領進了宮裡的一個房間,這正是達薩存放書籍的地方,牆壁上裝飾着鍍金的浮雕像,屋子裡擺滿了手抄的經卷。

    屋裡一張地毯上,直挺挺坐着的是他妻子普拉華蒂,臉色鐵青,她的身後站着幾個武裝的警衛。

    她的懷裡橫躺着他們的兒子,忏弱的軀體好似一枝被折斷的花朵杆子,小小的臉蛋灰白暗淡,男孩已經死了,衣服上浸透了鮮血。

    當達薩被人帶進來時,這個女人連頭也沒有轉動,她沒有向他看一眼,隻是面無表情地盯着那具小小的屍體。

    不過達薩覺得她身上有了些奇怪的變化,隔了一忽兒之後,他才覺察到原因何在,普拉華蒂那一頭漆黑秀發,他幾天前看見時還那麼烏黑光亮,如今卻幾乎花白了。

    普拉華蒂已經直挺挺坐了很長時間,男孩始終躺在她懷裡,她瞪視着孩子,臉上神情木然,猶如一副面具。

     “拉華納!”達薩叫喊,“拉華納,我的孩子,我的寶貝!‘他跪到在地,把臉俯向男孩的腦袋,又像祈禱似地默默跪在一聲不吭的女人和死孩子身前,向兩者表示哀悼,向兩者緻以敬禮。

    他聞到血和屍體的腥氣,混雜着男孩頭發上塗抹的芳香油膏的氣息。

     普拉華蒂呆滞的目光茫然俯視着父子兩人。

     有人碰了碰達薩的肩膀,是戈文達的親信部下之一,他命令他站起身于,随即把他帶走了。

    達薩沒有對普拉華蒂說過一句話,她也沒有對他說過一個字。

     達薩被捆綁着送上一輛囚車,抵達戈文達國都後又被關進了一座監獄,有人替他解開了部分鐐铐,一個士兵拿來一壺水,放在他身前的石闆地上,人們關上囚室門,上了鎖,隻剩下他孤零零一個人。

    達薩肩上的一個傷口火辣辣地灼痛。

    他摸索到那壺水,濕潤了雙手和臉部。

    他當然很想喝水,卻克制注了,他暗暗思忖,這樣可以死得快些。

    他還要等待多久呢,還要多久呢!達薩渴求死亡,就像他幹燥的喉嚨渴求飲水一樣。

    唯有死亡才可能了結他内心的苦難,才可能熄滅自己心裡那幅母子受難的圖像。

    然而,在他集人間痛苦于一身之際,虛弱和疲倦向他施加恩惠,讓他倒下身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隻是打了一個噸兒,很快就從瞌睡狀态中清醒了,他想舉手揉揉眼睛,卻辦不到,因為兩隻手都沒有空,雙手正緊緊握着什麼東西。

    他努力振作精神,使勁大睜雙目,蓦然發現四周并沒有什麼牢牆,卻是亮得耀眼的綠色光線,在樹葉和苔藓上流動不停。

    他眨巴着眼睛好一忽兒,隻覺得那綠光好像在無聲無息而很劇烈地一下一下抽打着自己,他感到一陣恐懼的震顫穿過頸項直貫背脊,他又眨巴起眼睛來,臉容扭歪了,眼睛睜得大大的呆住了。

     他正站在一座森林裡,雙手緊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