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風喚雨大師-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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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那麼風聲或者雷鳴便也緘默無聲;他隻消與點頭或者搖搖頭——那麼冰雹便傾盆而下或者停止;他隻消微微一笑以表示内心矛盾沖突已獲得協凋,——那麼天上的雲層便四下分散,露出了亮晶晶的藍天。

    某些時候,他覺得特别有把握預測未來幾天的氣候,似乎具有萬無一失的先知能力,似乎外面世界的總樂譜都已精确地細細譜寫在他的血液之中,外界的一切都必須按照這個樂譜逐一演出似的。

    這才正是他的美好日子,他獲得的最大報酬,他的極大快樂。

     然而,倘若一旦中斷了這種内與外的内在聯系,氣候和外面世界變得陌生、不可理解,更是無法預測之時,那麼他自己内心的秩序也受到幹擾,變得一片混亂,于是他便覺得自己算不上真正的呼風喚雨大師,覺得讓他承擔氣候預測和播種谷物的責任實在是一種錯誤,一種失策。

    每逢這些時候,他就特别戀家,對艾黛又體貼又愛護,努力分擔她的家務活,還替孩子們做玩具和工具,在屋裡跑來跑去調制藥劑,同時又特别渴望别人的關懷,隻想盡可能和其他男人一模一樣,不論在風俗習慣,或者在其他方面都盡量減少彼此的差别,甚至還耐着性子傾聽妻子和鄰家婦女閑聊,即或隻是些毀謗他人生活、狀況和是非的無聊故事。

    但是一待他時來運轉,便難得再在他家裡看見他的蹤影了,他早已出門轉悠,到處捕魚,打獵,尋找樹根去了,他伏在草地上或者蹲在樹叢間,嗅着,聽着,他模仿動物的叫聲,他點燃火堆,借以對比煙雲和天空中雲堆的區别,他讓自己的皮膚、頭發飽受霧氣、雨水、空氣、陽光或者月光的滋潤。

    克乃西特還像他的師傅,老土魯生前一樣,總是搜集種種外形與實質貌似不相歸屬的物質,他覺得它們似乎可以讓他窺見大自然的智慧或者心情,借以揣摩出自然的一小部分規律和創造秘密,這些物質總是體現着兩種截然相反的東西的一緻,例如:一顆樹瘤長着人臉或者動物的臉;一顆顆水磨石子有着木紋,好似木制的一般;原始時代石化了的動物形象;畸形的或者雙生的果核; 一塊塊形似人類腰子或者心髒的石頭。

    克乃西特細細研讀一片樹葉上的脈絡符号,一個菌塊上的網狀線條,用以揣測外界的一切神秘、靈性、未來與可能性,他歸納出符号的魔術内容,數字和文字的先兆意義,他把無限與多數轉化為單純,納入系統,形成概念。

    因為世上萬事萬物通過他以心靈把握世界的方法都已在他心中,所有一切事物确實沒有名稱,無法命名,卻是可以想象的,有可能性的,并非超越人類預感能力的,盡管還處于萌芽狀态,然而确實對他具有重要意義,已成為他自身的一個部分,而且還有機地在他身體内不斷成長。

    倘若我再作深一步回溯,超越這位呼風喚雨大師的時代,回溯到我們看來如此遙遠而原始的幾千年前的過去,那麼我們就會發現——我們對此深信不疑——,那時的人們就和如今的一樣,盡管還沒有開化卻已具有一顆包容萬有的心靈。

     我們這位呼風喚雨者既不能以自己的預感能力獲得長生不老,也無法更進一步證實自己的預感。

    他既沒有成為發明文字的人,也不是幾何學家,也沒有成為醫學或者天文學的奠基人。

    他僅僅是這條長鍊中的一個無名的環節,然而卻與其他任何重要環節一樣是一個不可或缺的環節。

    他是承前啟後者,他還替後來者補充了自己奮鬥得來的體驗。

    因為他也有自己的學生。

    這些年裡他教育訓練了兩個打算成為呼風喚雨大師的弟子,其中之一後來成了他的繼承人。

     許多年來,他始終獨自一人執行自己的職務,無人窺見他工作的奧秘,而後-一在一場嚴重的歉收和饑荒之後——出現了一個男孩,這個男孩開始經常拜訪他,觀察他,崇拜他,還到處追蹤他,這是一個向望呼風喚雨技能和渴望成為大師的孩子。

    克乃西特感覺内心一陣陣奇怪而痛苦的顫動,他自己少年時代的重大經曆又再度重現了,與此同時,一種又揪心又明确的嚴酷感覺也油然而生:他的青春年華業已消逝,如日中天的日子已成過去,花朵已經結成果實。

    令克乃西特大感意外的是自己對待孩子的态度,簡直與當年老土魯對待他的态度一般無二。

    這種冷淡、拒絕、拖延和遲疑不決完全出自本能,和已故者如出一轍,其實他并無意仿效已故的老師,也并非出于道德教育的考慮,如:必須對年輕後輩進行長時間的考驗,考察他是否有足夠的嚴肅認真;人們不可輕易讓後輩進入本行神秘的殿堂,而必須讓其飽嘗艱辛,諸如此類等等。

    事實非也,克乃西特對待男孩的态度十分單純,是一位孤單而有學問的古怪長者對待景仰自己學生的态度,他猶豫、畏縮、冷漠、時刻準備逃避,生怕自己那種美好的孤獨自在、那種荒野漫遊、那種獨自狩獵、采藥、夢幻和傾聽的自由受到妨礙,他對自己的一切習慣和嗜好,一切秘密和思想傾注了過多的熱情和摯愛。

    毫無疑問,他應當接納這個滿懷崇敬好奇心怯生生接近他的少年;毫無疑問,他應當幫助他,激勵他克服膽怯心理;毫無疑問,他應當感覺這乃是一種獎勵和一樁喜事,是外界對他成就的認可和肯定,因為外面世界最終向他派遣了一位特使,呈遞了一份擁戴宣言,表示外界對他的追求、奉承,表示有人為他所吸引,并且想要學他的樣,響應神秘召喚而為之服務了。

    然而克乃西特的反應恰恰相反,他首先感覺這是一種煩人的幹擾,妨礙他的日常習慣和權限,損害了他的獨立性。

    克乃西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自己是多麼珍視這種獨立和自由。

    他本能地抗拒着男孩的追求,他對男孩千方百計地以智取勝,他掩藏自己,抹去自己的行蹤,使人對自己難以琢磨。

    但是,以往發生在土魯身上的情況,如今又在克乃西特身上重演了。

     年輕人默默無言地久久追逐,逐漸軟化了克乃西特的決心,漸漸消融了他的抗拒心理,是的,甚至越是讓這個孩子多獲得一點地盤,克乃西特的心反而更傾向于他; 終于完全敞開了胸懷,善待孩子的請求,接受他的殷勤,并且最終把收徒授課這項往往極其累人的責任視為自己的新任務,是自己命裡注定和不可缺少的精神使命。

     克乃西特日複一日越來越遠離自己的幻想,他逐漸告别夢幻,告别無窮無盡地享受探尋人類可能性和未來的快樂情感。

    代替這一無邊夢境,代替積累智慧之念的是站立身旁的一個青年弟子,一個小小的、迫切的現實存在,一個闖入者和打擾者,然而他不再規避和拒絕這個孩子,因為這是唯一通向未來的道路,是他獨一無二的重大責任所在,也是唯一能夠讓呼風喚雨大師的生活、作為、思想、意識和想象力戰勝死亡而在一個全新的小小胚芽中獲得保存和延續的獨一無二的小徑。

    克乃西特歎息着,咬緊牙根,微微含笑接納了青年弟子。

     克乃西特職務中的一個重要問題,也就是說他的一個最重要的使命,就是培養和教育繼承者的人才間題,為此,這位呼風喚雨大師不得不忍受種種沉重的失望和艱澀的痛苦。

    第一個向他獻殷勤的學生名叫馬羅,經過曠日持久的拖延和拒絕之後,他總算接納了這個男孩,然而馬羅從未能完全排解他的失望之感。

    這個孩子對他低聲下氣,阿谀奉承,很長一段時期内簡直是無比馴順。

    然而這個孩子總讓克乃西特覺得有所欠缺,首先是缺乏勇敢精神,怕黑夜怕黑暗,他試圖向老師隐瞞這個缺陷,克乃西特還是覺察了事實真相。

    盡管克乃西特仍然期待和觀察了很長時間,認為是他幼稚年代的殘留物,遲早會消失的。

    可事實上始終存在。

    這位少年還完全缺乏獻身的天賦,不論對待呼風喚雨職責内的觀察工作和研究工作,還是對傳思想和想象,全都帶有私心。

    馬羅很聰明,反應靈敏,學什麼都輕而易舉,一學就會。

    但是,他也日益明顯地暴露出了一種自私的動機,就連學習呼風喚雨技能也不例外。

    他首先追逐的是出人頭地,要成為社會重要人物,他具有能幹人的虛榮心,卻缺乏天才的使命感。

    他總是争取别人的歡呼喝彩,總是把剛剛學得的皮毛知識和小小技藝拿到熟人面前炫耀,——當然,這也許僅僅是稚氣未脫,遲早會改善。

    但是,他不隻是尋求喝彩,還要更多地争取權力,以支配他人而從中獲得利益。

    當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