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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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西特就這麼離開了,急急忙忙走了,步行走了,不知道去往何處,或許他亞曆山大再也不可能見到他了,再也聽不到他的笑聲,看不到他用纖秀細長的手指描畫玻璃球遊戲構思的象形文字了。

    亞曆山大拿起克乃西特留在桌上的幾頁材料閱讀起來。

    它們像是一篇簡短的遺囑,極簡潔而具體,常常隻是提綱勢領的詞句,而不是一般話語,它們的用意在于便利最高教育當局今後管理玻璃球遊戲學園的事項,以及造選新的玻璃球遊戲大師的工作。

    這些簡明扼要的提示用秀麗纖細的字體寫得清清楚楚,克乃西特的文字與筆迹也如同他的臉容、聲音、步态一樣,烙刻着約瑟夫·克乃西特獨一無二的、不可混淆的獨特本質。

    最高行政當局想再找一個與他同等水平的繼任人選,将會難乎其難。

    一位真正的領袖人物和一種真正的人品是很少見的,擁有這樣一位人才乃是幸運,是上天的恩賜,即使是在卡斯塔裡,在這個精英荟萃的領域,也不能例外。

     約瑟夫·克乃西特一路享受着徒步旅行的樂趣,他已有許多年沒有徒步旅行了。

     是的,他認真地作了回憶,他大概回憶起自己最後一次真正的徒步旅行的情景。

    當年,他從瑪麗亞費爾修道院返回華爾采爾參加一年一度的玻璃球遊戲慶典,那場年會因托馬斯大師病重,接着又逝世而蒙上了一層陰影,結果是他自己被挑選為繼承人。

    往常,每當他想起那些日子,想起自己的學生時代和在竹林茅舍逗留的日子,總好像是在一個陰沉沉的房間裡眺望室外陽光燦爛的快樂廣闊原野,遙望那永不再返的往事,就好似望見了記憶組成的天堂樂園一般。

    這一類回憶在腦海裡再現,其情景與平凡的日常現實總是迥然不同,它們是一種充滿神秘和節日氣氛的十分遙遠的景象的展現,即或是在他毫無愁思憂傷的情況下出現時也一樣。

    然而此時此刻,克乃西特在這個陽光普照的快樂的九月天下午,滿心惬意地漫步前行,悠閑自在地四下眺望,望着身旁彩色斑瀾的絢麗世界,還有遠方那夢幻般柔和迷茫、由藍而紫的色調,此情此景,他覺得很久以前的那次徒步旅行,不再像是和現實生活截然不同,那遙遠的往事或者夢中的天堂仿佛就在他的現實生活裡,他在重複當年的漫遊,今天的約瑟夫·克乃西特和當年的克乃西特簡直是一對同胞兄弟。

    他覺得自己的一切都已煥然一新,充滿了神秘,充滿了希望,不僅過去存在的都已重新返歸自己身上,而且又增添了許多新的東西。

    克乃西特很久以來就殷切期待這一大和這個世界了,多麼美麗、純潔、無憂無慮,一種自由自在和主宰自己命運的快樂,像飲完一瓶醇酒似的,一股暖流流遍了全身。

    這種珍貴的感覺,這種快活絕頂的幻覺,他已有多年不曾體驗到了!克乃西特沉思着,又猛然記起某一個時刻:當年他剛剛嘗過這種難得的美好感覺,卻立即便遭到了禁锢。

    他想起事情發生在他和托馬斯大師的一場談話之時,在對方那種含有既親切又諷刺的目光的壓力下,是的,他現在清楚地想起了自己喪失自由的那一時刻那種不可名狀的奇怪感覺了。

    事實上,它不是什麼痛苦,不是什麼灼心的苦惱,而是一種畏懼感,一種背部遭受某種壓力而隐隐約約産生的寒顫,一種在橫膈膜上出現的警告性的輕微痛楚,一種體溫的突然變化,尤其是一種生活節奏上的改變。

    那一命運轉折時刻形成的這種畏懼、退縮感,那種隐約潛在的威脅人的窒息感,如今統統抵消了或者也可說是治愈了。

     克乃西特在駕車駛往希爾斯蘭的前一天便已作出決定:不論發生什麼情況,自己都不得後悔。

    現在他就克制自己再去回想與亞曆山大對話的種種細節以及那些争論和對抗了。

    克乃西特讓自己完全放松,徹底敞開胸懷享受着自由的感覺,他覺得自己就像辛勤勞作一天後的農夫迎接着黃昏的清閑,他确切知道自己很安全,沒有任何必盡的義務,他知道自己暫時可以免除一切工作,一切責任,也不必去思考任何事情,他聽任彩色缤紛的亮晶晶白天包圍着自己,到處是柔和的光線,到處是景色和圖像,到處是真實的現在,沒有任何外來的要求,既無昨天,也無明日。

    克乃西特一路走着,偶爾心滿意足地哼起一支進行曲,那還是他在艾希霍茲精英學校讀書時和同學們外出郊遊時分成三聲部或四聲部合唱的歌曲。

    從克乃西特生命中那個快活的童年早晨,飛出了一串串清晰的小小圖像和聲音,好似一群凋瞅的小鳥鼓着翅膀向他飛來。

     克乃西特在一棵樹葉已經泛紫紅色的櫻桃樹下站住了,随即坐在草叢中略事休息。

    他把手伸進外套前胸口袋,掏出了一件亞曆山大大師一定想不到他會随身攜帶的東西:一支小小的木笛,他懷着溫柔的愛心對它凝視了片刻。

    他擁有這支像孩子般純樸可愛的樂器的時期并不長久,大概還不足半年。

    克乃西特心情愉快地回憶着自己獲得它的那個日子。

    當時他駕車到蒙特坡去和老同學卡洛·費羅蒙梯讨論一些音樂理論上的問題。

    他們的話題轉到了某些時代的木制吹奏樂器上,他請求這位朋友讓他看看蒙特坡的樂器收藏品。

    他們興緻勃勃地參觀了幾間陳列古代管風琴、豎琴、琵琶和鋼琴的大廳,然後來到一座貯存學校教學樂器的倉庫前。

    克乃西特看見那裡有一隻櫥櫃滿放了這樣的小木笛,他取了一支,試着吹了片刻,随後問他的朋友,可否允許他帶走一支。

    卡洛哈哈笑着請他挑選一支,又大笑着拿來一張收據請他簽名,随即又極其認真地向他講解了這支小樂器的構造,如何運用指法,以及吹奏的技巧。

    後來克乃西特就一直帶着這件可愛的小玩具,還不時地練習——他童年時代吹奏過牧笛,自就讀艾希霍茲後便沒有再玩過吹奏樂器,不過他曾多次發願,有朝一日得再學學這項樂器。

    克乃西特除了練習音階外,還學習了費羅蒙梯為初學者編輯的一冊古代歌曲選集,因而從遊戲大師的小花園中或卧室裡,常常會傳出甜美柔和的木笛樂聲。

    雖然克乃西特遠稱不上演奏木笛的大師,可他确實學會了吹奏許多合唱曲和詩歌,他不僅熟知樂曲,還能夠背誦出其中許多歌曲的歌詞。

    此時此刻,他腦海裡突然浮現出了那些歌曲中的一首歌詞,因為它和此時此景十分相稱。

     他低聲吟出了幾行詩句:我的頭顱和四肢,業已倒下死去,而我,如今又穩穩站立,我仰首翹望蒼天,精神煥發,快樂無比。

     他把笛子舉到嘴邊,一邊吹奏這首曲于,一邊眺望那白晃晃從廣闊的平原漸漸伸向遠方的高高的山巒,同時又在傾聽這首虔誠優美的詩歌在化成甜美的笛聲,他覺得自己已與天空、山巒、詩歌和這個白天合而為一,已是圓滿無缺了。

    克乃西特陶醉在這支圓圓魔笛中,随着十指的滑動,這一美好的感覺也不斷地産生出來;他想到,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他從華爾采爾帶走的财産,唯有這支小小的玩具笛子了。

     許多年來,他累積了一些多多少少可以算作私人财産的東西,尤其是那些文章、筆記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

    他留下了一切,他願意讓玻璃球遊戲學園的人随意利用。

     然而他帶出了這支木笛,很高興有它同行,它可是一個又謙遜又可愛的旅伴。

     這個旅人于第二天抵達了首都。

    他叩開了特西格諾利家的大門。

    普林尼奧飛奔下樓迎接他,激動地熱烈擁抱他。

     “我們一直在盼望你,都等得不耐煩了!”他高聲叫道。

    “你向前跨出了大大的一步,朋友,但願對我們人人都有好處。

    他們居然放你走了!我真不敢相信!” 克乃西特微微一笑。

    “你看,我不是來了麼。

    不過說來話長,容我以後再細述吧!我現在首先想見見我的學生,當然也要向夫人問好,我要和你們談談有關我新職務的一切事項。

    我很想立刻就工作。

    ” 普林尼奧叫來一位女仆,要她立即把他的兒子找來。

     “您是指小主人嗎?”她似乎吃驚地問,但還是急匆匆地跑去尋找了。

    普林尼奧把自己的朋友領進客房,迫不及待地向克乃西特報告了他為客人光臨所做的準備工作,以及他為教育小鐵托所作的設想。

    他說,一切事情都按照克乃西特的意願安排妥當,鐵托的母親起初不是很贊同,後來也想通了。

    他們家在山上有一座休假别墅,他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碧爾普”,别墅建于湖畔,景色秀麗。

    克乃西特将攜帶弟子暫且先居住在那裡,有一位老女仆替他們照料家事,她已于前一天去那裡作準備工作了。

    當然,他們隻能在那裡小住一段時期,至多住到冬初,這種分離肯定有益于第一階段的教育工作。

    他慶幸自己的兒子愛山,也愛碧爾普别墅,所以鐵托很樂意到山上去小住,絲毫沒有反抗。

    特西格諾利說到這裡,突然想起自己有一本這幢别墅及其周圍環境的照相冊,于是便把克乃西特領進書房,興沖沖地找來那本照相冊,然後打開相冊向客人描述别墅的形狀和地貌:農舍式的住房,瓷磚面的火爐,花園涼亭,湖畔浴場,還有一挂瀑布。

     “你還中意嗎?”他急切地問。

    “你住在那裡會舒服嗎?” “為什麼不舒服?”克乃西特平靜地說。

    “鐵托怎麼還不來?你派人去找他已經有一會兒了。

    ” 他們又繼續閑聊了一陣子,總算聽到門外有腳步聲了;門打開了,但是進來的既非鐵托也不是派去的女仆。

    鐵托的母親,特西格諾利夫人走進房來。

    克乃西特站起身,向她問好。

    她向他伸出手,以一種略顯做作的友善态度微笑着表示歡迎,克乃西特看出她這種禮貌的微笑下隐藏着難以言傳的焦慮或者煩惱心情。

    她剛勉強地說了幾句歡迎話,便馬上轉向自己的丈夫,迅猛地訴說起苦惱來。

     “真是糟糕,”她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