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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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驗的出現,但是,請告訴我:您是否曾經認為這種覺醒是某種不可抗拒的力量的啟示,或者是來自某種永恒客觀存在或神聖真理領域的召喚?“ “您這番話,”克乃西特回答說,“倒是說着了我目前面臨的難題,也就是如何用語言表達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東西,用理性來闡釋顯然超出理性的東西。

    不,我從沒有認為自己的覺醒是任何神道、妖魔,或者任何絕對真理的顯現。

    讓我感到這種體驗具有價值和說服力的地方,決不在于它們的真理含義,它們的高貴來源,它們的神聖性或者諸如此類的神秘特性,而在于它們的真實性。

    對我而言,它們是無比真實的,有點類似一種劇烈的肉體痛苦,或者是一種突如其來的自然現象,譬如暴風雨或地震,讓我們感受到迥異于日常生活和普通處境的不同尋常的真實性、當前性、不可逃脫性等等。

    那種把我們急急趕回家中,幾乎把大門從我們手中掀走的疾風——或者那種似乎把世界上一切緊張、痛苦與矛盾都集中到了我們下鄂的劇烈的牙痛——,那就是我所說的真實性。

    事後,我們也可能會開始思考它們的現實價值,或者探究它們對我們有無意義;倘若我們果真有研究興趣的話,但是在它們出現的那一時刻,我們的體驗卻是完全真實,毫無懷疑餘地的。

    對我說來,我的‘覺醒’就具有這樣類似于強烈現實的真實性,這便是我賦予它‘覺醒’名稱的原因。

     每逢我身臨體驗時刻,我都切實地感覺自己好似熟睡了很長時間或者從長長的假寐狀況中突然醒來,感覺自己的頭腦特别清醒和清楚,遠遠勝于平常日子。

    這種情況也存在于世界曆史上,凡是大災大難降臨之際,都會出現令人信服的必然性因素,讓人産生一種不可抗拒的現實感和緊張感。

    不論這類震撼結果如何,是光明美好還是黑暗混亂,——無論如何,當時發生的情況必然是壯麗、偉大而重要的,同習以為常的平凡一定迥然不同,因而顯得特别突出。

    “ 克乃西特停下來略略歇了一息,便又繼續往下叙述:“請讓我再從另一個角度來談談這個問題。

    您還記得聖克利斯多夫的傳奇故事吧?啊,記得的。

    這個克利斯多夫是位極勇敢而有能力的人,然而他不願意成為統治人民的主子,而願意服務,服務是他的長處和藝術,他知道怎麼做。

    至于為誰服務,他并非随随便便無所謂。

     他認為必須服務于最偉大、最有權威的人。

    因此一聽說有人比他目前的主人更偉大,便會立刻前去投奔報效。

    我一直很喜歡這位偉大的仆人,我想大概是自己多少與他有類似之處。

    至少我知道,在我一生的獨特時期——當我懂得如何支配自己的時候——,早在學生年代,我便已開始尋找服務的對象,但是彷徨遲疑了很長時間,才算選定了什麼樣的主人。

    很早以前,我就把玻璃球遊戲視為我們學園最寶貴、最特殊的成果,卻始終對它疑信參半,保持着相當距離,觀望了許多年。

    我品嘗過遊戲的滋味,懂得這是世界上最迷人、最微妙的誘餌。

    此外,我還在很年輕的時候便已覺察到,凡是從事這一引人入勝遊戲的人,如果想有所長進,遊戲便要求他竭盡全力,單純當作業餘消遣是不成的。

    然而,在我的内心深處始終有一種本能的直覺,反對我永遠耗費精力與興趣在這種魔術事業裡。

    我内心深處始終有一種追求純樸,追求健康和完整的自然感情提醒我防範華爾采爾的玻璃球遊戲學園精神,它确乎又專門又精緻,是一種經過高度加工的文化,然而卻與人類生活整體相隔離,落入了孤芳自賞之中。

    我探索和徘徊了許多年後,才算下定決心不顧一切從事玻璃球遊戲。

     我做出這個決定,恰恰是因為那一種壓迫我服務的力量,它迫使我隻追求最高成就、隻為最偉大的主人效力。

    “ “我懂得這一點,”亞曆山大大師認可說。

    “但是我盡管看到了這一點,我也懂得您為何如此表現,我卻仍然以同樣理由反對您的一切執拗行為。

    您有一種過分強烈的自我意識,或者也可說是您太自我倚重了,這與成為一個偉大人物完全是兩碼事。

    一個人可以由于才華出衆,意志堅定,沉毅忍耐而成為第一流的明星,但是他同時必須善于集中心志與自己所屬的整個體系保持平衡,而不緻于發生摩擦和虛耗精力。

    而另外有一個人,才能與這個人等同,也許還略勝一籌,然而他的軸線偏離了中心點,以緻他的一半精力消耗于離開了中心的活動方向,這不但削弱了他自己的力量,還擾亂了周圍的世界。

    您必然是這一類型的人。

    不過我确實得承認,您曾十分高明地掩藏了這些特點,如今才會讓這個毛病以更大的毒性發作出來。

    您剛才講到了聖克利斯多夫,我不得不承認,這個人是有他的偉大和感人之處,卻不能夠以他作為我們教會組織服務者的典範。

    誰若立志于服務,便當忠于他曾立誓效命的主人,榮辱與共,而不該一發現更出色的主人,便立即棄舊換新。

    這樣做的仆人是審判自己主人的法官,您的行為正是如此。

    您願始終效命于最出色的主人,卻天真無邪到要讓您自己來判定所選服務的對象——主子們的高低級别!” 克乃西特始終靜靜傾聽着,聽到這裡臉上不覺掠過一絲凄涼的陰影。

    他接下去說道:“我尊重您的判斷,我不能指望有别的判斷。

    不過還請您再聽我繼續說幾句,隻再稍稍說幾句。

    後來我專事玻璃球遊戲,事實上确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深信自己是在為一個至高無上的主人服務。

    至少我的朋友特西格諾利——我們在議會裡的支持者——曾經非常生動地形容過當時的我:一個驕矜自大而厭倦享樂的玻璃球遊戲精英。

    同時,我還必須告訴您,自從我進入高等學校和出現‘覺醒’之後,‘超越’一詞對我所具有的意義。

    我想,事實起因于我閱讀啟蒙時期一位哲學家的著作,接着又受到托馬斯·封·德·特拉維大師的影響。

    自那時以來,‘超越’便與‘覺醒’一樣,成了我的名副其實的魔術咒語,成了我的動力、慰藉和承諾。

    我當時決定,我的生活當是一種不停頓的超越,一個階段又一個階段的前進,我要穿越一個空間進人下一個,又把下一個留在身後,就如同音樂不斷演進,從一個主旋律到另一個主旋律,從一個節拍到另一個節拍,演奏着,完成着,完成了便繼續向前,永不疲倦、永不休眠、永遠清醒、永遠是完美無缺的現在。

    通過‘覺醒’體驗,我覺察到,确實存在這種階段和空間,生命的每一個階段臨近終點時刻,它自身便會顯現凋謝和瀕臨死亡的氣息,而當山窮水盡之際,就會自然出現轉機,把生命導向轉化,進入新的空間,出現新的覺醒,有了新的開端。

    我所以向您勾勒這麼一幅超越的圖像,隻是一種手段,也許可以幫助您了解我的生活。

    我決定從事玻璃球遊戲,是我生平一個重要階段,其意義絕不亞于我為接受第一次使命而加入宗教團體。

    就連我擔任玻璃球遊戲大師職務期間,我也曾有過類似階段式前進的體驗。

    我認為官職給我的最大益處是讓我發現了新的工作樂趣,不僅是音樂和玻璃球遊戲讓人快樂,教育和培植人才也是令人快樂的工作。

    逐漸地,我還進一步發現,受教育者年齡越小,尚未受到任何誤導,那麼教育工作也就越富于樂趣。

    這件事情也與許多其他事情一樣,随着年代的流逝,使我越來越想教導更年幼的孩子,最願意去初級學校當一名小學教師。

    總之,我的想象常常讓我越出本職工作的範圍。

    ” 克乃西特停下來,歇了一口氣。

    亞曆山大插進來說道:“您總是越來越令我驚訝,大師。

    您在這裡盡談自己的生活,談的内容隻涉及您私人的主觀的精神體驗,個人願望,個人發展和個人決定,幾乎沒有别的内容!我真弄不明白,像您這樣有地位的卡斯塔裡人,竟然如此主觀地看待自己和自己的生活。

    ” 他的語氣中帶有一種介于責備和悲傷間的音凋,使克乃西特感到痛苦。

    然而克乃西特盡量保持平靜,接着歡快地高聲說道:“尊敬的先生,我們此時此刻談論的不是卡斯塔裡,不是行政當局,也不是教會組織,我們獨一無二的話題是我本人,談我的精神曆程,這個人正因不得不替您增添諸多麻煩而内心深感痛苦。

    倘若我談論遊戲大師公務,談論完成任務情況,談論我作為卡斯塔裡人和遊戲大師有無貢獻的問題,我認為是不恰當的。

    我執行公職的情況,就如同我整整一生的外在行迹一樣,全都明明白白展示在您眼前,您一望便知的,而且您也是找不出什麼差錯的。

     我們此時此刻需要談論的是另一種内容,也即是向您陳述清楚我個人走過的道路,因為這條路今天已引領我走出華爾采爾,而明天更将引領我走出卡斯塔裡。

    請您寬宏大量,再給予我一點時間吧!“ 他接着說道:“我得以知道卡斯塔裡之外還有一個大世界的現實,并非由于我的研究工作(在書本裡,這個大世界僅出現于遙遠的古代),而當首先歸功于我的同學特西格諾利——一位來自外面世界的旁聽生。

    後來,我在本笃會修道院逗留期間,與約可布斯神父交往時所得更多。

    對那個世界,我親眼目睹的東西極少,通過約可布斯神父向我灌輸的、他稱之為曆史的知識,我揣摩到了大概的輪廓,也許這就打下了我日後脫離的基礎。

    我從修道院回到這個幾乎毫無曆史概念的國家裡,這是一個隻有學者和玻璃球遊戲選手的教育王國,一個有高度文化修養,也極令人愉快的社會,但是我發現,似乎僅有我一人對那個世界略有所知,略有好奇心,也僅有我一人對它有所同情和向往。

    毫無疑問,這裡有足夠讓我得到補償的東西。

    這裡有幾位我極其敬仰的人物,讓我成為他們的同事,令我感到既羞愧又光榮;這裡有一大批文化修養極高的優秀人材;這裡還有許多值得做的工作,更有大量才能出衆的可愛的青年學生。

    然而,我在師事約可布斯神父期間,卻也同時發現自己不僅是卡斯塔裡人,而且也是一個屬于外面世界的人。

    我覺得那個世界與我有關,并且也向我提出了要求。

    從這一發現中連續不斷地衍生出了需求、願望、要求和責任,但是我卻無法面對其中的任何一個内容。

    在卡斯塔裡人眼中,世俗世界的生活是一種近乎堕落和低劣的生活,那種生活無秩序可言,既粗魯又野蠻,既混亂又痛苦,可說是一種全無美好與理想可言的拙劣的生活。

    但是,那個外面的世界及其生活,事實上比卡斯塔裡人所能夠想象的不知道要廣大和豐富多少,簡直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

    那個世界裡充滿演變、曆史、實驗以及永恒常新的肇始,它也許是一片混沌,然而卻是一切命運,一切創造,一切藝術以及整個人類的歸宿和故土,它産生出語言、民族、國家、文化,也産生出了我們和我們的卡斯塔裡,它還會目睹一切再度淪亡,而後仍然存活下來。

    我的老師約可布斯神父喚醒了我對這個永恒成長和尋找營養的世界的愛心,但是在卡斯塔裡沒有任何滋養它的食品。

    我們這裡是世外桃源,我們是一個小而完善的世界,卻也是一個不再變化,也不再成長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