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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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約瑟夫·克乃西特呀,即或在做這類大逆不道的可恨之事時,也依然舉止得體而不失風度。

     亞曆山大大師最後決定依賴自己的說服力,而不去動用全部行政機器。

    直待作出這一決定後,他才開始思索整個事情的種種細節,首先他向自己質疑,克乃西特的行動究竟有理還是無理,因為克乃西特竟然邁出如此令人難以置信的一步,雖然可怕,其誠實性和正直性卻是無可置疑的。

    于是他便開始對玻璃球遊戲大師的大膽計劃進行分類研究,并且對照教會組織的條例作着細細分析,這正是他最擅長的工作,分析的結果讓他e己也大吃一驚,事實上克乃西特并沒有違反規章,也沒有破壞教規。

    幾十年來,的确沒有任何人實踐過這條規定,然而規章上确實寫着:凡是宗教團體成員,人人均可随時獲得自由,不過辭職者必須同時放棄自己一切特權,也必須離開卡斯塔裡教育團體。

    如今克乃西特交還印章,提出辭呈,走向世俗世界,确乎作出了駭人聽聞的可怕的反常事情,不過他卻并沒有違反那一條規定。

    盡管克乃西特的行為不可理解,從規章制度角度卻找不到任何違法步驟,而且他不僅沒有背着最高領導人行事,反而過分拘泥字面規定,親自來到他面前宣布決定。

    ——然而,為什麼這樣一位受尊敬的人,宗教團體的棟梁之一,要作出此類行動呢?亞曆山大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行動才對,因為克乃西特的計劃,不論怎麼分析,無不具有背叛性質,世上有無數不成文而同樣神聖的不言而喻的道理,自己該怎樣運用成文的規章來禁止他的計劃呢? 亞曆山大聽見一陣鐘聲,便中斷了自己無益的思索,先去沐浴,又做了十分鐘呼吸運動,随即試圖在就寝前靜坐一個鐘點,以積蓄精力和恢複平靜,他不願再想這件煩人的事情。

     第二天上午,一位青年工作人員把克乃西特大師從賓館帶到最高當局辦公室,有幸成為一睹兩位長者行禮風采的見證人。

    盡管這位青年早已司空見慣大師們靜坐和修煉情況,但是這兩位長者互相問候的表情、舉止和語氣卻令他頗感特别,其中有些見所未見的、不同尋常的東西,一種過分的聚精會神和沉着鎮定。

    這位青年向我們描述說,當時的情景不像是兩位可敬的同事慣常問候的樣子,往常他們見面時大都輕松愉快,像參加典禮或者慶祝活動似的,盡管偶爾也會像在比賽彬彬有禮和互相謙讓。

    這回卻不同,主客相見好似陌生人相逢,好像有一位遠道而來的著名瑜伽大師前來拜會宗教團體領袖,意欲與他一較高下似的。

    兩人的言語和舉止都十分謙遜和謹慎,兩人的目光和面容看似平靜、專注而沉着,卻充滿了一種隐秘的緊張氣息,好像兩人都在發光或者都充了電流一般。

    我們這位目睹者沒能看到和聽到兩位長者會見的後來情況,因為他們很快便從辦公室消失不見,大概是進了亞曆山大大師的私人書房,兩人在那裡連續呆了好幾個鐘點,始終不允許别人打擾。

    我們下面提供的材料,全都得自特西格諾利議員先生在多次不同場合的講話,因為約瑟夫‘克乃西特後來曾向他透露了當年談話的若幹内容。

     “您昨天真讓我吃了一驚,”教會組織的領導人首先開腔道,“我幾乎失去自制力。

    這也使我把您的事大緻考慮了一遍。

    當然,我的立場沒有改變,我是宗教團體成員和最高行政當局成員。

    根據我們的規章,您有權辭去官職和退出宗教組織。

     您事實上早已視自己的職務為累贅,把進人世俗世界嘗試另一種生活視為必要了。

     倘若我現在向您提出下列建議:您可以試試您的決定,但是不必像您自己設想的那麼激烈,譬如不辭職而是一次較長的休假,或者甚至是不規定期限的長假,不知意下如何?這麼做大緻符合您申請的目标吧。

    “ “不完全符合的,”克乃西特回答。

    “如果我的請求獲得批準,我當然還是留在自己的教會組織裡,然而卻不是留在辦公室裡。

    您如此好意的建議,結果也許僅是一種逃避而已。

    我必須說,倘若一位玻璃球遊戲大師長期或不定期休假在外,人們也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回來,這對華爾采爾和玻璃球遊戲都沒有一點兒好處。

    就算他隔了一年、兩年後回來複職了,那麼他的職務能力,他的指導玻璃球遊戲的技藝,肯定也唯有退步而沒有長進的。

    ” 亞曆山大接着說道:“他也許會獲得各種其他的教益。

    也許他會體驗到外界的生活和自己所設想的完全不同,也并非如自己想象的那麼需要他,他也許會安安心心回來,樂意呆在自己習慣的老地方。

    ” “承您好心考慮這麼長遠,我很感謝您,卻難以領受。

    我所尋求的,既非閑來無事的好奇心,也非眷戀世俗生活,而是一種絕對的目标。

    我這次走向世界,并不想辦什麼萬一失敗即可回返的保險手續,我并不希望做一個看世界的謹慎旅客。

    恰恰相反,我渴望的是危難、艱險,我渴望真正的現實,渴望使命和任務,甚至也渴望貧困和痛苦。

    可否允許我懇請您不再提什麼好心的建議?您想動搖我的決心,純屬白費力氣。

    否則我此次前來見您,豈非毫無價值和奉獻了麼!何況我現在早已不在乎當局同意與否,因為我的請求也早已事過境遷。

    我今天已經踏上的這條道路,已是我獨一無二的道路,是我的一切,我的規律,我的歸宿,我的使命了。

    ” 亞曆山大歎了一口氣,點點頭表示認可,“那麼再讓我們假設一下吧,”他耐着性子說道,“倘若我實在無法軟化您或者勸阻您,倘若您決心逆反行事,對任何權威思想、理性觀念、好意勸告均充耳不聞;倘若您決意做一個瘋子和狂人,橫掃一切攔阻的人,那麼我也隻好暫時放棄改變您或者影響您的打算了。

    但是我現在得請您告訴我,您來這裡究竟想向我說什麼。

    請您說說背棄自己團體的故事,為何産生這種令我們震驚的決心和行動!請您向我解釋清楚,不論是一種忏侮,還是一種辯護,甚至是一種控訴,我都願意聆聽。

    ” 克乃西特點了點頭。

    “這個狂人感謝您願意傾聽,我很樂意對您叙述。

    我毫無控訴之意。

    我隻是想說明——但願不是那麼難于說明,那麼不可想象地行諸語言——,就我的認識而言,這像是一種辯護,在您聽來,也許像是一種仟悔。

    ” 克乃西特靠向椅背,翹首仰望着穹形的屋頂,往昔古老年代希爾斯蘭老修道院彩繪圖畫仍然依稀可辨,纖細的線條和淡淡的色調,各色花卉和裝飾圖案都像在夢境中一般。

     “我這種厭倦大師職責和向往辭去官職的思想,第一次出現于剛剛就任玻璃球遊戲大師職位不過幾個月後。

    有一天我坐下來閱讀曾經聞名遐爾的前輩遊戲大師羅德維希·華塞馬勒寫的一本小書。

    那是他替後代繼承者們撰寫的指導每月工作進程的年曆,有許多建議和提示。

    當時我讀了他教導後人及時籌劃未來年度玻璃球遊戲公開比賽的勸誡,其中說:倘若這位後人還未感覺事情緊迫,也還缺乏任何好設想時,那就該及時集中精力作适當準備了。

    我當年作為最年輕的遊戲大師,難免有些自負,确實曾無知地好笑老年人的過慮。

    然而,我也從中聽出了一種沉重而又頗有威脅力量的音調。

    它引起我深思,經過思考後我作出了決定:倘若有朝一日籌劃下一屆玻璃球遊戲慶典的工作,竟然成了我的煩惱和恐懼,而并非喜悅和自豪的話,那麼我就應該向最高當局交還榮譽,辭職離去,而不應該為籌辦新的慶典活動而疲于奔命。

    這便是我第一次産生這個思想的情景。

    其實我那時剛剛新官上任,大刀闊斧整頓了辦公室工作,正值年輕氣盛之際,哪肯相信自己也有一天會變成老人,會厭倦工作和生活,更不相信自己會才思枯竭,竟然不能勝任設計新的玻璃球遊戲方案的任務。

    盡管如此,當時我心裡還是作了這一決定。

    您對我那一階段的情況頗為了解,尊敬的大人,也許比我自己還認識得更清楚。

    您曾是我就任初期最艱難階段的顧問和忏悔長老,雖然您在華爾采爾隻呆了很短時間就離開了。

    ” 亞曆山大審視地瞥了他一眼。

    “我幾乎從沒有過比那項工作更惬意的任務了,” 他說,舊時我與您相處,對您很滿意,這在我是罕見的情況。

    如果說,人生在世必須為自己一切賞心樂事付出代價的話,那麼我現在正是在償還當年快樂的宿債。

    當時我确實為您感到自豪。

    今天我可不能再作此想了。

    倘若教會組織因您而令人失望,倘若您動搖了整個卡斯塔裡,我知道自己也有一份責任。

    也許我當年應該在華爾采爾多逗留幾個星期,作為您的同伴和顧問,應該對您更嚴格些、管教更精細些才對。

    “ 克乃西特快活地回瞥了他一眼。

    “您不要如此自責,大人,否則我就要提醒您當年給我的一些勸告。

    當時我是最年輕的大師,對待公務常常過于認真,您有一次曾對我說——我現在隻想起這一次——,如果我,作為遊戲大師,也許是個無能之輩或者無恥之徒,倘若我的所作所為不合大師身份,甚至利用職權幹出假公濟私的勾當,那麼我對于我們親愛的卡斯塔裡也不會造成多大損害或影響,就如同把一顆小石子投入湖水,會激起若幹波紋和漣漪,但很快就又歸平靜,了無痕迹了。

    因為我們卡斯塔裡教會組織如此堅固如此穩定,它的精神思想更是堅不可摧。

    您還記得這些話吧?您不該為我的計劃,為我成為卡斯塔裡的罪人而大大損害了教會組織,受到責備。

    當然您也知道,無論我做了什麼都不可能真正動搖您的平靜境界。

    但是我現在還得繼續往下叙述。

    ——事實上,我可能就在任職之初便已有了這一決定,而且始終沒有忘卻自己的決定,如今僅僅是加以實踐而已。

    我的決定與我内心經常出現的精神體驗有關,我把這種體驗稱為‘覺醒’,這是您早已知道的事實,當您還是我的顧問和導師時,我就曾向您描述過。

    我當時确實為自己公務纏身而不再出現精神體驗,甚至幾近完全消散難覓而向您訴苦。

    ” “我記得的,”亞曆山大跟着說,“我當時對您具有這種精神體驗能力頗為驚訝,這類能力在我們這裡是罕見的,倒是常常以不同形式出現在世俗世界上:有時在某些天才身上,尤其是政治家和軍事家身上,有時也會出現在某些病态的意志薄弱者身上,甚至出現在全無才能可言的人身上,例如:千裡眼、順風耳以及靈媒巫師之類。

    依我看來,您與這兩種類型:戰争天才或者生理特異才能,都全然不同。

     當時,直到昨天以前,我倒是一直把您看成一個特别優秀的卡斯塔裡人,謹慎、明智、恭順。

    當時我不認為,您所說的那種充滿神秘色彩的聲音乃是妖魔鬼怪附身,或者純為您内心自我的聲音;不,我認為這完全不可能。

    因此我僅僅把您向我描述的‘覺醒’狀态理解為您總是偶爾自覺意識到本人的成長而已。

    我既已得出這一結論,當然推斷您剛剛上任,承擔的又是過重的任務,就像給您穿一件過大的衣服,要等待您再長大一些,衣服才能合身,因而就延遲了您這種精神‘覺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