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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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我的精英學校出身曾讓我不知所措,我為保存自己的玻璃球遊戲技藝,我的卡斯塔裡精神,為了這些有價值的财富,付出了極大的努力。

     當年我有些對玻璃球遊戲頗感興趣卻很外行的朋友,每當我向其中某一位簡略介紹遊戲的格式或者分析某一場遊戲的一個片斷時,我常常感到對方全然無知,似乎面對着一種魔術。

    我在大學三年級或者四年級的時候,曾到華爾采爾參加了一次玻璃球遊戲講習班,重見了這片田地和小城,重臨了母校和學園,不免悲喜交集。

    你當時不在,去了蒙特坡或者科普海姆,這裡的人把你說成一個往上爬的怪物。

    我參加的這個講習班其實不過是為我們這類可憐的俗人和半吊子舉辦的一個暑假短訓班而已。

    盡管如此,我依舊努力學習,課程結束時我獲得了最普通的‘三等’資格,并為之沾沾自喜,因為這是一個及格證明,是一張準許參加今後各類假期課程的通行證。

     “後來呢,又過了若幹年,我再一次興緻勃勃地報名參加你的前任主持的一屆假期講習班,我盡力作好準備工作,打算在華爾采爾顯示一番。

    我細細溫習了以前的作業本,又複習了集中心力的練習,總之,我盡了最大的能力把自己調整到适宜參加訓練班的程度,就像一個真正的玻璃球遊戲選手為參加年度大賽作準備那樣。

     于是我又來到華爾采爾,因為間隔了幾年,便又感到了陌生,卻也同時深受吸引,好似回到了一個已失落的美麗故鄉,甚至連家鄉話也說不利落了。

    這一回我總算如願以償與你重逢了。

    你還記得麼,約瑟夫?“ 克乃西特誠懇地望着他的眼睛,點點頭又微微一笑,卻沒有說話。

     “好吧,”特西格諾利繼續往下講,“那麼你是記得這次相逢的。

    但是你記起了什麼内容呢?我一個同學匆匆而過的會面,一場邂逅和一場失望。

    随後便是各奔前程,互相不再想起,——除非幾十年後有個人傻乎乎地又向對方提起當年往事。

     難道不是這樣麼?還會有别的什麼呢?對你來說還會有什麼更多的東西麼?“ 特西格諾利顯然在竭力克制自己,但是,也許已經累積了許多年、卻始終未能克服的激動情緒,似乎已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

     “你在伺機而動,”克乃西特小心翼翼地回答說,“至于我有什麼印象,等一會兒輪到我的時候再說吧。

    現在請往下講,普林尼奧。

    我看,那次相逢讓你不愉快。

     當時我也覺得不快。

    現在請繼續往下講,當年出了什麼事,不要保留,全說出來吧!“ “我試試吧,”普林尼奧表示同意。

    “我當然不是想指責你。

    我必須承認你當年對我的态度無可指摘,簡直可以說客氣極了。

    我這回接受你的邀請來到華爾采爾,真是事隔多年,自從第二次參加假期講習班後,是的,甚至被選為卡斯塔裡管理委員會委員之後,便不曾踏上此地,這回我決心把從前那場經曆同你說說清楚,不管後果是否愉快。

    現在我就和盤托出吧。

    那時我來參加暑期班,被安置在客房裡。

    參加者幾乎都和我年齡相仿,有幾個人甚至比我還年長許多歲。

    我想頂多是二十人左右吧,大都是卡斯塔裡内部的人,可是這些人要麼是些懶散、差勁的糟糕玻璃球遊戲者,要麼就是些初學的生手,一心隻想來見識一下而已。

    幸而我一個人也不認識,總算心裡輕松一些。

    我們講習班的輔導教師,是檔案館的一位助理,盡管工作很努力,待人也極客氣,然而講習班的總體氣氛從一開始就給人一種二三流的印象,一種受懲罰的感覺。

    這些偶然湊在一起的學生對短訓班的意義和可能取得的成果一無所知,而他們的輔導教師也同樣缺乏信心——即或參加者誰也不願承認。

    人們也許會驚訝,為什麼這批人要集合在一起,自覺自願地從事他們既不擅長又缺乏強烈興趣的事情,既耗費時間又勞累精神。

    而一位技藝精湛的專家,為什麼仍孜孜不倦地加以指導,給他們安排明知不可能有多少成果的遊戲實習。

    我當年并不清楚,這全因我運氣不佳進了差班。

    很久之後我才從一位有經驗的玻璃球遊戲選手口中得知,倘若我遇上另外一批學員,也許會受到促進和感動,甚至會大受鼓舞呢。

    後來我又聽說,每個講習班上,凡是能夠有兩位彼此熟悉而且友好的參與者時時互相激勵,那麼往往就會帶動全班學員乃至教師達到較高水平。

    你是玻璃球遊戲大師,你必然懂得這個道理。

     “可惜我的運氣太壞。

    我們那個偶然湊成的小組缺乏生氣,沒有絲毫溫暖氣息,更說不上欣欣向榮的氣氛了,整個水平隻夠得上為少年兒童辦的一個補習班而已。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失望與日俱增。

    幸而除了玻璃球遊戲之外,還有這片又神聖又令人惬意的華爾采爾土地供我留戀。

    我的遊戲課程雖然失敗,我仍應該慶幸自己有機會返回母校和許多老同學叙舊,也許還會遇見我最想念的老同學,那位在我眼中最能代表卡斯塔裡的人物——你,約瑟夫呢。

    如果我能夠重逢幾位以往的青年夥伴,如果我步行穿越美麗的學園時邂逅幾位學生年代的優秀人物,尤其是也許會再度接近你,能夠像從前那樣傾心交談,而不是像我在卡斯塔裡外面那樣自問自答——那麼,我也可算不虛此行了,我也不必再介意課程失敗等諸如此類倒黴事了。

     “我在路上最先遇到的兩個老同學是泛泛的普通學友。

    他們愉快地拍拍我的肩膀,提了一些幼稚問題,打聽我在世俗世界生活的奇聞轶事。

    接着遇見的幾位就不那麼容易應對了,他們是遊戲學園裡年輕一輩的精英分子,他們沒有向我提出天真的問題,隻是用一種有點誇張的、近乎謙下的姿态向我問候緻意,這是你們神聖殿堂裡的人士與人迎面相逢,無法回避時慣用的手法。

    他們這種舉止清楚表明他們正忙于重要事務,沒有時間,沒有興趣,沒有願望與我重叙往日的友情。

    好吧,我當然不想勉強他們,我不打擾他們,讓他們靜靜地停留在威嚴崇高的、嘲諷市俗的卡斯塔裡世界裡。

    我遠遠遙望着他們安然自得地打發日子,就像一個囚犯透過鐵窗望向自由天地,或者像一個饑寒交迫的窮人張目凝望那些貴族與富豪,他們生活優裕,有教養,營養充足,因而漂亮潇灑,容光煥發,手指光潔。

     “最後出現的是你,約瑟夫,我滿心歡喜,腦海裡浮現出新的希望。

    你正穿過庭院,我在你身後從步态上認出了你,立即喊叫你的名字。

    終于見到了有思想的人! 我心裡暗暗思忖,可能是朋友,也許競是敵手,不過無論如何總是一個可以與之交談的人。

    這個人确實是徹底的卡斯塔裡人,不過卡斯塔裡精神還沒有把他凝結成一副面具和盔甲。

    他仍然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善解人意的人!當時你必定看出我多麼高興,又對你寄托着多大希望,事實上你也極其殷勤和有禮貌地轉身朝我迎面走來。

    你記得我,我對你也非泛泛之交,再度見到我的臉使你愉快。

    因此我們短暫而快樂的問候也并不在庭院裡告一段落,你還邀請了我,你為我奉獻、犧牲了一個傍晚。

    但是,親愛的克乃西特,那是怎樣一個傍晚啊!我們兩人都受盡了折磨,我們盡力顯得謙遜,客氣到了近乎公事公辦的程度,我們艱難地從一個話題扯到另一個話題,多麼無聊乏味的談話啊!别人對我冷淡倒還罷了,和你相會更加糟糕,這種心力交瘁的叙舊之舉才真正讓人痛苦呢!那個傍晚終于徹底消滅了我的幻想。

    它無情地向我宣告:我不是你們的同伴,我不追求你們的目标;我不是卡斯塔裡人,不是宗教階層中的一員;我隻是一個令人累贅的蠢貨,一個缺乏教養的外人。

    然而這一切都是用無可指摘的彬彬有禮的舉止表現的,一切失望和不耐煩都掩藏在完美的面具之後,對我而言,這才是最糟糕的狀況。

    倘若你斥責我,非難我說:“你是怎麼搞的,朋友,怎麼堕落成這樣}也許倒會打破堅冰,我也可能快活起來。

    然而這不過是我的癡心妄想。

    我看到,我的歸屬卡斯塔裡感純屬瞎想,我對你們的敬愛,對玻璃球遊戲的興趣,對夥伴關系的尋求,統統一無是處。

    青年教師克乃西特有禮貌地接受了我這次令人厭煩的華爾采爾之行,他犧牲了整整一個傍晚,忍受着折磨與無聊,随後以無懈可擊的禮貌打發了我。

    ” 特西格諾利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激動情緒,滿臉痛苦,向遊戲大師瞥了一眼。

    那一位隻是靜靜坐着,聚精會神地傾聽着,沒有絲毫不耐煩的模樣,臉上展出一絲十分善意的微笑望着自己的老朋友。

    由于特西格諾利中斷了談話,克乃西特的目光便停留在他臉上足足有一分鐘左右,神情溫厚,向朋友表達着一種撫慰之情。

     “你還微笑?”普林尼奧激動地叫嚷說,盡管還沒有發怒,“為什麼笑?你認為一切正常麼?” “我得說,”克乃西特笑着回答,“你出色地描述了事件的過程,太出色了。

     事實如此,精确得絲毫不差,也許甚至連你說話聲調中那種殘留的委屈和譴責感情也是必不可少的事實,不僅為了傾訴,也為了完整生動地把當年場景再現在我面前。

     而且我還認為,盡管你顯然堅持着老眼光,你心裡的冰塊也令人遺憾地沒有化解,然而你的故事叙述卻很客觀正确——兩個青年同陷一場尴尬困境的故事,兩個人不得不互相僞裝,而其中一個人正是你自己,你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你不僅沒有除去假面具,反而用一種快樂的外表來遮掩當時的處境所導緻的内心痛苦。

    看來你直到今天仍然把責任歸咎于我,盡管唯有你才可能改變當時的處境。

    難道你果真看不清問題的症結?無論如何我都得說你今天的描述十分精彩。

    我确實又重新目睹了那個奇怪傍晚的全部尴尬景象,剛才有一忽兒,我仿佛又覺得必須克制自己,又有點為我們的行為慚愧了。

    是的,你的叙述完全正确。

    能聽到如此精彩的叙述,我非常滿足。

    “ “啊,”普林尼奧有點驚訝,但是說話中仍然帶有不悅和懷疑的音調,“我很高興,至少我的故事讓我們中的一個人得到了樂趣。

    不過我必須告訴你,我可沒得到什麼樂趣。

    ” “但是,今天呢,”克乃西特說,“今天你總可以看出這個故事多麼有趣,這不正是我們兩人的光榮麼?讓我們一笑置之吧!” “一笑置之?為什麼?” “因為這是一個舊卡斯塔裡人普林尼奧的故事,此人曾努力研習玻璃球遊戲,曾渴望赢得過去同窗好友們的贊賞,如今一切都已過去,都已徹底消失了。

    那個彬彬有禮的青年教師克乃西特也和他一樣,當年雖然受到過卡斯塔裡式的全面培養,卻不知道怎樣抵擋普林尼奧的突然襲擊式的光臨,許多年後的今天才面對明鏡一般看清了自己的醜相。

    我再說一遍,普林尼奧,你的記憶力真好,所以講得精彩,我想我做不到。

    我們很幸運,事情已經完全過去了,我們能夠一笑置之了。

    ” 特西格諾利顯然有點被搞糊塗了。

    遊戲大師的愉悅讓他也感到了一絲惬意和溫暖,這種笑絕不是任何形式的嘲笑,他同時也察覺,愉悅背後潛藏着強烈的嚴肅性。

     然而他叙述時過于充滿對那場苦澀經曆的痛苦感覺,整個故事又太像一份忏悔錄,以緻他一下子難以改變說話的口吻。

     “你也許沒有想到,”他遲疑地說道,心裡已有一半被說服了,“我所叙述的内容對你而言與我的感受不同。

    事情對你不過是一次不愉快,頂多是懊悔而已,對我卻不一樣,這是一次慘敗和垮台,同時也是我一生中重大改變的開端。

    當年我一結束講習班學業就離開了華爾采爾,當時決心不再重返遊戲學園,而且憎恨卡斯塔裡以及這裡所有的人。

    我因為幻想破滅而認識到,我永遠也不會再和你們在一起,也許過去也不曾像自己所想象的屬于你們。

    當年或許隻要再添加一點刺激因素,就可能使我徹底成為卡斯塔裡的死敵。

    ” 而他的朋友始終用一種快活而清澈的目光望着他。

     “毫無疑問,”克乃西特說,“我希望你下一次把你的想法統統告訴我。

    我想說說我們眼前的處境:我們青年時代是朋友,後來分了手,走上了各自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