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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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況。

    坦白說吧,說出來真讓人慚愧,也可算是一種忏悔吧,多少會減輕我内心的負擔。

     “你清楚我的出身,這是一個由一代代地主和高官構成的古老的保守家族,曾為國家效力,也曾替你們學園出力。

    但是你看看,就這一件簡單的事實便讓我面臨鴻溝,把我們分割在兩處!我剛才說到‘家族’一詞,我原以為要說的是個簡簡單單、不言而喻、清清楚楚的事情,然而事實如何呢?你們學園内的人有自己的教會組織和宗教秩序,可是你們沒有家族家庭,你們想象不出家系、血統和門第意味着什麼,因而你們也不可能認識人們所謂‘家族家庭’所蘊含的神秘莫測的巨大魁力和力量。

    我想,這些也正是我們為表達生活的意義而使用得最多的詞語和概念。

    大多數我們看來很重要的事情,你們卻不以為然,其中一些事情你們甚至簡直不能理解,而另外有些同樣的事情,對你們與對我們卻具有迥然不同的意義。

    這等背道而馳,怎能交流交談!你瞧,你對我說話時,我覺得好像是個外國人在向我說話,總算這個外國人說的是我年輕時學過,也親自說過的話,所以大緻都聽懂了。

    但是反過來你卻不一樣,我向你說話時,你聽到的是陌生的語言,你僅能聽懂它所表達的半數内容,至于其中的細微差别和言外之意則完全無法分辨。

    你聽到的是一種與你無關的人生經曆和生存之道,其中的大部分内容,即或合乎你的興趣,但對你仍然是陌生的,那些事情對你來說至多隻能是一知半解。

    你回憶一下我們學生時代那許多次争論和交談吧。

    從我的角度來講,我當時隻是在進行一種嘗試,是我的許多種嘗試之一,試圖讓學園和我們世俗世界協調一緻,不論在生活上還是在語言上。

    在我當時試圖與之溝通的人士中,你是最能接受外來事物、最善解人意、最誠實的對手。

    當年你勇敢地站出來為卡斯塔裡的權利辯護,卻絲毫也沒有否定我的另一種世界,也并未忽視它的權利,或者有任何輕蔑它的言語。

    應當說,我們當年走得幾乎已經很接近。

    啊,我們以後還得再談談這個話題的。

    ” 在特西格諾利低頭沉思,靜默的片刻,克乃西特小心翼翼地插嘴說道:“不過事實上并非像你以為的聽不懂。

    毫無疑問,不同民族和不同語言的人相互交往,當然不可能像同一國家同一語言的人彼此交往那麼順當那麼親切。

    但是這絕不是我們放棄相互溝通的理由。

    即或同處一個國家,同說一種語言,也存在着種種局限,阻礙着人們獲得完全的交往和相互諒解,例如文化、教育、才能以及個性的局限。

    我們可以斷言,從原則上講,世界上每一個人都可能與任何一個人對話,然而,我們也可以斷言,世界上任何兩個人都不可能有真正完美無缺的相互理解和交談。

    ——這上一句話和下一句話都同樣真實。

    這就是陰與陽,白天與黑夜,兩者都是正确的,我們往往不得不兼顧兩者。

    我還得說,當然我也不相信我們兩人之間能夠進行完全的溝通,能夠彼此毫無誤解。

    然而,即使你是一個西方人,我是一個中國人,即使我們各說自己的語言,隻要我們都具有良好的溝通願望,那麼我們仍然能夠進行許多交流,而且除了實際的東西之外,還會相互揣摩和感受到許多言外的東西。

    不管怎麼說,我們都願意試試的吧!” 特西格諾利點點頭表示認可,又繼續往下說道:“我想先談一些你必須知道的情況,使你對我的處境有所了解。

    首先,家庭應在一個青年男子生活中據有至高無上的位置,不論他是否願意承認。

    我在你們精英學校當旁聽生時,與家庭的關系始終良好。

    那些年,我一直得到你們的關懷照料,假期回家又總是受寵愛受嬌慣,我是家裡的獨子。

    我很愛我母親,愛得熱烈而又深切,每次出門旅行,唯一使我難過的事情便是和她分離。

    我和父親的關系比較冷淡,不過還算可以,至少在童年時代,還有和你們一起度過的少年時期内,情況确實如此。

    父親是老一輩中尊崇卡斯塔裡精神的人,我能夠進入精英學校求學,能夠參與高尚的玻璃球遊戲,都是他引以為榮的事情。

    我每回返家度假總像在過氣氛隆重的節日,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說我和家人僅僅在穿着節日盛裝時才相互見面。

    當年我在假日裡常常為你們呆在學校無緣享受這份快樂而感到憐憫。

     “你對我那段生活比任何别人都更為了解,我無須再多說什麼。

    我幾乎變成了一個卡斯塔裡人,也許有點淺薄、粗俗、浮躁,卻是熱情奔放,生氣勃勃,鬥志昂揚的。

    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年代,當然我那時候卻全不察覺。

    我呆在華爾采爾的時候隻是預期:我一生中的最高快樂和人生頂峰,将在我離開學校返回故鄉,借助我從你們獲得的優越性而征服外邊的世界後來臨。

    但是事實恰恰相反,我離開你們之後便開始産生内心矛盾,一直延續至今,盡管我奮力争論,也未能如願獲勝。

    因為我回到的那個世俗世界已不再僅有我自己的家族,也不擁抱我和承認我出身華爾采爾的優越性。

    随後,我在自己家裡也立即遇到了麻煩、不和諧而大感失望。

    我是隔了一段時期之後才察覺自己問題的,因為我的單純天真,我孩子氣的信仰和我的快活天性都始終護衛着我,此外從你們宗教團體學得的道德自律和打坐習慣也大大保護了我。

     “我後來在大學裡專事政治研究,那裡的情形太讓人失望了!大學生們說話的腔調,他們的一般教育水平以及他們的社交生活,還有一些教師們的個人品性,總而言之,一切都和我在你們中間習以為常的情形大相徑庭。

    你還記得嗎,當初我為自己世俗世界辯護而攻擊你們的世界時,曾經何等贊頌那種樸實無瑕的單純生活吧! 倘若那是一樁必須懲罰的錯事,那麼我事實上已經受到嚴厲處罰了。

    因為這種天真無邪的純樸本能生活,這種孩子氣的未受污染的純真之人,很可能還存在于農民、手工匠人中間或者還存在于其他什麼地方,但是我卻一直未能找到,更無庸說分享這種生活了。

    你也總還記得,我曾誇大其詞地批評卡斯塔裡人,嘲諷他們的等級森嚴禮儀和傲慢精神?如今呢,我發現,我這個世界裡的人也同樣惡劣,他們缺少教養,幽默粗俗,愚蠢地局限于實際、自私的目标,卻又居然藐視别人。

    他們天性狹隘,卻自命尊貴、神聖、出類拔革,自以為遠遠超出了我這個華爾采爾最華而不實的精英人才。

    他們有的人嘲笑我或者拍拍我的肩膀,有的人則以一般俗人反對一切陌生高尚事物的态度,公開憎惡我身上所顯示的卡斯塔裡特性。

    而我下定決心把這種憎惡當作嘉獎加以接受。

    “ 特西格諾利說到此處,止住話頭,朝克乃西特瞥了一眼,看看他是否厭煩。

    他遇到了朋友的目光,發現他正友好地全神貫注地聽着,心裡覺得十分寬慰。

    他看出克乃西特是在敞開心懷傾聽,既不是随随便便聽人閑聊,也不是饒有興味地聽一個有趣故事,而是聚精會神地傾聽着,就像在靜坐默修一般。

    他這時還看到克乃西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種純淨的善良願望,那種近似兒童的赤誠熱情目光,使普林尼奧心裡不禁一震,因為他在這同一個人的臉上竟然看到了如此迥異的表情,因為他曾整整一天驚歎欣賞朋友處理繁複的日常工作和公務時的既有智慧又具權威的神态。

     普林尼奧如釋重負,便繼續往下講道:“我不知道,我的生活是否有益于人,或者僅僅是一種誤會,或者還具有一些意義。

    倘若它真有什麼意義,我想也許應該這麼描寫:在我們時代裡有這麼一個具體的人,他有一次在一種極清楚、極痛苦的狀态中認識和體驗到卡斯塔裡已遠遠背離了自己的祖國,或者也可以反過來說,我們的祖國和那個最高尚的教育學園及其精神已變得大相徑庭,我們國家的肉體與靈魂,理想與現實,早已和他們的背道而馳了,他們相互的認識何等微少,又多麼不樂意進一步相互認識。

    如果我這一輩子真可以有任何理想和使命的話,我就要盡全力綜合協調這兩大原則,成為兩者之間的調解人、翻譯和仲裁者。

    我已經嘗試過,卻失敗了。

    今天我當然無法向你叙述我的全部生活,即使全說了,你也未必全能理解,所以暫且先把我嘗試失敗的具體情況向你介紹一下。

     “當年我進入大學從事研究的初期所面臨的難題,倒不全由于我是來自卡斯塔裡的模範學生而受到嘲弄或者敵視。

    相反,倒是那幾位把我的精英學生身份視為榮譽的新朋友,卻給我帶來了麻煩,甚至可說是更大的困境。

    是的,我得承認,也許最大的難題在于我自以為是,想去做不可能的事,想把卡斯塔裡式的生活溶入世俗生活之中。

    我最初确實沒有感到有什麼困難,我按照從你們處學來的規則生活,堅持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覺得似乎也适合于世俗生活,似乎鞭策了我也衛護了我,似乎能夠讓我保持精神飽滿和内心健康,更重要的是加強了我拟以卡斯塔裡方式絕對獨立地度過自己研究年代的決心,我隻依照自己的求知欲望向前行進,而不走迫使一般大學生們必走的學習道路,也即讓大學生們在盡可能短的時間内完全徹底地學會一門謀生的專長,絲毫不考慮每一個學生發展自由和博大精神的可能性。

     “然而,事實證明卡斯塔裡賦予我的保護不僅非常危險,而且也頗可懷疑,因為我并非要成為棄世隐居的靈魂平靜者而必須以靜坐保護心靈的安定。

    我的目标卻是征服這個世界,我要了解這個世界,同時也逼迫它了解我;我還要在肯定這個世界的基礎上盡可能地更新它,改良它。

    是的,我要竭盡全力把卡斯塔裡和世俗世界拉到一起,讓他們和諧協調。

    每當我經受了一些失望、争執或者激動之後,我總是往後退回靜坐潛修之中,起初确實有效,每次靜修都能松弛精神、吐故納新,都能讓體力恢複到最佳狀态。

    随着時間的推移,我逐漸發現,恰恰正是這種靜坐入定,這種培養訓練性靈的手段使我孤立了自己,讓我在别人眼中成為怪物,而且使我無法真正了解他們。

    我也才真正明白,若想真正了解他們,了解這些世俗的人,隻有重新變成他們一途,我必須放棄優越感,甚至也不得以靜修作避難所。

     “當然,我也可以用另外一種較為掩飾的方法來描述自己的變化過程。

    情況也許是,或者很可能僅僅出于一種簡單的事實:因為我沒有了同學同練的夥伴,沒有了老師的監督指導,沒有了華爾采爾那種保護和療治精神的整體氣氛,我便逐漸喪失了修練能力,變得松懈懶散,以緻陷于陳規陋習之中不能自拔。

    每逢良心受到譴責之際,為了找借口原諒自己,便胡說陳規陋習乃是這個世界上人類的表征,讓它幾分,便可獲得周圍環境的諒解。

    但是我不想對你掩飾事實的真相,我也不願意否認和隐瞞自己曾苦苦掙紮和奮鬥,甚至屢犯錯誤的事實。

    這個問題在我是極嚴肅的事情。

    不管我如何努力讓自己納入有意義的軌道,不管這是否僅為我的幻想而已,不管怎麼說,我當然失敗了。

    總之,世俗世界強過于我,最終慢慢制服了我,吞噬了我。

    情況竟如此符合我們當年的論點,生活好似确切接納了我的意見,把我造就為世俗的模型,這個世俗世界的誠實正直、天真純樸、健康強壯,連同他們的總體優越性,都是我在華爾采爾辯論中針對你的邏輯竭力為之贊譽辯護的論點。

    你總還記得吧。

     “現在我必須提醒你另外一些事情,這件事你也許早已忘記,因為它對你毫無關系。

    這件事對我卻意義重大,它對我而言,不僅重要,而且可怕。

    我的大學時代結束了,我必須适應自己的新情況,我已失敗,不過并非徹底完蛋,應該說,我内心裡始終把自己視為你們的同類,并且認為,我作出的這種或那種調整和舍棄,與其說是遭受失敗的結果,不如說是一種處世智慧和自由抉擇。

    因而我仍然牢牢保持着青年時代的若幹習慣和喜好,其中便有玻璃球遊戲,也許這并無多大意義,因為一則缺乏經常訓練,二則沒有水平相當,甚至勝過自己的遊戲夥伴,技藝也就不可能提高。

    一個人單獨遊戲至多也僅能夠用自問自答替代誠懇嚴肅的對話。

    總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