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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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一種刺激性的因素,一扇望向新境界的小小窗戶。

    我們相信,克乃西特在自己這位奇怪朋友身上覺察到他是某種典型思想的代表人物,随着時間的消逝,他也逐漸認識到,除了眼前這位獨一無二的先驅者,卡斯塔裡尚未出現過這一類型的人物,對于卡斯塔裡而言,唯有通過新際遇,注入新血液才能夠使卡斯塔裡的生活獲得更新,變得興旺。

    德格拉裡烏斯和絕大多數孤獨的天才一樣,是一個孤獨的先驅者。

    他實際上是生活在一個目前尚不存在而将來可能出現的卡斯塔裡王國内,他又實際上是生活在一個雖然仍遠離世俗世界,而内部已因老化、因終日靜坐而德行退化的宗教團體之中,在這個卡斯塔裡世界裡,仍然能夠高度發揮智慧,能夠深入潛心于重要精神思想,但是這些高度發展和自由發揮的精神活動已喪失了目标,隻知一味欣賞自己精雕細琢的技藝能力。

    克乃西特看出德格拉裡烏斯一身兼容了兩個特點:既是卡斯塔裡精湛技藝的化身,又是這類才能之堕落性和道德敗壞性的一個警告信号。

    這個德格拉裡烏斯确實又奇怪又可愛,但是決不能讓卡斯塔裡淪為滿布德格拉裡烏斯式怪人的夢幻王國。

     這一危險固然遠未降臨,卻已顯露端倪。

    克乃西特懂得,隻消把卡斯塔裡貴族氣的孤立圍牆繼續稍稍高築一點兒,團體的紀律再衰敗一點兒,宗教道德再淪落一點兒,那麼德格拉裡烏斯就不再是孤零零的怪人了,而成了日益堕落的卡斯塔裡一個蛻化變質代表人物。

    倘若這個未來型的卡斯塔裡人沒有生活在克乃西特身邊,克乃西特對他也沒有精确的認識,這位遊戲大師也許要遲些時候才會看清,甚至永遠也不會發現此類衰落可能性的,如今克乃西特已洞察了真相,頹勢業已開始,敗落迹象業已存在。

    目光敏銳的克乃西特本能地覺察到這是一種征候,一個危險的信号,情況就像一個聰明的醫生首次發現某個患者得了一種不為人知的新奇病症一般。

    而德格拉裡烏斯不是等閑之輩,他是一個貴族,一個出類拔革的才子。

    若先讓德格拉裡烏斯尚不為人知的預兆性病态傳播開來,就可能改變卡斯塔裡人的形象,也許整個學園和團體也會終于接受這種病态蛻化形象,然而未來的卡斯塔裡人也許不可能都是真正德格拉裡烏斯的人物,歸根結蒂,不會人人都具有他那種罕見的才能,那種憂傷的性情,那種閃躍跳動的藝術家熱情,相反,大多數人也許将會僅僅具有他的消極因素:他的不可信賴性,他的浪費才華的嗜好,他的缺乏紀律和團結的意識。

     克乃西特在心情不安的時候,腦海裡常會浮現諸如此類陰暗想象和預感,唯有通過靜坐沉思,或者通過加強工作量才能予以驅除,這一定耗費了克乃西特許多精力。

     恰恰是德格拉裡烏斯事件向我們提供了克乃西特如何進行教育的卓越範例,顯示他面臨問題、疑難和病态時從不逃避,而是努力加以戰勝。

    如果沒有克乃西特小心謹慎的照顧和引導,這位危險的朋友大概早就徹底完蛋了。

    此外,他無疑也會給整個遊戲學園帶來沒有止境的麻煩,自從弗裡茲成為精英分子之後,已經引起了不少麻煩。

    遊戲大師克乃西特巧施手段,不僅讓自己的朋友納入正常軌道,而且讓其在玻璃球遊戲中充分發揮他的高超才能。

    克乃西特不知疲倦地耐心誘導朋友以有價值的工作克服性格上的弱點,我們不得不驚歎德格拉裡烏斯事件實為處理人際問題的傑作。

    附帶提一下,倘若有人把克乃西特任職期間所主持各屆玻璃球遊戲年會的風格特征進行精确分析研究,恐怕會是一項很美妙的計劃,大概會獲得意料不到的發現——我們很樂意向任何一位玻璃球遊戲曆史學家鄭重推薦這項任務。

    每一屆遊戲無不又莊嚴又可愛地散放出奇思異想的光彩,韻律節奏又如此富于創意,絕非任何自我陶醉的技巧所可比拟的,每一場遊戲的基本概念和結構,那一系列引導與會者靜修的設想,全都是克乃西特運思後的産物,而一切技術上的精雕細镂和大部分細節處理則是合作夥伴德格拉裡烏斯的工作。

    歲月流逝,這些遊戲年會将被人遺忘,然而克乃西特的生活和工作仍會對後人産生吸引力和楷模的影響力。

    我們很幸運,他的生平和業績已和所有公開慶典活動一樣被記錄和保存下來,而且。

    不僅埋藏在檔案館裡,而且代代流傳、生氣勃勃地活到了今天,被無數青年學生研究學習,在許多玻璃球遊戲課程和研讨會上成為廣受喜愛的範例。

    連那位合作者的名字也跟着流傳了下來,否則早就被人忘得一幹二淨,或者至多隻是許多往日傳聞轶事中一個影子式人物罷了。

     克乃西特就這樣替自己難合群的朋友弗裡茲安排了一個位置,讓他充分發揮作用,結果不但多少充實了華爾采爾的文化和曆史,同時也讓這位朋友的形象在後代的紀念中獲得一定程度的不朽性。

    我們在這裡順便說一下,這位偉大的教育者完全清楚自己對這個朋友産生教育影響的最重要實質性基礎。

    基礎便是朋友對他的愛戴和欽敬。

    衆所周知,克乃西特與生俱來的和諧品性,他的領袖氣質,向始至終不止吸引着弗裡茲,也受着無數同輩人和學生的愛戴和欽敬,克乃西特運用權威力量時,倚持此一特點遠勝于情持自己的職位,盡管他本性溫和寬厚,卻也屢試不爽。

    克乃西特能夠非常精确地感覺到每一句善意贊同的話,或者每一句冷淡輕視的話所産生的影響。

    許多年之後,一位十分崇拜他的學生向人叙述道:克乃西特曾經~星期之久不和他說話,不論在課堂上,還是在研讨會上,都不和他說話,好像根本沒有看見他,把他當成了空氣——在他上學幾年所受的處罰中以這一次最厲害,不過收效也最大。

     我們認為引證和回溯上述情況是不可或缺的工作,以便讓我們的讀者從這些段落中體會到克乃西特品性中兩種相反極點的傾向,我們的讀者既已追随我們的描叙經曆了克乃西特的頂峰時期,現在就得準備曆經他豐富一生的最後階段了。

    他生命曆程中顯示了兩種相反相成或者兩個極點的傾向——也即是他的陰和陽——,一種傾向是毫無保留地忠于并且衛護自己的宗教團體,另一種傾向則是“覺醒”,想要突破、理解和掌握現實生活。

    約瑟夫·克乃西特作為信徒和獻身者,宗教團體、卡斯塔裡、玻璃球遊戲在他眼中都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而在覺醒的、敏銳的、開拓性的克乃西特眼中,一切奮鬥而得的價值均屬過去,它們的生存形式面臨變化,此外還存在着老化、缺乏創造性和衰落的危險。

    雖然教會的理想在克乃西特心中始終神聖不可侵犯,然而他也已認識到各個具體部門都面臨着無常多變,都是可以批評的。

     克乃西特對自己所獻身的這個精神團體,對它的力量和思想都是驚歎的,然而認為有一種傾向很危險,也即把自身存在視作唯一純粹目标,完全忽視它應該對整個國家和全世界承擔的責任和工作,最終的結果必然是日益越來越貧瘠歉收,逐漸與整體人類生命脫離關系而日趨衰亡。

    他早在少年時代便已對這種危機有了預感,這也正是他始終猶豫不定、遲遲難以下定決必獻身玻璃球遊戲的原因。

    尤其在他和修道院的修士們,特别是與約可布斯神父展開讨論,勇敢地為卡斯塔裡辯護的時候,這種意識常常更加強烈地襲向他的心頭。

    自從他回轉華爾采爾,後來又擔任大師職務之後,他頻繁地察覺到這一危險的明顯征兆,既出現在那些老老實實照章辦事的各部門官員和自己下屬中,也出現在那些才華橫溢卻盛氣淩人的華爾采爾精英分子中,特别是在自己朋友德格拉裡烏斯非常感人又十分可怕的性格中。

     克乃西特度過了就任大師職務的艱辛的第一年,如今總算有點空餘時間從事耽擱了一年的曆史研究。

    他生平第一回真正睜開眼睛來認識卡斯塔裡的曆史,很快便得出了自己的結論:情況并非像玻璃球遊戲學園裡的人們自我感覺的那麼良好,卡斯塔裡和外面世界的關系,它與外界在生活、政治、教育文化上的相互影響,幾十年來一直處于不斷的衰退狀态中。

    盡管在教育和文化事務方面,聯邦議會确實仍一如既往地向最高教育當局咨詢,華爾采爾學園也依舊向全國各地供應優秀教師,在一切學術問題上也始終擁有權威地位,然而所有的事情全都是例行公事,帶有機械主義的味道。

    如今出身自卡斯塔裡各類專科的精英青年已很少有人對校外工作感興趣,更沒有什麼人自願報名去外面擔任教師了,與之同時,外界的朝野人士也難得來卡斯塔裡叩門求教,而往昔年代,卡斯塔裡的聲音何等重要,例如重大法律事項,社會各界都樂意援引和聽取卡斯塔裡的聲音。

    人們如果比較一下卡斯塔裡和全國各地的文化水平,馬上就會發現,兩者非但沒有互相接近,反而以令人難堪的方式背道而馳了。

    卡斯塔裡的文化越是受到過度精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