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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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種沖動、幻想和欲望,必須付出艱苦代價才能逐漸加以制服。

     于是克乃西特知道,在某些學生身上,這種沖動力十分強大,以緻突破了一切警告和懲罰的界限,令這些軟弱的學生背離卡斯塔裡的精英世界而回返那個隻受本能支配而無精神教養的世界。

    對于努力發揚卡斯塔裡美德的人們而言,那個世俗世界時而像一種邪惡的地獄,時而又像一種誘惑人的遊樂場和競技場。

    許多世代以來,無數有良知的青年都曾接受和體驗過這種卡斯塔裡式的罪惡觀念。

    事隔多年之後,克乃西特作為成熟的曆史學家則必然能夠更加清楚地認識到,倘若沒有這種自私和本能的罪惡世界提供素材與活力也就不可能有什麼曆史,而諸如宗教團體這類崇高的組織也正是這種濁流的産物,它生于此,也會有朝一日淹沒于此。

    這個問題成了貫穿克乃西特一生努力奮進的動力基礎,他覺得這決不是什麼單純的思想性問題,因為它比任何其他問題更為深入自己的内心深處,并且意識到自己對這個問題也負有責任。

    克乃西特屬于具有這類天性的人:凡是目睹自己信仰愛戴的理想,自己深愛敬重的國家和團體有了弊端和災難,他就會生病,憔悴,甚至死亡。

     我們順着這一思路繼續回溯,我們就發現了克乃西特在華爾采爾留下的蛛絲馬迹,他初到華爾采爾的光景,他的最後幾年學童生涯,還有他和旁聽生特西格諾利具有重要意義的交往,——對于這位旁聽生的情況,我們也已在适當的地方作過詳盡介紹了。

    卡斯塔裡理想的熱情追随者克乃西特與世俗之子普林尼奧的遭逢,不僅對卡斯塔裡具有強烈而持久的影響,對于青年學生克乃西特本人更具有一種重要而深刻的象征意義。

    因為當時強迫他扮演如此艱難重大的角色,表面上似乎純粹出于偶然,事實上卻十分符合他的總體天性,以緻我們不禁要說:他後來半輩子的生活似乎隻是一再重演這個角色,而且使這個角色越來越完美深刻。

    毫無疑問,他扮演的是卡斯塔裡的保衛者和代理人,就如同他約摸十年後向約可布斯神父再次演出了這個角色,而後便以玻璃球大師身份把這個角色演到終結,然而他雖是教會組織的保衛者和代理人,卻始終熱衷于向敵人學習,努力不讓卡斯塔裡與世隔絕而處于停滞孤立,并且促使它與外面的世界積極合作,展開活潑的讨論。

    克乃西特與特西格諾利進行的演講比賽式的交往多少還帶有玩耍性質,到了後來,他和舉足輕重的人物,又是敵人又是朋友的約可布斯神父打交道時,就完全是嚴肅認真的大事了。

    克乃西特在與兩位敵人交手過程中考驗了自己,使自己日益成熟,也從他們那兒學到了很多東西,而他通過鬥争和交流也給了對方許多東西。

    他在這兩場鬥争中确實沒有擊敗對手,是的,從一開頭起,他就未曾有過這個目标。

    但他成功地赢得了他們的敬重,也迫使他們承認了他所代表的原則與理想。

    即或他和那位學識淵博的本笃會神父的辯論并未直接導緻實際成果,但卡斯塔裡不久在羅馬教廷設立的半官方的代表機構——這是一個頗有價值的貢獻,比起大多數卡斯塔裡人所能想象的價值要高得多。

     克乃西特原本對卡斯塔裡之外的世界基本上一無所知,通過與世俗同學普林尼奧·特西格諾利以及同智慧的老神父舌戰而結下的友誼,使他對那個外面的世界有了認識,或者應當說有了相當想象力,這卻是極少數卡斯塔裡人才擁有的認識。

    克乃西特過了幼年以後就不曾見識和體驗過外界生活——除了逗留瑪麗亞費爾的那段時期,然而那裡也并不能讓他認識真正的世俗生活。

    不過克乃西特通過特西格諾利,通過約可布斯神父,也通過自己的曆史研究,對這個世俗世界的真實情況獲得了一種十分清醒的大緻了解,當然大都是直覺認識,很少直接的體驗,這卻也足夠使他比大多數卡斯塔裡人——包括最高行政當局人士在内,更為懂得和更為接受那個外面的世界。

    他始終是忠貞不渝的卡斯塔裡人,然而他從未忘記,卡斯塔裡是世界的一個部分,隻是世界的一個極小部分,盡管那是他最珍惜最心愛的部分。

     克乃西特與弗裡茲·德格拉裡烏斯的友誼又是什麼性質的呢?德格拉裡烏斯是個難相處的問題人物,一個技藝精湛的玻璃球遊戲能手,一個嬌生慣養、敏感、道地的卡斯塔裡人,一個才到瑪麗亞費爾幾天就受不了本笃會修士的粗俗氣息、聲稱絕不能住過一星期以上、因而對自己順順當當毫無懼色呆了兩年的朋友佩服得五體投地的人物。

    關于他們之間的友情,衆說紛纭,莫衷一是,我們不得不排除其中的若幹看法,另一部分也尚待進一步探讨。

    而所有的看法都建立于同一問題上:這一持續多年的友誼究竟有什麼樣的基礎和意義。

    我們首先不能忘記下列事實:除了克乃西特與約可布斯神父之間的關系,他和任何朋友交往都不是有所尋找、追求,甚至有求于人。

    克乃西特引人注目,受人仰慕妒忌,甚至受到愛戴,純粹是因為他那高貴的品質,他本人自某一“覺醒”階段以來,也早已意識到自己的這種天賦。

    他也知道德格拉裡烏斯早自大學生涯初期便己對他五體投地,可他仍始終對朋友保持一段距離。

     然而,種種迹象顯示克乃西特也确實很喜歡這位朋友,我們認為,克乃西特對他産生興趣,并不僅僅由于他出衆的才能和他擅長解決玻璃球遊戲問題的卓越禀賦。

     讓克乃西特産生強烈和持久興趣的不僅是朋友的才能,而且還有他的種種缺點,包括他的體弱多病,正是這些欠缺讓别的華爾采爾人厭煩德格拉裡烏斯,以緻常常受不了他。

    這個怪人是個道地的卡斯塔裡人,他的整個生存方式也許外人難以想象,卻與卡斯塔裡的文化氣氛和修養水平相一緻,若不是他的難以相處和古怪脾氣,把他形容為“十足的卡斯塔裡人”,這倒是貼切的雅号。

    然則這位十足的卡斯塔裡人與同伴們的關系卻十分糟糕,他在同伴面前與他在領導面前一樣不受歡迎,他經常打擾别人,一再引起他人激怒,倘若沒有他這位又勇敢又聰明的朋友給予保護和引導,也許早就毀滅了。

    其實人們所指責的毛病,歸根結蒂隻是一種環習慣,一種執拗脾氣,一種性格上的弱點而已,也就是說,他的思想和行為純屬個人性格問題,與宗教團體的制度體系全無幹系。

    他的行為恰恰隻是為了适應現存的秩序,因為這是對他能否生存于團體中的起碼要求。

     他算得上一個稱職的卡斯塔裡人,是的,甚至是一個閃閃發光的卡斯塔裡人,因為他不僅多才多藝,無論在學問上,還是在玻璃球遊戲技藝上都精益求精,從不故步自封。

    可惜他在對待教會和團體的現行秩序上,顯得十分無能,甚至可說十分糟糕。

    他的最大毛病是長久以來始終忽視靜修課程,其實打坐的意義恰恰在于能夠讓個人納入團體的秩序之中,更何況還具有治療作用,他若能運用得當,也許早就治好了自己的神經衰弱症。

    因而,每當他有一陣子表現不佳、過分激動或者情緒抑郁之後,他的上級們都要懲罰似地讓他在嚴格監督之下進行靜坐訓練,哪怕隻是一小會兒,就連一貫待他溫厚寬容的克乃西特也常常不得不強迫他靜坐以培植自持能力。

     遺憾的是,德格拉裡烏斯為人任性,脾氣執拗,不合群,他好炫耀知識,常常說得連自己也着了迷,往往妙語如珠,靈思泉湧,說到得意忘形時,誰也止不住他。

     總之,他是不可救藥的,因為他根本不肯接受矯正。

    他從來不顧什麼團結和合群,他隻要自己的自由,他甯肯永遠處于學生狀态。

    他願意一輩子做個受苦受難、前途渺茫卻死不回頭的獨行者,做一個才能出衆的愚人,做一個虛無主義者,也不肯走順從教會秩序而達到平靜境界的道路。

    他不在乎平靜安定,他不敬重教會秩序,他對種種指責與孤立一概滿不在乎。

    毫無疑問,他在這個以和諧與秩序為理想的團體裡,是一個令人不快而且難以消化吸收的分子。

    然而,恰恰是這種難以相處、難以同化使他成了這個如此秩序井然小世界裡一股生氣勃勃的不安定力量,成了一種責備、警告和提醒,成了一個激發新穎、勇敢、沖破禁忌等無畏思想的發動者,他是羊群中一頭執拗不聽話的山羊。

    而這一切,我們認為,正是他所具有的這一些品性才赢得了克乃西特友情。

     當然,克乃西特在對待德格拉裡烏斯的友誼中多少含有一點兒憐憫的成份,他常常為這位處于危難和不快活狀況中的朋友付出一種騎士式的友情。

    但是,光靠憐憫是遠遠不足以維持友誼的,一旦克乃西特重任在身,整日為工作、職責和義務之類疲于奔命,這種友誼也會不複存在。

    我們得出的結論是:德格拉裡烏斯對于克乃西特的重要性和必須性,事實上并不亞于特西格諾利和約可布斯神父,他實際上與另外兩位一樣,乃是克乃西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