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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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屆被人稱為“中國屋遊戲”的玻璃球遊戲年會至今仍盡人皆知,經常被作為經典遊戲而加以引證。

    對于克乃西特和他的朋友德格拉裡烏斯而言,成功乃是他們辛勤工作的果實,對于卡斯塔裡和最高教育當局而言,成功乃是一種證明,證實他們任命克乃西特為最高長官是正确之舉。

    整個華爾采爾地區、遊戲學園以及全體精英分子總算又經曆了一次又輝煌又愉快的慶典佳節。

    是的,多少年來不曾有如此盛況了。

    這位卡斯塔裡有史以來最年輕、也最受争議的遊戲大師第一次公開亮相便大獲成功,尤其是衛護了華爾采爾的聲譽,洗刷了上一年的失敗和恥辱。

    今年沒有人重病不起,也沒有心驚膽戰的代理人。

    那個代理人在滿懷敵意的精英分子們的冷酷包圍中,在緊張萬分的辦事人員,盡管忠實卻毫無力量的支撐下,滿懷恐懼地支持着那場巨大慶典。

    而今天是一位穿金裹銀的領袖站在象征性的莊嚴棋盤之上,以靜默而不可侵犯的祭司長姿态,向公衆發布着他和他的朋友合作的成果。

    他渾身散射出平靜、力量和尊嚴的光芒,那是任何世俗集會都不可能企及的境界,他在許多助手簇擁下步入典禮大廳,按照儀式規定一場場指揮着整場遊戲的表演,他拿起一支發光的金筆在身前的小闆上寫下一個又一個優美的字迹,這些字迹随即便被放大成一百倍大的玻璃球遊戲密碼字體,投射到大廳後壁的一塊巨大的看闆上,被成千上萬個人悄悄拼讀着,也被發言人大聲朗讀着播放到全國各地和世界各國。

    當第一場結束之際,他把本場内容概括寫在小闆上,然後就以優雅感人的姿勢請大家作靜修準備;他本人則擱下金筆,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擺出靜修入定的示範姿态,這時候,不僅在大廳裡、遊戲學園裡,在卡斯塔裡地區裡裡外外,而且在外面許多地方、許多國家的玻璃球遊戲信徒,也全都虔誠地坐下來進行同樣的沉思,直到在大廳正中打坐的玻璃球遊戲大師再度站起身子。

    儀式過程一如既往,然而一切仍讓人感覺新穎動人。

    這個遊戲世界既抽象又無時間性,卻富于彈性,能夠從上百個細微差别上區别出每一個個人的精神、音調、氣質和字迹,這回的主持者個性偉大,他的文化修養也足以使他把自己的靈感式聯想納入不可破壞的遊戲本身法規之内,而不是淩駕其上。

    而在場的所有助手、參與者和精英選手也莫不像訓練有素的軍人般服從指揮,與此同時,與會的每一個人,即或隻是協助大師執禮或者隻是拉幕的人,也都在按照每個人自己的感受生氣勃勃地參與着演出。

    至于廣大群衆,擠滿了大廳和整個華爾采爾地區的廣大信徒,成千上萬的靈魂,全都追随着大師的足迹,穿越過玻璃球遊戲無窮無盡多元意象空間,踏上了那條夢幻般的神聖道路,而那專為儀式敲響的深沉洪亮的鐘聲則是慶典的根本和音,鐘聲對于人群中較為純樸幼稚的人而言,可說是他們從慶典中獲得的最美妙,也幾乎是唯一的切身感受,而對于技巧娴熟的遊戲專家和批評家們,對于大師的助手和官員們,乃至大師本人來說,鐘聲也會在他們身上喚起一種肅然起敬之情。

     這是一屆高水平的大會,連來自外面世界的使節們也覺察到了,也表示了興趣。

     短短幾天中為玻璃球遊戲赢得了許多永遠皈依的新信徒。

    但是,在十天慶典結束之後,克乃西特卻在總結經驗時向自己的朋友德格拉裡烏斯說了一番頗為奇特的話:“我們也許可以滿足了,”他說。

    “是的,卡斯塔裡和玻璃球遊戲都很奇妙,兩者都已幾乎達到了完美的境地。

    不過它們也許過分完美、過分美好了。

    它們實在太美,令人幾乎不得不為它們擔憂。

    我們不樂意設想它們也會有朝一日終成遺迹。

    然而我們不得不想到這個問題。

    ” 這番流傳至今的言論,使寫作本傳的作者覺得很有必要深人探讨自己任務中最棘手也最具神秘意義的部分了,其實作者原本想把這項任務稍稍往後放一放,而首先趁此平靜時刻,清晰明了地把握克乃西特的狀況,以便繼續描述他的種種成就,他的領導有方以及他的光輝人生頂峰。

    但是,倘若我們不把這位可敬遊戲大師生活本質中這種雙元性或者兩極性事先在此處進行若幹闡釋的話,那麼我們似乎有些失誤,而且也似乎離開了主題,盡管克乃西特這一本質特征,當時除了德格拉裡烏斯之外,并無他人知曉。

    事實上,我們今後的工作主要将會是:把克乃西特心靈中這種分裂性或者毋甯說是一種不間斷交替的兩極性,作為這位可敬人物本質中的根本特性加以研究并加以證實。

    老實說吧,一個傳記作家僅僅從聖徒生平言行角度來寫一個卡斯塔裡大師的傳記(為了更好地發揚卡斯塔裡的榮譽),完全不是什麼難事。

     他可以很容易地寫下克乃西特那幾年遊戲大師生涯——除了他生命最後時刻的光景——,可以完整地報道他的一系列光輝燦爛的業績,他所完成的任務,他所取得的成就。

    凡是僅僅依據文獻資料的曆史學家看來,克乃西特大師任職期間的作為不但無可指責,而且值得贊譽,他可以和曆史上任何一位廣受愛戴的遊戲大師相媲美,就是與那位在華爾采爾引起遊戲熱潮的玻璃球遊戲大師路德維希·華塞馬勒相比較,也毫不遜色。

    然而,這位大師卻有一個絕非尋常的、令人激動的結局,——在某些批判者眼中,這還是一種荒唐的可恥結局,但是這種結局并非偶然或者屬于不幸事故,卻事出有因并且完全合乎邏輯。

     我們今後工作的一部分也就是要指出:這一結局和我們可敬大師的光輝業績和成就不存在絲毫矛盾抵觸。

    克乃西特是一位優秀的模範行政官員,是他那高級官員層裡的光榮代表,一位無瑕可擊的玻璃球遊戲大師。

    然而他看出了,也感到了——即或在他還處于任職期間就己感到卡斯塔裡的顯赫光輝不過是一種受到威脅的、正在消失的偉大。

    他生活于其中,卻并非毫無懷疑毫無揣測——就像大多數與他同時代的卡斯塔裡人那樣——,而他是知道它的起源和發展曆史的,他認識其曆史本質,感受到它如何屈從于時代,如何受到冷酷無情巨大暴力的沖擊和震撼。

    克乃西特對這一曆史進程從認識到産生切身感觸,以及他聯系自己本人和自己工作所産生的感觸,使他就像一個在成長發展和自我變化的血流之中運轉的細胞,在運轉過程中逐漸成熟了,其實早在他跟随偉大的約可布斯神父從事曆史研究時就已經成熟。

    他雖受到這位本笃會神父的影響,而我們倘若追溯這種意識的根源和萌芽狀态,就會發現很久以前已存在于他内心之中了。

    誰若真正有意探究克乃西特活生生的個性品格,追蹤分析他一生的特點和意義,那麼就不難發現這些根苗和萌芽了。

     這個男子在他生平最輝煌的日子裡,在他第一次主持慶典大會後,在他得以不同凡響地光大卡斯塔裡精神之後,競說出這麼一番話來:“我們不樂意設想它們也會有朝一日終成遺迹——然而我們不得不想到這個問題”,這個男子對一切存在之物的短暫無常,對一切人類精神創造成果之可疑性質,遠在他研究并洞悉人類曆史之前,便早早有了宇宙意識。

    讓我們回溯一下克乃西特童稚和學生年代的往事,我們立即就會想起,他每一回聽說某個同學因為令老師失望,已從精英學校轉送普通學校,将從艾希霍茲消逝不見時,他就深感不安,惶惑不已。

    我們知道,在這些被驅逐的學生中,并無一人曾經是少年克乃西特私人的好友。

    讓他受到刺激和痛苦的不是什麼個人損失,不是某些人離開了,消失了。

    确切地說,我們應該把他的痛苦形容為他對卡斯塔裡的永恒性與完美性所抱持的童稚氣的信仰因此而受到了輕度的震撼。

    由于克乃西特視自己受感召進入精英學校為神聖使命,而有那麼一些男孩和少年卻不知珍惜這一幸福和恩典,輕率地丢失了它,這事實不僅令他震驚,同時也讓他看見了幾俗世界的力量。

    此外,也許還應當——雖然我們無法證實——提一下,這類事實導緻他第一次産生了對自己一貫絕對信任的教育當局的懷疑,為什麼一次又一次把學生挑選進來,過些日子又驅逐出去呢。

     這些批評當局具有權威的最早期的感情沖動是否影響到了他的思想,我們無法判斷。

    不管怎麼說,在孩提時代的克乃西特眼中,開除一個精英學生不僅是不幸的,而且還是不應當的,是一種醜陋的污點,人人視而不見,聽任其長期存在,乃是整個卡斯塔裡的罪咎。

    我們認為,這便是學生克乃西特所以在此類情況中感覺困擾和驚恐的原因。

    他知道,在卡斯塔裡疆界之外還有另一種世界和另一種生活,這種生活與卡斯塔裡的原則完全背道而馳,它既不會溶入卡斯塔裡的秩序,也不會受到卡斯塔裡的控制而得到精神升華。

    當然,克乃西特知道這種世界也存在于自己内心深處。

    他也有着違背自己原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