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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是他那雙藍色的眼睛、雪白的頭發和紅潤的皮膚,在我眼中都閃爍着柔和的清輝。

    我坐到他身邊,他隻瞥了那助手一眼,便打發了他。

    接着我們展開了一場我生平所經曆的最奇特的談話。

    談話開始時,我自然覺得很别扭,也有點羞愧,因為總是隻有我一人再三說話或者不斷提問題,而他隻用一個目光作為答複。

    我無法判斷自己所說的話和所提的問題給他的印象,是否都純屬讨厭的唠叨。

    這種情況使我迷們、失望和心煩意亂,我覺得自己盡說些多餘的話,太惹人厭煩了。

    我連續不斷地向他說話,反應總隻有微微一笑和短暫的一瞥。

    嗯,是的,倘若不是那一瞥全都充滿了友好的情意,我就不得不認為,那位老人是在毫不留情地嘲笑我,嘲笑我所說的故事和所提的問題,嘲笑我徒勞往返來看他。

    事實上,我得承認,他的沉默和他的微笑确實多少含有類似的意義。

    它們無疑是一種勸阻和拒絕的方式,區别僅僅是它們建基于另一種精神層次和意識階段,截然不同于普通的譏諷嘲笑。

    我在最初的自感軟弱無力之後決心振作起來,不惜一切代價以最大的耐心和禮貌來挽救瀕臨垮台的談話,然而我應該承認,這位老人具有強我百倍的耐心、毅力和禮貌,可以輕輕松松毫不費力地應付我的努力。

    這種情況持續了約摸一刻鐘或者半個鐘點光景,對我卻像是過了整整半天似的。

    我開始感到悲哀、疲倦、厭煩,甚至後悔此行真乃多此一舉,我開始覺得日幹舌燥。

    我對面坐着這位可敬的長者,我的恩師,我的好友,自從我懂得思考以來,我就愛戴他,信賴他,從前我哪怕說一個字他都有反應,如今他卻坐在那裡隻是聽我說話,或者甚至根本沒有聽我說話,隻是坐在他那光輝和微笑後面,隐藏在他自己那金色的面具後面,和我們完全隔絕了,他已抵達了一個我們無法企及的另一個世界,那裡的法則與我們完全不同,凡是我向他叙述的我們世界裡的一切,全都像雨滴落在石頭上似的飛濺出去。

    正當我放棄一切希望的時候,他終于擊破了那道魔牆,終于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他終于說出了一句話!這也是我今天聽他講的唯-一句話。

     “‘你這是徒勞的,約瑟夫,’他的聲音輕柔,語調裡充滿了感人的友愛以及你也很熟悉的那種體貼照顧的情感。

    ‘你這是徒勞的,約瑟夫,’這就是一切。

    他就像看見我久久地奮力做一件勞而無功的工作,不得不提醒我終止。

    老人說這句話的時候顯得有點兒吃力,似乎已很久不曾動用嘴唇說話。

    他說話的同時把一隻手擱在我的臂上——那手輕得就像一隻蝴蝶——目光透視一般望着我,随後又微微一笑。

     我就在這一瞬間被他懾服了。

    他那種愉悅的沉默,他那種寬容和平靜也多少轉移給了我一點。

    我醍醐灌頂似地忽然領悟了老人的本質性轉化;從世俗人生轉向清靜世界,從語言轉向音樂,從私心雜念轉向和諧統一。

    我領悟到自己得以親眼目睹這一轉化實屬天大幸事,也才領悟笑容和光輝的意義。

    這裡有一位聖賢和完人,他容許我沐浴他的燦爛光輝一個鐘點之久,可我這個低能兒卻一個勁兒地為讨他歡心而不斷提問題,不斷逗他說話。

    我得感謝上帝,他早早讓我親眼見到了這種光芒。

    他也可以支開我,以緻我被永遠拒之門外:如果這樣的話,那麼我也許就不能夠有生平從未感受過的最美妙的驚人體驗了。

    “ “我想,”費羅蒙梯沉吟地說,“你發現我們的老音樂大師已經近似一位聖者,這件事由你而不是别人告訴我,總算還能讓我相信。

    老實說吧,倘若出自任何别的人之口,我大概不會相信的。

    總而言之,我絕不是一個喜歡神秘主義的人,也即是說,我身為音樂家和曆史學家,我隻能是純粹理性範疇的朋友和學者。

    我們卡斯塔裡人既不隸屬于基督教會,也不歸于印度教或者道家學派,因而我認為,這類純屬宗教範疇的轉化成聖,凡是卡斯塔裡人全都是不可能的。

    這件事如果不是你——請原諒,我應該說尊敬的大人——親口所說,我會把這種轉化成聖的言論看作無稽之談的。

    不過我想,你大概并沒有要替我們可敬的老音樂大師進行封聖的意圖,老實說在我們的團體裡也找不到完成這類儀式的合格的主管部門呢。

    啊,請不要打斷我,我是認真的,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意思。

    你向我叙述了一種精神體驗,我不得不向你坦白承認,我現在有一點兒慚愧感。

    因為你描繪的這種現象,不論是我還是蒙特坡的任何同事都并非一無所見,然而我們僅僅看到而已,幾乎未加關心注意。

    我現在正在思索自己為何視而不見,為何漠不關心。

    原因很多,其中之一便是:老音樂大師的改變令你吃驚,看出他已轉化成聖,而我則幾近毫無黨察,原因自然很容易理解,你出乎意外地面對了一個已完成轉化的人,你看見的是結果,而我與你不同,我隻能說是這一逐漸變化過程的見證人。

    你在幾個月前見到的音樂大師與今天所見到的截然不同,而我們這些經常遇見他的鄰居則幾乎沒有發現任何顯著變化。

    不過我還得承認這一解釋連我自己也不滿意。

    如果真有什麼奇迹在我們面前出現,即或極其悠悠緩慢,我們也必然會有所知覺,會受到越來越強烈的觸動,凡是沒有偏見的人,都應該如此。

    我想,我在這裡找到了自己所以遲鈍的原因:我恰恰并非沒有偏見。

    我看不見,注意不到眼前發生的現象,因為我不願意發現它的存在。

    我和這裡任何别的人一樣,無疑都看見了我們尊敬的大師日益靜默和隐退的态度,以及與之同時發生的在臉上煥發出日益更為明亮、更為微妙的光輝,每當他遇見我并以靜默回答我的問候時,我自然清楚地察覺到了這一情況,其他人也莫不如此。

    但是我始終持抗拒态度,不想深入去觀察,我這樣做全不是對老大師缺乏敬意,而有其他原因,一部分是厭惡個人迷信之類的盲目熱情,另一部分則針對特殊的個人,譬如我讨厭彼特洛斯這個學生把老師當作偶像加以崇拜。

    其實早在你還在叙述故事之際,我就完全清楚了。

    ” 克乃西特笑道:“原來你轉彎抹角繞了一個大圈子,目的隻想說明你對可憐的彼特洛斯的厭惡之情。

    現在怎麼辦呢?我也是一個神秘主義者或者盲目熱情的人麼? 我也在宣揚這種遭禁的迷信個人和迷信聖賢麼?或者,你願意向我承認——雖然你不肯向學生承認——,也就是說,你承認我們親眼所見、親身經曆的若幹東西并非夢想和幻景,而是确鑿無疑的客觀存在麼!“ “我自然得向你承認了,”卡洛慢慢地邊思索邊說道,“沒有人會否定你的精神體驗,更沒有人懷疑老音樂大師那種不可思議的笑容所包含的美或者快樂。

    問題在于:我們應該把這一現象歸入何類學問?我們稱呼它什麼?我們又怎麼解釋它呢? 這些問題聽着有小學教師味兒,歸根結蒂,我們畢竟就是小學教師啊。

    如今我希望把你和我們的體驗加以歸類和賦予名稱,并不是我希望通過抽象提煉和歸納整理而損害它的真善美,而是希望盡可能精确、清楚地把它記錄下來,保存下來。

    當我偶爾走過一個地方,聽到一個農夫或者小孩哼唱着我從未聽見過的優美旋律,這對我也是一次重要體驗。

    倘若我試圖立即盡可能正确地記錄下這個曲調,肯定不是簡單歸檔了事,而是出于尊敬我的體驗,使之永恒存在下去。

    “ 克乃西特友好地點頭贊許說:“卡洛,真是不幸,我們今後不會有很多見面機會了。

    青年時代的朋友并不是總能再聚首的。

    我把老音樂大師的故事告訴你,因為你是唯一在這裡工作并且能夠分擔和分享我這個故事的老朋友。

    現在你想怎麼處理我叙述的故事,怎麼稱呼我們老大師的神化狀态,我隻得悉聽尊便了。

    如果你願意去看看他,在他的光環裡呆上一小會兒,我會感到很高興的。

    他的這種慈愛、完善、智慧和神聖狀态,不論我們怎麼稱呼,也許最終得歸屬于宗教範疇。

    雖然我們卡斯塔裡人既無教派,又無教堂,但是對虔誠性并不陌生。

    我們的老音樂大師恰恰一直是位絕對虔誠的人。

    我們看到,許多宗教教派都曾出現因虔誠而臻至神聖、完善、光輝四溢、光華普照的情景,為什麼我們卡斯塔裡人的虔誠不能達到這樣最高境界呢?——夜已很深,我得去睡覺了,明天一早就得動身歸去。

    我希望不久能夠再來。

     現在讓我把故事的結局簡單地告訴你吧!直等他說出‘你是徒勞的’之後,我才得以停止掙紮,我不僅安靜下來,而且也放棄了自己妄圖迫他說話以獲得教益的愚蠢目标。

    就在這一瞬間——我放棄目标,決定讓一切聽其自然——,我所期望的便自動呈現在我眼前了。

    你也許會覺得我用詞不妥,想采用另一種說法,不過請你暫且耐心聽下去,盡管我似乎講得不精确或者弄錯了範疇。

    我在老人身邊呆了大約一個小時或者一個半小時,在我和他之間發生的事情或者進行的交流,我無能傳達給你,事實上那也不是任何語言交流。

    我隻覺得,一待我不再抗拒,他就把我帶進了他那清靜和平、明亮清澈的世界之中,包圍着我和他的是一片又愉悅又美妙的肅靜。

    不須我運用意志力量進行打坐,我便已多多少少處于一種既令人喜悅又很成功的靜坐狀态,我所觀照的主題是老音樂大師的一生。

    我看到了或者感覺到了他以及他的發展曆程,我回溯了從當初第一次見面——我那時還是一個孩子——直到目前這一時刻。

    他畢生都是在奉獻和工作中度過的,這卻是他的自由選擇,他毫無虛榮野心,一生充滿了音樂,好似他讓自己成為音樂家和音樂大帥隻是使音樂成為達到人類最高目标的途徑之一,那目标便是:内心的自由、純潔和完善。

    而且。

    在他作出選擇以後,他就似乎不再分心旁務,隻是一心一意日益更深地潛心音樂中,聽任自己逐漸淨化、轉變,從他那雙靈巧聰明的鋼琴家之手和無比豐富的音樂家之腦,直到整個軀體的各個部分和器官,直到靈魂、脈搏和呼吸,直到睡眠和夢境,最後,直到如今成為一種音樂象征,更确切地說是一種音樂的顯現形式,一種音樂的化身。

    我至少可以這麼說,凡是他放射的光輝,或者好似有節奏地來回地晃動在我們之間的呼吸氣息,我覺得完全是音樂的感受,是一種絕非人間的神秘音樂,把每一個踏入它魔圈的人都吸收進去,就像一首許多人合唱的歌曲把每一個新聲音都納入其中一樣。

    倘若那人不是音樂家,也許他會對這種天賜恩惠得出另一景象,譬如一個天文學家也許會看成一幅月球繞着某顆行星運行的圖景,一個語言學家也許會聽成一種包羅萬象的原始魔術語言。

    就講到這裡吧,我得告辭了。

    這是我的一大快樂經曆,卡洛。

    “ 我們如此詳盡地報道這段插曲,因為老音樂大師在克乃西特的生活中和心中都據有極其重要的位置。

    此外,還因為克乃西特和費羅蒙梯的長談被後者以書信形式記錄下來,一直流傳到了我們手裡,這也是我們援引較多的原因。

    這份材料無疑也是有點老音樂大師“聖化”的最早、又最可靠的報道之一。

    後來,關于這一主題的傳聞和闡釋就多得泛濫成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