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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在檔案室呆多長時間?做研究工作吧!”他得到的回答是:“尊敬的先生,我要留到親眼看您動身前往蒙特坡的時候。

    ” 克乃西特沉思了片刻,接着說道:“很好,你為什麼不一字一字傳達老大師向我說的原話呢,難道沒考慮應當這樣麼?” 彼特洛斯毫無懼色地直視着克乃西特的目光,仍然長時間地斟酌着話語,似乎在迫他說某種不熟悉的外國話。

    “其實并沒有什麼口信,尊敬的先生,”他回答,“所以也就沒有什麼原話。

    您深知我們敬愛的大師,您知道他是一個極其謙遜的人。

     蒙特坡的人們傳說,在他青年時代,當他還隻是一個青年教師時,已被整個精英集團視為當之無愧的音樂大師時,大家就給起了一個符合他為人的綽号:“善下之‘。

     是的,他的這種謙遜精神,他的虔誠和樂于助人的精神,還有他的為他人着想以及寬容精神,這些精神并未随着歲月流逝而略有減弱,反而越來越增強,尤其自他退職之後顯得更為完美。

    我想您對此肯定比我認識得更加清楚。

    這種謙遜精神使他不可能請您尊敬的大人去看望他,即使他極想請您去。

    尊敬的大人,這就是我并未受委托轉緻口信,卻向您轉叙了口信的原因。

    如果這是一個錯誤,那麼就請您把這不存在的口信當作真正不存在的事情吧。

    “ 克乃西特露出一絲笑意。

    “如此說來,你查閱檔案資料隻是借口而已,好心的學生?” “嗅,不是的。

    我有許多闡釋音部記号的關鍵材料要摘錄,不久以後總得請尊敬的大人準我來此逗留。

    不過我想,似乎把行期稍稍提早更為恰當。

    ” “很好,”大師點頭認可後,神情又嚴肅起來。

    “能否問問匆促提前的原因?” 年輕人雙目緊閉了片刻,皺起眉頭,似乎這個問題令他痛苦。

    随即又以他青年人的銳利目光探究地直視着大師的臉。

     “這個問題是沒法回答的,大概隻能由您自己作出确切判斷了。

    ” “那麼,好吧,”克乃西特大聲說。

    “是不是老大師身體狀況欠佳,已經到了讓人擔憂的程度?” 盡管這位大師說話的神态極為鎮靜,青年人仍然覺察到了他對老人的衷心擔憂。

     這才第一次在會談開始後始終目光嚴厲的青年人眼裡露出了一絲善意光芒。

    當他終于決定和盤托出實情時,語調也變得較為友好親切了。

     “大師先生,”他說,“請您放心,那位可敬的老人身體狀況不能說壞。

    一個人到了高齡自然體力日見衰弱,然而他一向身體健康,至今仍如此。

    我也不是說他外表有什麼顯著變化,或者體力突然迅速下降,他始終每天散步和演奏一段時間,不久前甚至還教兩個小學生演奏管風琴呢,全都是初學階段,因為他一向喜歡教最幼小的學生。

    但是,幾星期前他回掉了最後兩名學生,不管怎麼說,這是一種征兆,這也引起了我的注意,從此我更加小心留意他的狀況,并得出了我的結論。

    ——這便是我來此的原因。

    倘若我的結論和我采取的步驟還都符合實情的話,那是因為我也曾是老青樂大師的一個學生,而且是得意門生,我自以為這麼說沒錯。

    尤其一年以來我受現任音樂大師委托照料他的生活,成為這位老先生的助手和伴侶。

    對我而言,這是一項使我愉快的任務。

    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比這位老師兼恩人更受我的尊敬和依戀。

    他向我揭示了音樂的奧秘,使我得以用音樂從事服務,并且從中獲取思想,認識宗教團體,還得以日益成熟,内心更加和諧,一切益處都受賜于他,全都是他的成績。

    一年以來,我完全呆在他身邊,雖然我還從事着幾門專題研究,卻時刻準備聽他差遣。

    我陪他用餐,陪他散步,有時也和他一起演奏音樂,晚上就睡在他隔壁房裡。

    我和他在一起生活關系如此密切,對他的衰老階段——是的,對他肉體上的老化程度,也就觀察得比較精細,我的苦于同伴不時對我的特别任務表示同情或者諷刺挖苦,因為我這麼年輕力壯居然成了一個衰弱老耄的生活伴侶。

    但是他們全然不知,我想除了我之外沒人确切知道,這位謙遜的大師在經曆着什麼樣的老化過程,他的體力确乎逐漸衰弱,飲食越來越少,每次散步回來也越來越顯得累乏,但是他卻沒有任何病痛,同時由于年邁少動,平日更加富于思想,更加虔誠,更加威嚴,也更加純真質樸。

    倘若說我這個助手兼侍從的職務有什麼困難的話,也隻存在一個難題,這位可敬的長者不要别人為他服務,因為他一如既往地隻願意施與,而不願意獲取。

    ” “我很感謝你,”克萬西特說,“我真高興,有這麼一位既忠誠又知恩的學生呆在這位長者身邊。

    現在請告訴我,既然老先生沒向你說過什麼,或者暗示過什麼,你為什麼覺得我必須去蒙特坡呢?” “您剛才擔憂地問起老音樂大師的健康,”年輕人回答說,“顯然我的請求使您即刻聯想到他也許病了,也許到了見最後一面的時刻。

    是的,我也認為正是去看他的時候。

    當然,表面看來這位尊敬的人遠未接近大限旭是他辭别世界的方式很特殊。

    例如最近幾個月來,他幾乎完全戒絕了說話的習慣,雖然他一貫說話簡潔,近日卻達到了幾近沉默無語的程度,這不免使我略感驚吓。

    最初,當他常常不與我對話或者不回答我的問題時,我想他的聽力己開始減退,但是他的聽力事實上沒有改變,我已經試驗過許多次了。

    因而我不得不揣測他已經精神渙散,不能夠集中注意力了。

    但是這也不是一個讓我滿意的解釋。

    情況倒像他已一定程度地離開了我們,已經不完全和我們生活在一起,而是越來越生活在一個他自己的世界裡。

    他越來越少探望别人,或者讓别人來見他,除我之外,現在他有時候幾天也不見任何别的人。

     自從出現了這一情形,這種心不在焉,這種超脫生存之外的情況後,我曾努力促使幾位我知道他最喜歡的朋友去看他。

    如果您願意去看他,尊敬的大人,您無疑會讓您的老朋友感到高興,我也敢斷定,您還會遇見一個您曾如此尊敬愛戴的人差不多的老朋友。

    倘若再過幾個月,也許隻是幾個星期之後,他見到您的喜悅以及他對您的興趣就會大大減少,更可能的是,他也許将不再認識您,或者不再在乎您了。

    “ 克乃西特站起身來,走向窗口,靜靜站了一會,目光凝視着室外,深深吸了一口氣。

    當他轉過身子重新面向學生時,發現對方也已站起,仿佛談話業已結束。

    大師向他伸出了手。

     “彼特洛斯,我再次謝謝你,”他說,“你也知道,一個大師職務繁雜。

    我不能夠戴上帽子立即就動身,我不得不首先把工作安排妥當。

    但願後天就可以出發。

     你是否滿意這個日期,也許你還來不及結束你在檔案館的工作?一啊,沒問題那到時候我就派人來招呼你。

    “ 克乃西特果真幾天後便在彼特洛斯陪同下到了蒙特坡。

    當他們抵達老音樂大師現在居住的花園,走近園中那座又美麗又幽靜的園亭——修道院的密室,這時,聽見屋内傳出一陣優雅、纖弱、卻節奏穩定、輕快悅耳的音樂聲。

    老人正坐在那裡用兩根手指演奏一個二聲部的旋律——克乃西特當即揣摩出那是十六世紀末葉著名《二重奏曲集》裡的一首。

    他們站立靜聽,直至樂聲平息,彼特洛斯才呼喚老師,說他還帶回了一位客人。

    老人走到門口,用目光向他們表示親切的歡迎。

    老音樂大師問候人的微笑一如既往地感人,這是一種敞開心扉的、閃耀出誠懇友情光彩的微笑。

    三十年前,克乃西特第一次見到這種微笑是在一個激動人心的幸福早晨,他當即也向他敞開心扉,并把自己托付給了這個親切長者。

    從此以後,他就常常看見這種微笑,每一次都感受到深沉的喜悅和内心的觸動。

    歲月流逝,大師的灰發逐漸轉白了,聲音逐漸低弱了,握手的力量減小,動作也逐漸遲緩了,然而他的笑容依舊開朗、優雅,絲毫沒有喪夫往日的純潔和深沉。

    但是這一回,克乃西特作為學生和朋友,無疑看到了變化:老人臉上那雙藍色眼睛和淺紅雙頰已随時光日益黯淡,他那光彩奪人的笑容也似乎與以往有些差異,然而,他的笑容更神秘,更内向,也更熱切了。

    直到與老人互緻問候時,克乃西特才真正開始理解學生彼特洛斯為什麼憂心忡忡的原因,如今更為不安的競是他自己了。

    但是克乃西特沒有料想到,原以為要付出犧牲的,卻因而受到饋贈,獲益匪淺。

     克乃西特的朋友卡洛·費羅蒙梯是第一個聽到他叙述這次經曆的人。

    費羅蒙梯那時正在著名的蒙特坡音樂圖書館擔任管理員,克乃西特抵達此地幾小時後便去拜訪了他。

    他們談話的内容由于費羅蒙梯一封書信而給保存了下來。

     “我們的音樂大師也當過你的老師,”克乃西特說道,“你曾十分喜歡他,最近還常見到他麼!” “不,”卡洛回答,随即又作了解釋,“當然我常在他散步時看見他,因為我湊巧從圖書館出來,但是我總有好幾個月沒同他交談過一句話了。

    他顯然越來越内向,似乎不再喜歡有什麼社交往來。

    從前他常常抽出一個晚上的時間招待像我這樣的老學生以及目前在蒙特坡任職的老部下。

    然而一年多沒見他有如此舉動了,因而他去華爾采爾參加你的就職典禮時,令我們大家都驚訝萬分。

    ” “嗅,”克乃西特說,“那麼你現在偶爾看見他的時候,沒有因他身上的變化而吓了一跳嗎!” “啊,是這樣的。

    你指的是他動人的外貌,他的奇異快活光彩吧。

    我們當然都觀察到了。

    在他的體力日漸衰退之際,這種快活精神卻持久發展着。

    我們大家都看慣了,我想你也許會感到吃驚的。

    ” “他的助手彼特洛斯比你看得更多,”克乃西特大聲叫嚷說,“但是他卻沒有像你方才所說的‘看慣了’。

    他為此特地去了華爾采爾,當然找了一個可信的理由,以促使我來蒙特坡一行。

    你對他的看法如何?” “對彼特洛斯麼?他是一個音樂知識豐富的專家,不過我以為學究式的迂腐氣更多于才氣,此外他還是一個比較遲鈍或者應當說性情憂郁嚴肅的人。

    他完全忠于老音樂大師,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

    我相信,為自己崇拜的老師和偶像服務已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内容。

    他對他着迷了。

    你難道沒有得出這種印象!” “着迷了?啊,是的,但是我認為這個年輕人并非單純出自喜愛的狂熱而醉心着迷,他也不單是愛自己的老師而變成偶像崇拜者。

    他之所以着迷是因為他确實真真切切地看清了一個現象,他不僅比其他人看得更清楚,也在感情上體會得更精确。

     我現在告訴你這件事讓我感到多麼震驚吧。

    今天我來看望老音樂大師時,心裡不存多少奢望,或者可以說一無所求,因為我已六個多月沒有看見他,而他的助手又給了我那種種暗示。

    我心裡隻有恐懼,生怕老人家會突然一下子就離我們而去,便急急忙忙趕來,至少得見上最後一面吧。

    當他看見我向我招呼時,他的臉便閃出了亮光,然而他隻是喚了我的名字和握了我的手,什麼話也沒有說。

    但是就連他的姿态,他的雙手似乎也在閃光,他整個的人,或者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