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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以上的年度玻璃球遊戲大會,每屆活動都得持續四周左右。

    對于一位老人來說,年年組織、舉辦一次如此規模巨大的莊嚴大會,大概早已不是什麼既榮耀又愉快的事,而變成了十分累人的負擔,變成了一種迫使人不斷自我調整、自我說服,甚至多少須要自我鞭策的工作任務了。

     克乃西特這時候不由得對這位寫下年曆手冊遺澤後人的智慧長者和提供經驗的顧問,不僅徒生敬畏之情,而且也有點洋洋得意,是的,是一種有點兒忘乎所以的優勢感,一種青春優勢感。

    因為,一位玻璃球遊戲大師有無數要他操心和擔憂的事情,克乃西特當然早已有所認識,然而事實上并沒有發生任何要他擔憂的事情:他覺得自己不必過早操心年會的工作,不必擔心這項任務會令他不快活和憂心忡忡,更不必考慮自己會想不出好主意而無所作為。

    絕對不會讓年會失敗的。

    克乃西特知道,經過幾個月緊張的工作,自己有時候看着顯老了,不過他感覺此刻的自己确實又年輕又強壯。

     克乃西特未能久久品味這種美好的感覺,他的短暫休息時刻業已過去。

    然而這種美麗愉快的感覺依舊停留在他身上,他離開時便随身帶走了,因此他在花園裡的短暫休息和閱讀總算有所收益。

    具體地說,這不僅使他獲得了片刻的放松,愉快地提高了生命活力,而且還引發了他的兩個重要聯想。

    這是兩個具有決定性意義的想法,其一是:當他一旦年老力衰,當他第一次感到組織年會是項不堪忍受的重任,而又一籌莫展時,便提出辭呈。

    其二是:他得盡快着手上任後第一屆年會的工作,他要立即召喚德格拉裡烏斯擔任這項工作的主要助手。

    這也許會讓朋友得到補償而高興起來,也可能使他們擱淺很久的友誼在新的方式中邁出試驗性的第一步。

    他們兩人中唯有他——遊戲大師本人——才能夠采取行動。

     這一回要德格拉裡烏斯做的工作可就太多了。

    早在逗留瑪麗亞費爾期間,克乃西特便已在構思二場玻璃球遊戲,此刻他決定把自己的構思就施行在他主持的第一次慶典大會上。

    這場遊戲的構思形成于一次美妙的聯想,其結構和尺度建基于符合古老中國儒家禮儀形式的中國式房屋建築,其方位朝向,大門、院牆、居室與庭園之間都具有相互制約關系,整座建築的組合都與天上的日月星辰,與曆法,與家庭生活密切相關,就連花園也有其象征意義和習慣風格。

    很久以前他在研究一條有關《易經》的注釋時就曾想到,書中這些規則富于神秘氣息的排列組合和含義,似乎顯示出一種特别令人喜悅的可愛象征,表達了世界上的人類與宇宙之問的組合關系。

     此外,克乃西特還發現,這種古老而神秘的中國屋傳統精神與自己這裡傳統的官方與學術的抽象思辨精神,有着驚人的内在相似之處。

    盡管迄今沒有寫下任何文字記錄,克乃西特卻從未中止對這場遊戲的考慮,經常進行總體規劃,幾乎已近竣工,隻在就任大師初期略有中斷而已。

    如今,他就在這一瞬間作出了決定,他的第一屆慶典大會将建基于中國式理想之上。

    隻要德格拉裡烏斯同意這一構思的内在精神,那麼他就要讓他立即着手構建遊戲必要的研究工作,并且開始譯成遊戲語言編入程序的籌備工作。

    現在僅存在一個困難:德格拉裡烏斯不識中文,要他臨場現學,肯定不成。

    倘若由克乃西特給他作些指點,再讓他向遠東學院請教請教,再研讀一些有關資料,那麼德格拉裡烏斯總能比較正确地把握住中國式房屋的神秘象征意義吧。

     這場遊戲構思畢竟不是學習中國語言。

    然而無論如何,這是一項耗費時間的工作,尤其對自己這位體弱多病,不願意天天都工作的朋友,因此最好還是立即就展開工作。

    想到這裡,克乃西特不禁莞然而笑,他驚歎老前輩的料事如神,年曆手冊裡那些謹慎小心的言語完全正确。

     說來湊巧,克乃西特第二天的公務很早便告一段落,便讓人去請德格拉裡烏斯。

     弗裡茲來了,态度和前一段時期那樣謙卑恭順,卻驚訝地發現另一位沒有采用簡潔的公事語凋,而是露出一種開玩笑的神情向他打招呼後說道:“你還記得我們學生時代發生的一次争執麼?那時我未能說服你同意我的觀點。

    那場争執涉及東亞文化研究的價值和重要性,我說的主要是中國文化,我當時勸你撥出一些時間去遠東學院學習中文。

    ——啊,你還記得這件事?是的,今天我又得再一次為自己當年未能說服你而感到遺憾。

    倘若你學會了中文,如今就大有用處。

    我們就可以合作幹一件絕妙大事了。

    ” 克乃西特逗趣了一會兒,直至自己的朋友迫不及待地要他道出真情,這才說了自己的打算:他想盡快着手籌備下一屆年會的工作,如果弗裡茲樂意,就請他承擔大部分工作,情況就如同克乃西特當年逗留本笃會修道院時曾請他協助參加玻璃球遊戲選手比賽的籌備工作一樣。

    德格拉裡烏斯驚愕地望着對方,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張洋溢着快活笑意的臉是一位朋友的臉,這生氣勃勃的語調出自不久前還持師長态度者之口。

    弗裡茲覺得十分寬慰和喜出望外,懂得這一建議不僅僅是賦予他榮譽和信任,而且首先意味着克乃西特的一個漂亮姿态,是他的一次彌合嘗試,他要重新打開他們之間業已關閉的友誼之門。

    德格拉裡烏斯暫且不提克乃西特所憂慮的中國語言問題,忙不疊地聲明自己樂于從命,願為玻璃球遊戲的尊嚴和發展而竭盡全力。

     “很好,”玻璃球遊戲大師答道,“我接受你的承諾。

    那麼我們現在又可以共同研究和工作,就像從前那樣那都已經遙遠得恍如隔世了——我們曾合作奮鬥完成過好多場遊戲呢。

    我現在真高興,德格拉裡烏斯。

    你目前的首要任務是了解我所設計遊戲的基本思想内容。

    你必得先弄懂中國式房屋的意義,以及制約中國式建築的規律。

    我介紹你去遠東學院那裡自有人會助你一臂之力。

    或者——我又想到了另一個更美妙的主意,——我們也可以到老年長老那裡去試一試,就是我過去常常向你提起的住在竹林茅舍裡的老人。

    也許他會覺得有損尊嚴,或者是過分打擾,因為來者對中國語言一無所知。

    但是我們不妨試一試。

    如果他願意,這位長者就有力、法把你造就成一個中國人。

    ” 華爾采爾方面向長老發出了正式邀請,請他作為玻璃球遊戲大師的貴賓來華爾采爾稍事逗留,因為遊戲大師公務壓身,無法親自登門造訪,随即又把請他援手之事作了說明。

    然而這位中國人不肯離開竹林茅舍,卻用毛筆書寫了一紙中文便箋交信使帶回,其中寫道:“晉見大人實乃無上光榮。

    惜老朽行動不便。

    謹以小碗兩隻權充貢品。

    晚輩小人恭頌大人吉祥。

    ” 後來,克乃西特好不容易說服自己的朋友去了竹林茅舍,懇請長老收為弟子。

     結果卻是徒勞往返。

    竹林隐士款待德格拉裡烏斯的禮數幾乎近似“尊若上賓”,卻對客人提出的每一個問題,都客客氣氣地用中文答以一句中國格言或警句,而且也沒有邀請他留下,盡管對方還遞上了玻璃球遊戲大師親手用華麗中文書法寫在一張漂亮信箋上的推薦書。

    事情沒有辦成,德格拉裡烏斯隻得敗興而歸,僅給大師帶回了一件禮物,一首用毛筆抄錄的歌頌金魚的古詩。

     而今唯有向遠東學院讨教了。

    這回克乃西特的介紹信起了作用。

    兼為遊戲大師特使的求教者受到了友好接待,也得到了全面協助,因而他雖然不懂中文,卻也很快就學得了涉及遊戲主題的重要知識,并在用功過程中對克乃西特以房屋為象征基礎構思遊戲計劃的想法十分入迷,喜悅之情抵消了他在竹林茅舍遭遇的不幸,乃至忘得一幹二淨。

     當克乃西特傾聽過弗裡茲叙述拜訪老年長老的經曆,随後又一人靜靜細讀過捎來的金魚頌詩後,頓覺這位老人的精神氣息也随詩俱來,往日居留茅屋的情景——那沙沙搖曳的竹林,那一束束歐蓄草莖,伴随着對自由輕松學生年代的往事,對彩色缤紛青春夢幻的強烈追憶,全都一古腦兒向他猛然襲來。

    這位勇敢的占怪隐士怎麼懂得退隐之途的呢?他如何使自己那方清靜竹林免受世事紛擾的呢?他怎能讓自己溶彙入純粹中國式的又迂腐又智慧的文化之中的呢?他又怎能年複一年,幾十年如一日地把自己的生命之夢集中和固守在同一不變的魔力裡,以緻終于把自己的花園化為一個中國,把他的茅舍化為了廟宇,把金魚化為了神明,而他自己則成了聖賢的呢?克乃西特歎了一口氣,抖掉自己這些奇怪的想法。

    他現在已經走蔔了另一條路,或者倒不如說被大家推到了這一處境,唯有正直而忠誠地繼續前行,不需要他選擇其他人所走的道路。

     克乃西特盡量省出時間來與德格拉裡烏斯一起設計和組合他的玻璃球遊戲。

    他把到檔案館篩選材料,以及拟訂第一遍和第二遍草稿的工作全部交給了自己的朋友。

     他們兩人的友誼因為有了新内容而獲得了與以往不同的另一種形式的生命力。

    就連他們共同設計的遊戲也由于弗裡茲的奇特個性和過分精細的想象力而有了若幹變革,也增添了内容。

    弗裡茲是那種對工作永不滿足,卻又要求不高的人,往往對着一束别人已紮好的花卉,或者一張已布置妥貼的餐桌,一個鐘點接一個鐘點地逡巡不停,還要滿懷愛意地作一些極細微的更動,把雞毛蒜皮的小事當成了整天孜孜從事的工作。

     在後來的許多年裡,他們一直保持着這種工作關系。

    每年度的玻璃球遊戲都是兩人合作的成果。

    對德格拉裡烏斯來說,這是一種雙重的滿足,既顯示出自己是大師這項如此重要任務的不可或缺的朋友,又在精英分子間揚了威風,弗裡茲雖然沒有名分,但他的作用在精英分子群中早已盡人皆知。

     在克乃西特上任第一年的深秋時分,當時他的朋友還剛剛開始中國學研究,有一天他在匆匆檢閱辦公室的每日工作記錄時,有一段附錄引起了他的注意,其中寫道:“學生彼特洛斯來自蒙特坡,系音樂大師介紹,并捎來前任音樂大師的專門問候,要求提供膳宿以及進入檔案館借閱資料。

    已安排在學生客房居住。

    ”嗯,學生來住宿和使用檔案館資料等,不須他親自過問,但是“前任音樂大師的專門問候” 卻是他必須親自處理的。

    克乃西特派人叫那個學生來見他。

    那青年有一副文靜而又善于思考的模樣,沉默寡言,顯然是蒙特坡的青年精英,至少很習慣于受到一個大師的接待。

    克乃西特詢問他捎來了老音樂大師的什麼言語? “問候,”青年學生回答說,“十分親切而尊敬地問候您,還邀請了您。

    ” 克乃西特請客人坐下說話。

    年輕人坐下後便字斟句酌地繼續說道:“我方才說過,尊敬的老音樂大師懇求我替他緻以衷心的問候。

    他還暗示了希望不久之後,其實應該說是盡早看見您的願望。

    他邀請您,或者敦促您去見他,時間越早越好,倘若這次訪問又是一次公差當然就更好了,不至于太耽誤您的工作。

    口信的内容大緻如此。

    ” 克乃西特審視着面前的青年,斷定他确是老大師的一位得意門生,便謹慎地問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