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采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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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不休,不論是對遊戲的方式、程序,還是對舉行比賽的事項。

    凡是在小組裡占有一席之地者無不精于玻璃球遊戲之道,每個人對其他成員的才能和特點也莫不了如指掌,聚會的氣氛與政府部長會議或者某個貴族俱樂部内的情況頗相類似,各種權威人士和即将成為權威人士的人在這裡互相見面,互相結交。

    人們說話時無~不是壓低了嗓音,盡管他們野心勃勃,卻都藏而不露,謹慎小心,批評他人時卻不嫌過分。

    卡斯塔裡有許多人,再加上外界也有許多人,都把這群人視作玻璃球遊戲的最高精英人才,代表卡斯塔裡傳統的最高成就,也是傑出貴族思想的精華,因而使得不少年輕人年複一年地夢想有朝一日也能濟身其中。

    但是,在另外還有一些人眼裡,這群觊觎玻璃球遊戲團體高位的年輕候選人既可厭又下賤,不過是一個目中無人的狂妄小集團,一群不懂生活與現實意義、糟蹋自己才能的天才,是一夥傲慢自負、說到底是過着寄生生活的所謂的高人雅士,他們的職務和生活内容不過是一種無益的遊戲,一種不結果實的自我精神享受。

     克乃西特絲毫沒有受到這些青年精英的觀點影響,完全不介意學生們在閑談中把他贊為曠世奇才或者罵成暴發戶和野心家。

    對他而言,唯有他的研究工作是最重要的,如今一切都以玻璃球遊戲為中心而展開。

    對他而言,也許還有另一個問題也同等重要,那就是:玻璃球遊戲是否确應成為卡斯塔裡的最高目标,并且值得自己為之奉獻一生?因為,随着他對遊戲法則與遊戲發展潛力的比較隐蔽奧秘的認識越來越清楚,随着他對色彩缤紛檔案迷宮和遊戲符号的複雜内在世界日益熟悉,他對遊戲的疑慮,并沒有一絲一毫的減弱。

    他從自己的經驗中體會到:信仰與懷疑是相互關連的,就像吸氣與呼氣一樣互相制約,他在玻璃球遊戲小宇宙一切領域所取得的進展,無疑也增長了他看清和感覺遊戲存在問題之處的能力。

    竹林茅舍的田園理想在一個短時期裡,也許可以說是既恢複了他的信念,又攪混了他的信念。

    年長的長老是一個實例,說明逃避諸如此類問題的出路很多。

    譬如:一個人可以讓自己變成一個中國人,把自己封閉在籬笆後面,過一種自給自足的完美生活,就像那位隐士。

    一個人也可以成為畢達哥拉斯式的哲學家,或者去當和尚,或者做一個窮修士。

     然而,所有這一切僅是逃避而已,僅是放棄追求萬有的少數人士的作為,這些人為了享受完美而放棄了現在和未來;他們隻活在過去之中,這是一種被理想化了的逃避。

    克乃西特及時察覺到這不是自己要走的道路。

    但是他應該走什麼樣的路呢?他知道自己除了對音樂和玻璃球遊戲具有很高才能之外,還具有别的能力,一種内在的獨立精神,一種高層次的執拗自恃,這些能力絕不阻礙他服務他人,還要求他侍奉至高無上的天主。

    而這些能力,這種獨立精神,這種執拗自恃,還不僅是他品性中的特點,不單在自己内心起作用,同時也能影響到外在世界。

     早在求學時代,尤其是他與普林尼奧·特西格諾利相互抗衡的時期,約瑟夫·克乃西特就常常有受人仰慕的經曆,許多同齡人,當然更多的是較年幼的同學,都非常喜歡他,設法接近他,甚至願意受他控制。

    他們請他指點以便接納他的影響。

     從那時以後,這類情況就一再反複重演。

    這類經曆固然有令人惬意的一面,可以滿足虛榮心,增強自信心。

    但是它們也有又黑暗又危險的另一面,因為就在他面對那些急于懇求忠告、指導和示範的同學們時,難免對他們的軟弱,他們的缺乏獨立與自尊産生輕蔑之情,甚而還會不時冒出一種隐秘的欲望(至少是在思想上),要把他們變成自己馴順的奴隸,這便是它們又卑劣又醜惡的一面。

    此外,他與普林尼奧展開辯論的幾年中,他曾為那種光榮而代表性的地位付出了多少沉重的代價,品嘗了多少承擔責任、勤奮努力、内心超重負荷的滋味啊。

    他也知道,音樂大師也曾有過不勝重負的感覺。

    對别人施行權力,對别人耀武揚威,誠然是頗能令人陶醉的開心事情,其中卻同時蘊含着危險性和災難性,世界的曆史總的說來是由密密一連串君王、首領、獨裁者和指揮官所組成,他們開始時無不說得天花亂墜,結果卻壞事幹盡,很少有哪個人例外。

    所有這些人開始時都願意替天行善——至少嘴上如此标榜,但一旦真的獲取了政權,就會麻木不仁,隻為自己抓權了。

     克乃西特一直認為自己應當做的事,是通過服務于宗教團體而讓自然賦予自己的這些能力得到淨化和強健。

    但是這個地方在哪裡呢,他該去何處發揮自己的能力并獲得這種結果呢?他這種吸引人、多少能夠影響他人,尤其是較年輕的人的能力,對于一位軍官或者政治家确乎極有價值,在卡斯塔裡卻沒有發揮餘地,這裡隻需要充當教師和教育家的能力,而克乃西特恰恰對此類工作較少感興趣。

    如果問題僅僅在于個人意願,那麼他也許會拒絕任何工作而去過一種獨立學者的生活——或者幹脆成為玻璃球遊戲者。

    但是每當他作出這一決定時,那個折磨他多年的老問題便立即顯現在眼前:玻璃球遊戲果真是至高無上的嗎?果真是精神王國裡的至尊君王麼? 不論其有多少好處,最終會不會隻是一場遊戲呢?值得為之奉獻全部力量,為之服務終身麼?這一聞名遐爾的遊戲,若幹世代以前不過是一種藝術的代用品,後來才逐漸通過許多人的概念而發展成為一種以聚精會神、虔誠修煉為主的培養高度才智的信仰,某一種類型的宗教信仰。

     人們看到,克乃西特正面臨美學和倫理學這一雙亘古存在的矛盾。

    他的矛盾從未得到充分的表露,也從未受到完全的抑制,卻始終依然故我,它們曾那麼濃烈、那麼咄咄逼人地出現在華爾采爾學生時代的詩篇中——問題不隻針對玻璃球遊戲,而首先是針對了整個卡斯塔裡王國。

     有一個時期,當這個問題把他困擾得難以承受時,他常常在夢中與特西格諾利一決勝負。

    有一次,他正走在華爾采爾玻璃球遊戲區一處寬敞的庭園裡,忽聽得身後有人喊叫自己的名字,那聲音聽着很熟悉,但他一下子想不起是什麼人。

    他掉轉身子,看見一個蓄小胡子的高個子青年,正向他狂奔而來。

    他認出了普林尼奧,不禁百感交集,誠懇地歡迎他到來。

    他們約定當晚聚談。

    普林尼奧早已在世俗世界的大學裡完成研究課程,現在是一名政府官員,趁短暫休假以貴客身份來此參加一個玻璃球遊戲研讨會,其實他幾年前便已參加過一次。

     兩個朋友當晚相聚不久便相互都覺得很窘。

    普林尼奧現在是客人,一位來自世俗世界的寬容大度業餘愛好者,盡管他懷着極大熱誠,然而參與的隻是替外行和愛好者開辦的課程,兩人間的距離确實太大了。

    普林尼奧如今面對的已是一位成熟的玻璃球遊戲專家,雖然對朋友的興趣頗能愛護體貼,卻依舊讓他感到自己在這裡不是同行,對方已經深人這門學科的精髓,而自己不過是在邊緣嬉戲的頑童而已。

    克乃西特試着調換話題,便請普林尼奧介紹他在外面的工作和生活情況。

    這一來形勢立即倒轉,克乃西特成了幼稚的孩子,盡提些天真問題,不得不接受對方愛護體貼的指點。

    普林尼奧已進人法律界,正努力謀求政治影響,并且即将和某一黨派領袖的女兒訂立婚約。

    約瑟夫對他說的話隻能聽懂一半,許多反複出現的概念在他聽來空空洞洞,它們對他而言,至少是毫無意義的。

    無論如何,克乃西特總算聽明白普林尼奧在他那世俗天地裡已取得相當成就,并且懂得如何達到自己雄心勃勃的目标。

     十年之前,兩位年輕人曾各自懷着好奇和同情心接觸、接近兩個不同的世界,如今已互相陌生,産生了互不相容的裂縫。

     克乃西特贊許這位俗世政治家還對卡斯塔裡保留着一份依戀之情,竟然兩度犧牲休假來參加玻璃球遊戲。

    但是,結果如何呢,克乃西特心想,即便他有一天回訪普林尼奧的工作地區,以好奇的客人身份聽幾次法庭審判,參觀幾家工廠或者福利機構,大概情況也一如既往。

    兩位朋友都彼此覺得失望。

    克乃西特感到老朋友顯得粗魯和外露,特西格諾利則感到往日的夥伴對秘傳而得的知識過分自傲,似乎成了一個隻關注自己遊戲的“精神至上”者。

     不過兩個人都努力與對方交談,特西格諾利更有形形式式的話題可講,從他的研究課程和考試畢業,說到英國之行和南方旅遊,一直說到種種政治集會和他在國會的活動。

    他還在叙述某件事的時候,說了一句聽着有些威脅和警告意味的話,他說:“你瞧着吧,很快就要天下大亂了,也許會爆發戰争,完全可能的,到那時,你們整個卡斯塔裡的存在都會受到嚴肅指責的。

    ” 約瑟夫對此并沒有大認真,隻是問道:“那麼你呢?普林尼奧,你會支持卡斯塔裡呢,還是反對?” “啊,”普林尼奧不自然地勉強笑着答道,“大概不會有人來征詢我的意見。

     當然,我不贊成幹擾卡斯塔裡的繼續存在;否則我現在不會在這兒了。

    不論怎麼說,你們在物質需求上一貫十分節制,然而卡斯塔裡每年仍要國家支付一筆相當可觀的款子。

    “ “對啊,”約瑟夫笑着接下去說,“我聽人說,比起國家在本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