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采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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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卡斯塔裡的學生至少排除了某些能夠令人越軌、堕落或者陷于困境的因素。

    學生既不會成為醉鬼,也不會将青春年華虛度在誇誇其談或者秘密結社的愚蠢活動上,那卻是古老時代的學生們常犯的過錯。

    另外,他們也不會突然發現讀錯專業,拿錯學位,造成無法彌補的缺陷,因為卡斯塔裡的規章制度排除了這類弊端。

     甚至就連沉醉于女性或者迷戀某項體育運動之類的危險,也被控制在最低限度之内。

    說到他們與婦女的關系問題,卡斯塔裡的學生不會因為受到誘惑而落入婚姻的陷阱,他們不必像舊時代的學生那樣被迫壓制性欲,或者向出賣肉體的女性求歡,因為卡斯塔裡人既不準結婚,也就不存在任何婚姻道德的約束。

    但是卡斯塔裡人既沒錢也沒私人财産,故而也不可能用金錢購買愛情。

    在卡斯塔裡地區,普通市民家庭的姑娘習慣晚婚,因此婚前幾年特别喜歡找某個學生或者學者作情人。

    這些青年大都無意于财富門第,他們重視思想能力卻也同樣重視感情能力,又大都富于想象力和幽默感,因而,既然不能夠為對方提供錢财,便不得不以自己本身作為酬謝了。

     在卡斯塔裡,學生們的女友絕不會産生這樣的問題:他會娶我為妻麼?她知道他不會結婚。

    事實上,這一情況卻也偶有發生。

    時不時會出現某位精英學生由于婚姻而返回世俗世界的事。

    他們放棄了卡斯塔裡和進入宗教團體的權利。

    不過在學校和宗教團體的整個曆史中,這類叛教行為還是少而又少的稀罕事件。

     讀完全部課程後,每個精英學生從事研究工作的自由程度确實是極高的,他可以自行決定自己學習和研究的範圍。

    唯有當這個學生一開始并無法按照自己的才能和興趣決定方向時,這種自由才受到限制,也即是每半年必須提交一份研究計劃,其實教育當局對此計劃執行情況也隻是寬厚地稍作檢查而已。

    對于那些興趣廣泛、多才多藝的青年人——克乃西特正是其中之一——剛涉足研究工作便能夠獲得如此廣闊的活動天地,簡直叫人有點又喜又驚。

    教育當局允許他們享有這種近似天堂生活的自由,其實目的隻為不讓他們流于懶散怠惰。

    他們可以涉足一切科學領域,可以綜合研究各式各樣不同的科學學科,既可以同時愛上六種或八種科目,也可以一開始便隻研究某個狹窄的課題。

    他們隻需遵守卡斯塔裡學園範圍内普遍通行的道德标準,每年交一份記錄他們當年聽過的演講、讀過的書籍以及所完成研究工作的報告之外,便對他們無任何要求了。

    隻有當他們參與某項專題研讨會時——包括研習玻璃球遊戲和音樂——,才會對他們進行嚴格的考核和考試,他們得依照研究會領導人的要求提交論文或完成考試,這一切當然是不言而喻的。

    但是這類課程純屬課外興趣,他們也可以憑興趣一連幾個學期、幾個學年總是呆在圖書室裡,總是隻去聽聽演講就算了。

    有些學生拖了很久也決不定主攻課目,以緻耽誤了進入宗教團體的機會,然而教育當局總以極大耐心等待他們的考察性漫遊,是的,甚至鼓勵他們在一切可能的學科項目和研究方式中進行篩選。

    隻要他們品行端正,每年撰寫一份“傳記”,便别無要求了。

     我們今天得以擁有克乃西特在自由研究年代撰寫的三篇“傳記”,真要感謝這種經常受嘲笑的古老習俗。

    這些文字因而完全不像他在華爾采爾時期撰寫的詩篇那麼具有私人感情色彩,嗯,那是一種多少帶有違禁成份的純粹文學作品,而這些文字隻是正規而普通的學校作業。

    這種習俗早在卡斯塔裡開創初期就已産生。

    那些尚未獲準進入宗教團體的年輕研究人員,必須不斷撰寫一種特殊形式和風格的語文作業,也即當時命名為“傳記”的随筆性文字,一種虛構的自傳,他們可以任選一個過去的時代作為自傳的背景。

    此種作業的目的在于能夠讓每位作者置身于所寫時代的文化環境之中,能夠讓他倒退回任何古老時代的精神氣氛裡去,并且設想自己如何在那裡過着一種符合實際的生活。

    他們最優先選擇的時代是:古羅馬帝國,十七世紀的法蘭西,或者十五世紀的意大利,普裡克利時代的雅典或者莫紮特時代的奧地利,是的,他們熟悉那些時代及其時尚。

    專攻語言學的年輕學子們習慣于用他們業已掌握其語言和風俗演變國家和時代的語言風格撰寫自己的學校作業。

    因此常有寫得極有水平的虛構傳記,其中有以一二零零年左右羅馬教廷文體,以修道院通用的拉丁文體,以《傳奇小說一百篇》中的意大利文體,以法國的蒙且文體,還有以許萬斯·馮·鮑勃費爾德所用的巴洛克式德語撰寫的傳記。

     古老亞洲神仙投胎下凡和靈魂轉世學說的殘餘痕迹,也在這些自由撰寫的、充滿遊戲色彩的文字中遺留了下來。

    所有的教師和學生全都熟知這樣的想象:在他們今生今世之前可能有過前生前世,他們曾在另一個時代裡、另一種環境中,以另一個肉體生活過。

    當然,他們并沒有視之為嚴格的信仰,也不認為是一種學說,而不過是一種鍛煉想象力的遊戲而已,設想着自己在各種不同情況和環境下的情景。

    人們從事這項撰寫工作,就如同參與形形式式的文體研讨會,或者就像他們經常進行的玻璃球遊戲一樣。

    他們小心翼翼地深入滲進許多不同的文化、時代和國家之中,他們試着把自己本人視為一張面具,視為一種生命現極的須臾轉換外衣。

    這種撰寫傳記的風俗既有刺激性,又有許多實際優點,否則就不可能長久流傳至今了。

     此外還得提一下學生中有不少人不僅程度不等地相信了轉生觀念,還認為自己杜撰的生平傳記乃是事實。

    由此可見這類想象出來的前生前世已經不是單純的文體練習和曆史研究,它們也是作者的願望圖景和升華了的自畫像。

    作者們用特定服飾和品格描繪出了自己渴望實現的希翼和理想。

    再進一步從教育角度來說,這種撰寫傳記的做法也不失為好主意,對血氣方剛青年的創作需求提供了合法途徑。

    在卡斯塔裡,獨具個性的嚴肅藝術創作曆經幾代的禁忌之後,已被科學研究和玻璃球遊戲所取代,然而青年學子們的藝術創作沖動并沒有就此消失。

    它出現在他們的往往擴展成了短篇小說的“傳記”中,這是一片獲準開拓的沃土。

    許多撰寫者通過這類工作向着認識自我的王國邁出了最初的步伐。

     另外,還常常出現年輕人利用寫作自傳對今日世俗社會和卡斯塔裡進行批評或者革命性的斥責,而老師們大都對此持體諒的寬容态度。

    此外,還必須說這些傳記對老師們了解那些不受嚴密管束享受最大自由的學生這一段學習時代狀況頗有裨益,其中常常驚人清晰地顯示出作者們的智慧和道德品性。

     約瑟夫·克乃西特所寫的三篇傳記已被保存下來,我們将一字不差地收入本書,它們也許還是本書最珍貴的部分呢。

    克乃西特是否僅僅寫過三篇傳記,是否已有散失,人們對此頗多懷疑,但隻能是猜測而已。

    我們則确知下列情況:克乃西特遞交了第三篇作文《印度傳記》後,最高教育當局的秘書處曾向他傳達領導指示說,倘若他還寫傳奇的話,希望他以近代曆史為背景,要多多引證當時的文獻資料,尤其是具體的曆史細節。

    我們從傳聞和書信中得知,他确實曾着手準備下一篇以十八世紀為背景的傳記。

    他想把自己寫成一個施瓦本的神學家,後來放棄宗教而改事音樂,這個人曾是約翰·阿爾布萊希特·本格爾的弟子,又做過歐丁格爾的朋友,還曾在辛岑道夫的兄弟會團體裡短暫作客人我們知道,他當年曾閱讀而且摘抄了大量古老的,甚至是極為冷僻的書籍,既有關于教堂、虔敬主義和辛岑道夫的著作,也有論述那一時期祈禱儀式以及教堂音樂的書籍。

    我們還知道,他曾切切實實迷上具有魔力的主教歐丁格爾,也曾對本格爾大師有過真純的敬愛之情。

    他曾設法複印了一張本格爾的照片,在他書桌上擱了好多時候。

    此外,他還曾試圖從正反兩種角度如實記述他所尊敬的辛岑道夫,但最後還是放棄了這項工作,滿足于自己已經學得的東西。

    他聲稱自己還沒有能力撰寫這樣的傳記,他無法進行如此多角度的研究,也無法收集到大量細節材料。

    克乃西特這番自述使我們有理由判定,那三篇業已完工的傳記與其說是一位學者的著作,還不如說是一位品性高尚又詩意盎然的男子的創造性自白。

    我們認為這才符合實情。

     對克乃西特來說,如今除了享受自選研究課題的自由之外,還能夠從中獲取另一種放松的快樂。

    他畢竟與其他學生不同,不僅與他人一樣受過一個精英學生的全部教育:嚴格的學習制度,精确分配的課外作業,教師們細心周到的管理和監督,而且,在這一切之外,他還因普林尼奧的原故而承擔過重大責任,這壓力誠然把他的精神與思想潛能激發到了極點,卻也令他不堪負荷,消耗了太多精力。

    讓他扮演卡斯塔裡代表人物,讓他承擔辯護人角色,确實超出了他的年齡和能力,以緻他常常覺得處境危險,他獲得成功,完全由于一種堅強過人的意志力和超人的才能。

    同時,如果沒有音樂大師從中大力協助,他恐怕也根本完不成任務。

     克乃西特度過了幾年不同尋常的華爾采爾學習年代後,人們發現這位年方二十四歲的青年顯得比實際年齡老成得多,還略帶疲勞過度的模樣,令人驚奇的是毫無身體受損的迹象。

    那幾年沉重的負荷幾乎把他的精力消耗殆盡,我們雖然沒有可資證明的直接材料,卻可以從他對待自己盼望已久才獲得的頭幾年自由研究歲月的态度中略見端倪。

    克乃西特在華爾采爾最後幾學期裡始終處于顯眼位置,幾乎成了公衆偶像,可他一畢業就立即毫無保留地引退了,是的,如果人們探訪一下他當年的行迹,便會得出下列印象:他最願意讓自己隐匿得無影無蹤,他覺得沒有任何環境和社會對他完全無害,也沒有任何生活方式讓他完全隐蔽。

    因此他對特西格諾利若幹又冗長又熱情澎湃的來信,最初還有簡短而冷淡的回信,後來便徹底置之不理了。

     聞名全校的克乃西特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他的蹤迹。

    他的聲譽在華爾采爾卻長存不衰,甚至繼續繁榮,随着時間的推移後來竟發展成了一種令人神往的傳統。

     在克乃西特從事研究的初期,他曾因上述原因而回避華爾采爾,這也就使他不得不暫時放棄研究高級的玻璃球遊戲課程。

    從表面來看,這似乎可以确定克乃西特當時曾引人注目地忽視了玻璃球遊戲課程,但據我們所知,總體而言,情況恰恰相反,他這種貌似任性的脫軌行為,不合常情的運行道路,不僅純粹是受玻璃球遊戲影響,而且是促使他最終返回玻璃球遊戲井為之獻身的必要途徑。

    關于這一情況,我們打算作較詳盡的叙述,因為這是頗為說明他個性的特點。

    約瑟夫·克乃西特以如此獨特奇怪的方式進行自由研究,顯示出他與衆不同的青春才華。

    他在華爾采爾求學年代,不但與衆人同學了玻璃球遊戲入門課程和反複研習課程,而且在最後一個學年時在同學圈内獲得了超出衆人的優秀聲譽。

    當時他受到遊戲魅力的強烈吸引,在完成初步課程而尚未離校前,又被接納參加了更高一級的課程,作為在校學生簡直可說是極其罕見的殊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