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采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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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幹年後,他曾向與他同上玻璃球遊戲複習課程、後來又作過他助手的朋友弗裡茲·德格拉裡烏斯寫信描述了一個精神體驗,這場精神經曆不僅決定了他必然成為玻璃球遊戲者,還對他的研究道路産生了巨大影響。

    這封信保存了下來,其中有如下一段文字:“讓我提醒你過去年代的一些往事吧,那時我們兩人分配在同一個小組,都急不可待地構思着我們的第一份玻璃球遊戲草案,你總還記得是哪一天和哪一場遊戲吧。

    小組的領導提供了許多建議和無數主題任憑我們選擇。

    那時我們剛剛學會棘手的轉化過程,正試着從天文學、數學和物理學轉到語言學和曆史學,我們那位組長技藝精湛,很容易把我們這般性急的初學者誘入圈套,引向無法通行的抽象概念和抽象類比的薄冰之上。

    他常常從詞源學和比較語言學裡搬運一些誘人的東西哄我們去抓取,眼看我們勞而無功,他卻以此為樂。

    我們計數着希臘語的音節量,一直數到精疲力竭,但覺得腳下的地闆好似被人猛然抽了去,這時才來指點我們,為什麼得按重音,而不是以吟誦時的節拍才有可能,也才必然能夠數清,以及諸如此類的辦法。

    他做工作其實很正确,也很高明,隻是他的某種神情令我不快,他指給我們一條歧途,誘使我們進行錯誤思辨,盡管有他的善意用心,讓我們知道危險的所在,但卻也略帶捉弄我們這類笨青年的成份,并且恰恰要在我們的狂熱中注入大量懷疑精神。

    然而在他的指導之下,就在他教授的一堂錯綜複雜而折磨人的實驗課堂上,就在我們戰戰兢兢笨手笨腳試着拟出自己毫不成熟的遊戲計劃時,我受到一擊,豁然醒悟過來,認識到了玻璃球遊戲的意義和偉大,使我從頭到腳,直至内心深處都被震撼了。

    當時我們正在分析一個選自語言學史的難題,試圖詳盡地探究一種語言緣何得以屬于光榮的頂峰時期。

    我們隻用幾分鐘就走完了曆經許多世紀才踏成的道路,這時我強烈地被一種須臾無常的景象所攫住:我們目睹一個如此古老、複雜、可敬,以幾代人心血建成的機構,如何逐漸達到了頂峰,但是衰頹的萌芽業已孕育其中,使整個健康有意義的建築開始下沉、蛻化、搖搖欲墜。

    ——這時候,也有一絲又驚又喜的思緒同時掠過我心頭,那種語言誠然衰落了,死了,卻畢竟沒有完全消失,它的成長,繁榮和沒落,還都留存在我們的記憶裡,活躍在人們對它進行的研究以及它自己的曆史裡,而且它不僅能夠繼續生存在學術研究的符号和公式,或者玻璃球遊戲的奇妙法則裡,還可以在任何時代進行重新建造。

    我頓然領悟到,語言也好,玻璃球遊戲的精神也好,世上萬事萬物莫不自有其豐富的意義。

    每一個符号以及符号與符号間的每一種聯系都并非要進入這裡或者那裡,也都并非要導向任何一種例證、實驗以及證據,而隻是要進入世界的中心,進入充滿神秘的世界心髒,進入一種原始認識之中。

    一首奏鳴曲裡每一個大調、小調的變化,一種神話或者宗教崇拜的演變,每一次古典藝術的形成,無不如此。

    我就是在轉瞬間的靈光一閃中完全看清了,就像通過一場真誠默修的内視觀察所見,它們全都是直接抵達宇宙内部奧秘的道路,在呼與吸、天與地、陰與陽①的持續不斷交替變化中,完成着它們自己的永恒神性。

     “當時我已作為聽衆參加過若幹次構思上乘、又進行得很成功的玻璃球遊戲,我确實谛聽到了許多令我大大提高和喜悅的見解。

    然而直到那時為止,我對玻璃球遊戲的真正價值和重要意義,常常禁不住要産生懷疑。

    是的,每回順利解開一個數學難題,都可得到精神上的樂趣;每谛聽一首優美樂曲,更無庸說自己演奏了,都可提高自己的靈魂進入偉大境界;每一次虔誠的默修都能夠使内心平靜而與宇宙協調一緻。

    但是,也許正因為這一切,我心裡才總有一個懷疑在向我說話,說這個玻璃球遊戲隻是一種形式的藝術,一種聰明的技巧訓練,一種有趣的組裝而已;說最好還是專心從事純淨的數學和善良的音樂,而不去進行玻璃球遊戲。

     “而眼前這一瞬間,我有生第一次聽見了遊戲本身内在的聲音,懂得了遊戲的意義,它已抓住了我、滲透到我的心中,從這一時刻開始,我信仰了玻璃球遊戲,認為我們的崇高遊戲确實是一種‘神聖的語言’,一種神聖而具有神性的語言。

    你會記得起來的,因為你那時也注意到我的心經曆了一場變化,我肯定受到了一次精神感召。

    我的确隻能把它與自己首次終身難忘的感召相比較,那一次感召不僅升華了我的心靈,還改變了我的一生。

    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小的少年,經受了音樂大師的測驗後,便聽從召喚來到卡斯塔裡。

    你肯定注意到了我的變化,盡管你隻字未提,我覺察出你是注意到了。

    我們今天當然無須再讨論此事。

    今天我是來求你幫忙的,為了說明我的請求,我不得不告訴你一件過去無人知曉的事情,我得說,我目前一大堆研究工作,看似心血來潮任意而為,其實完全出于明确的既定方案。

    你至少總能夠記起我們那次組長指導下玻璃球遊戲練習的大概輪廓吧,我們當時在上第三個階段的遊戲課程,我就在遊戲過程中聽見了那個聲音,并且經曆了召喚我成為遊戲者的感召體驗。

    記起了吧,那次遊戲練習的開頭,是對一首賦格曲的主題進行韻律分析,樂曲中間有一句據稱出自孔子的警句。

    目前,我正把那次練習從頭至尾再細細過一遍,也就是說,我要徹底研究每一個樂句,将其從遊戲的語言重新翻譯回原來的語言,還原成本來的模樣,不論是數學、裝飾學、中文、希臘文,還是任何别的東西。

    至少這一回我想竭盡全力把這場玻璃球遊戲的全部内容一層層作出徹底研究,再加以重新構建。

    我已完成了第一部分工作,花了兩年的工夫。

    毫無疑問,我還得為此再付出幾年光陰。

    我們既然已經獲得卡斯塔裡聞名遐爾的研究自由,我就打算盡量利用。

    反對意見我已聽得耳熟能詳了。

    大多數老師大都會說:我們費了許多世紀的時間才發明了玻璃球遊戲,并進而把它營造成一種能夠表達一切精神概念和一切藝術價值的萬有語言和方法,把它化為了衡量一切的共同尺度。

    如今你卻要重頭複核一遍,以判斷其正确與否!你将會為此付出一輩子的時間,到頭來後悔莫及。

     “是的,我不想為此付出一輩子的時間,更不想後悔莫及。

    這才來求你的。

    因為你現在是遊戲檔案室的工作人員,我又出于特殊原因還想再避開華爾采爾一段時間,我想請你經常替我查詢和答複相當數量的問題,具體地說,就是把檔案室現存的形形色色主題的有關譜号和符号——以未經壓縮簡略的形式——抄寫一份給我。

     我就指望你了,還希望你也同樣要求我,凡有效勞之處,一定盡心盡力。

    “ 也許在這裡再引用克乃西特另一封信的片斷并無不當之處,這封信也涉及了玻璃球遊戲的問題,盡管信是寫給音樂大師的,而且比那封給德格拉裡烏斯的信至少晚了一年或者兩年之久。

    “據我想象,”克乃西特在給他恩人的信裡寫道,“一個人即或對玻璃球遊戲的真正神秘内涵及其終極意義缺乏預感和想象,他也可能成為一個技巧熟練的遊戲能手,甚至是一位真正稱職的玻璃球遊戲大師的。

    是的,還有一種可能情況是:恰恰是某個能夠預感和認識遊戲真谛的人,會成為玻璃球遊戲的危險敵人,倘若讓他擔任遊戲領導或者指導遊戲的專家的話。

    因為擅長窺探遊戲内部秘密的人,最終定能窺見大一與萬有,可以進人永恒常存的永恒呼吸的深處,可以自我圓滿而不外求。

    因而,凡是體驗到了玻璃球遊戲終極意義的人,也可能就不再是玻璃球遊戲者了。

    他也可能由于品味過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愉悅和狂喜,而不再牽挂世俗世界,也不再能夠發明、構建和聯結了。

    我感到自己業已接近領悟玻璃球遊戲的意義,因此不論對我自己,還是對别人來說,我最好不以玻璃球遊戲作自己的專職,而改而從事音樂才對。

    ” 音樂大師讀信後,顯然對這番表白頗感不安,一反極少寫信的常态,給克乃西特寫了一封長信,作為友誼的忠告。

    “很好啊,你不想再當玻璃球遊戲能手了,當一個人已成為一個你所認識意義上的‘神秘主義者’的時候,我希望,你寫下這些不是為了諷刺挖苦。

    一個隻管注意自己能否非常接近‘最深内在意義’的遊戲能手或者教師,他大概将會是一個十分糟糕的老師。

    以我為例,坦白說吧,我一輩子也沒有對我的學生說過一個關于音樂‘意義’的字。

    倘若有過這樣的内容,那也是不言而喻而毋需我說的。

    相反的,我倒經常要他們十分重視正确而優美地計算和演奏八分之一拍和十六分之一拍。

    無論你是教師、學者或者音樂家,都得尊重‘意義’,但是意義是不可能傳授的。

    從前有許多曆史學家敗壞了半數的世界曆史,就因為他們想在著作中傳授‘意義’,他們揭露副刊文字年代就是要人們分擔已流鮮血的數量。

    倘若讓我向學生介紹荷馬或者希臘悲劇的話,我大概不會試圖在心靈上施加影響地對他們說,詩乃是神明的一種顯形形式,而将盡力讓他們精确認識詩的語言和韻律技巧。

    教師或者學者的工作是研究技巧,開發流傳下來的遺産,維護研究方式方法的純潔性,而不是去傳授那些不可傳授的激動人心